《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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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3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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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却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便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高,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宫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竟是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了。”
“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宫室却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色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白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禁肃然起身一躬:“秦国特使白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入座。”竟是亲手虚扶着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脱身出来,连白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入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白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母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乱动荡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啊,我是被这邦交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血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竟是双眼潮湿。
白起一时默然。两次入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日进宫目睹王宫惨状,一个突然念头便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宫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耻激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理解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身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白起低声道:“燕国日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入秦便了。”
燕昭王面色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交付王室长史便了。迎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了。明日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鉴谅了。”
白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宫,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亚卿却是周详,这便去了?”乐毅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便咣啷啷向北门而去。白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阳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乐毅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白起又不能说破,只好随着乐毅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出了北门。白起此番进宫,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白起实在不耐,便向牛车遥遥拱手:“亚卿,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乐毅却是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惊,却又恍然醒悟——芈王妃已经离开渔阳河谷,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便见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却是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衣壮汉,简直便是一处隐士庄园。白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却是难得了。”
“将军请下车了。”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便一直住在渔阳河谷的狩猎行宫,昨日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乱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荡,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白起深深一躬:“亚卿以国家邦交为重,襟怀磊落,白起感佩之至。”乐毅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
进得圆木墙,便见院中一个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白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便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便见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衣裙钗,却依旧明艳逼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白起肃然便是一躬:“前军主将白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来接我了?”白起慨然挺胸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迎王妃回归咸阳!”“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高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阳了呢。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谨道:“无须坐了,末将在这里恭候王妃便是。”芈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说,亚卿是客,不进去便是失礼了呢。”乐毅连忙拱手笑道:“多谢王妃美意,乐毅与将军正有谈兴,也在这里恭候王妃了。”芈王妃目光一闪笑道:“也好,我片刻便来。”飘然进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为芈王妃要换衣物头饰,方才辞谢不入,此刻见芈王妃竟是布衣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绿莹莹的竹杖,身后多了一个背着包袱持着一口吴钩的楚姑,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辞谢竟是耽搁了芈王妃与乐毅的最后话别。正在此时,芈王妃已经笑盈盈来到两人面前,竹杖轻轻一点:“亚卿大人,这支燕山绿玉竹,我却是带走了,晓得无?”乐毅大笑一阵道:“目下燕山,也就这绿玉竹算一样念物了。燕国贫寒,无以为赠,乐毅惭愧!”芈王妃笑道:“本色天成,岁寒犹绿,这绿竹却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说完,竟是大袖一摆便走到轺车旁跨步上车,那个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飘上了驭手位置。
乐毅却浑然无觉一般对白起一拱手:“牛车太慢,将军与我同骑随后便了。”原来在等候之时,白起的铁鹰锐士已经卸下了一匹驾车驭马,准备让白起骑乘,不想多了一个楚姑做驭手,便少了一匹马。乐毅却清楚非常,已经吩咐护卫木屋庄园的甲士头目牵来了三匹战马,他自己也弃了牛车换了战马。如此一来,芈王妃的轺车便仍旧两马架拉,铁鹰锐士车旁护卫,乐毅白起两骑随后,一路车声辚辚马蹄沓沓,暮色降临时分便进了蓟城。
将芈王妃护送到驿馆,乐毅便告辞去了。用过晚饭,芈王妃便将白起唤进了她的外厅,备细询问了咸阳的诸般变化,连白起退赵的经过也没有漏过。芈王妃除了发问便是凝神倾听,竟没有一句评点。后来,芈王妃便与白起海阔天空起来,对白起叙说了燕国内乱的经过,又说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学会了狩猎,在乐毅封地还学会了种菜,亲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后来,芈王妃又问到了白起的种种情况,家族、身世、军中经历、目下爵职,显得分外关切。白起素来不喜欢与人说家常,对王妃的询问尽可能说得简约平淡。芈王妃却很认真,那真切的惊讶、叹息、欢笑甚至泪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觉得面前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说开去了。不知不觉,便闻院中一声嘹亮的鸡鸣。白起大是惊讶,连忙坚执告辞。倒是芈王妃兴犹未尽,笑着叮嘱白起日后还要给他说军旅故事,方才将白起送出了前厅。
次日午后时分,白起的全副仪仗护送着芈王妃出了蓟城,在城外会齐了前来接应的千人骑队,便向南进发了。到得十里郊亭处,却有乐毅与剧辛并一班朝臣为芈王妃饯行。按照礼仪,饯行便是用酒食为远行者送行,要紧处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交之中,饯行原非固定礼仪程式,是否饯行全在两国情谊与离去者地位而定。芈王妃即将成为秦国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诏,于是便有了乐毅剧辛率领群臣饯行。白起事先知晓且已经在行前对芈王妃说过,便下令马队仪仗缓缓停在了郊亭之外,高声向青铜轺车中的芈王妃做了禀报。
芈王妃淡淡笑道:“乐毅偏会虚应故事。传话:多谢燕王,免了虚礼。”
白起拱手低声道:“末将以为,事关邦交,王妃当下车受酒。”
芈王妃眉头微微一皱,便起身扶着白起臂膀下车,悠然走向简朴粗犷的大石亭。乐毅剧辛并一班朝臣在亭外齐齐拱手高声道:“参见芈王妃!”芈王妃笑道:“秦燕笃厚,何须此等虚礼?多谢诸位了。”竟是钉住脚步不进石亭。乐毅笑道:“王妃归心似箭,我等深以为是,礼节简约便是了。”一挥手,便有两名内侍分别捧盘来到芈王妃与乐毅面前。乐毅捧起盘中大爵道:“燕国君臣遥祝王妃一路平安。”芈王妃却微笑地打量着乐毅,只不去端盘中铜爵。瞬息之间,白起已经双手捧起铜爵递到芈王妃面前:“王妃请。”芈王妃接过酒爵悠然笑道:“谢过燕王,谢过诸位大臣。”便径自举爵一气饮尽,将大爵望铜盘中一搁,便大步回身去了。
乐毅一阵愣怔,却又立即躬身高声道:“恭送芈王妃上路!”大臣们也齐声应和,声音却是参差不齐,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连忙对乐毅剧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风寒,略感不适,亚卿大夫鉴谅。”乐毅笑道:“原是无妨,将军但行便是了。后会有期!”白起也是一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去了。
车马辚辚南下。芈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气了?”白起走马车旁,一时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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