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的军营血肉之歌。赵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迈之士,最看重的便是军旅骨肉之情谊,谁堪如此通彻心脾之惨剧?唱着唱着,喊着喊着,万千将士便是放声大哭……
“弟兄们,别哭了!”赵括战刀一举,:“我军已经撑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杀掉所有战马,全部煮掉吃光!而后收拾备战两个时辰,我等兄弟开营突围!再作最后一次冲击!”
虽然没有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莹闪烁的幽幽青光与那迎风挺直的干瘦身板却告诉赵括:将士们是有死战之心的!赵括向脸上一抹一摔,“各营杀马。”便跳下战车,向将楼下的战马群走来。这是赵括千人飞骑队仅剩的六百匹战马,每匹都是边军精心挑选的阴山野马驯化而成,对于骑士,那可当真是血肉相托万金不换的生死伴侣。尤其是赵括那匹坐骑阴山雪,身高一丈,通体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风驰电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马师与骑士的啧啧叹羡!当真要杀死这些战马,三军将士们心头颤抖,竟在瞬息之间无边无际的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上将军——!不能杀阴山雪!不能啊——!”少年军仆小弧子尖声喊着飞也似冲了过来,死死抱住了赵括双腿,“上将军,阴山雪是我喂大的!小弧子愿意替它死啊!上将军……”小弧子从战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赵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一声喝令:“架开他!看好了!”待百夫长拖开哭叫连声的小弧子,赵括便走向了那匹碎已瘦骨棱棱却依旧不失神骏的雪白战马。
百夫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无声的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雪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的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得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赵括的头上脸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围着赵括游走。赵括紧紧抱住了阴山雪的脖颈,热泪竟是夺眶而出。阴山雪仰头一嘶,萧萧长鸣竟是久久在夜空回荡。赵括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赵括一身喷溅得血红!
百夫长大嚎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杀我——!”
次日清晨,太阳爬上了山头,广袤的河谷山塬一片血红一片金黄。赵军的车城圆阵中凄厉的牛角号直上云空,隆隆战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车城圆阵全部打开,大片各式红色旗帜如潮水般涌出。“赵”字大旗下,赵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铁甲,长发披散,一口战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后便是无边无际全部步战的赵军将士,长矛弯刀一律上肩,视死如归地踏着鼓声轰隆隆向秦军北营垒压来!
白起在狼城山了望片刻,便断然下令:“打出本帅旗号!列强弩大阵正面拦击!”
山头望楼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号角战鼓连绵响起,四面山川顿时沸腾起来,秦军营垒的铁骑步军一队队飞出,顿饭之间便在长平关以北列好了横贯谷地的一道大阵。阵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上顶盔贯甲黑色金丝斗篷须发灰白一员大将,赫然便是白起!
赵军大阵隆隆压来,堪堪一箭之地,秦军明是万千强弩引弓待发,却竟是一箭不射任赵军轰轰走来。走着走着,将及半箭之地,赵括一声令下:“停!”端详有顷,突然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战刀一指便是高声喝问:“秦军战车上,可是武安君白起么?”
“赵括,老夫正是白起。”
赵括便是一阵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却何须称病隐身,兵外诈战?”
“赵括,兵争非一己之私斗。老夫不称病,赵王如何能任你为将也。”
“白起,长平之战,若是王龁统兵铺排,赵括佩服也!”赵括战刀直指,“既是你亲自隐身统兵,如此战法便是多有疏漏,赵括不服也!”
“愿闻少将军高见。”白起却是平静淡漠。
“其一,上党对峙三年,不攻不战,空耗国力多少?其二,以先头五千铁骑分割我军,全然是铤而走险,若我早攻,岂有你之战绩?其三,等而围之,又是孤注一掷。若我军粮道不断,抑或列国救援,此等野心岂能得逞?其四,既困我军,却不攻占,便是贻误战机!若我军有一月之粮,你破得车城圆阵么?”赵括侃侃评点,竟是不假思索。
“少将军经此一役,仍有就兵论兵偏离根基之痕迹,诚为憾事也!”白起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却是不紧不慢,“尝闻马服君之言,少将军轻看兵事,今足证也!其一,上党之地易守难攻,老廉颇深沟高垒,堪称善守如山岳,何攻之有?然则若不对峙,则赵国必在天下成势也。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铁骑虽少,却是轻刃初割不为你看重,待你察觉来攻,我军已经增兵五万,谈何铤而走险?其三,等而围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将军已经揣摩透了这个道理。至于粮道不能断绝,列国能来救援,此乃少将军不察天下也。若我军不围赵军,列国或可来援,而我军既围赵军,列国便必不来援。邦国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将军何独天真至此?最后,长平大战,我军也是伤亡惨重,能围能困,何须血战?兵士鲜血,毕竟比战机更重要。只要能最终战胜,白起宁愿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赵括对着战车深深一躬:“赵括谨受教。”
“在我坚兵之下,少将军能绝粮防守四十六天,且大军不生叛乱,已是天下奇迹也!”白起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出阵,便是念你有名将之才质,让你来去清明了。”
“多谢武安君了。”赵括冷冷一笑,“今日赵括若突围而出,三五年后便于你白起再见高下!若赵括死了,我来生仍要与你为战!”
白起淡淡一笑:“为大秦计,少将军今日必须死在阵前。至于来生,老夫没兴致再做将军了。”
“好!今日最后一战!”赵括战刀一举,大喝一声:“杀——!”赵军便红色海潮般呼啸卷来。
王龁令旗一劈大吼一声:“强弩大阵起!”便见阵前万千强弩齐发,粗大长箭便暴风骤雨般迎着赵军倾泻而去,两翼铁骑尚未杀出,赵军浪潮已经哗地卷了回去。中军司马便是一声惊喜地喊叫:“武安君,赵括中箭了!眼看五六箭,必死无疑!”白起冷冷一挥手:“各军仍回营垒坚壁!赵军不出,我军不战!”
赵军又退回了没有彻底拆除的车城圆阵。身中八支大箭的赵括被抬到废墟行辕前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的身躯,兵士们不敢将他放上军榻,只有屏住气息将他抬在手里,一圈大将围着赵括,外面便是红压压层层兵士,人人浑身颤抖全无声息。
赵括终于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喘息着挤出了一句话:“弟兄们,赵括,走了,投降……”便大睁着一双深陷的眼洞骤然摆过头去,永远地无声无息了。大将们哗地跪倒了。兵士们也层层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软倒了。便在这一刻,赵军将士们才骤然发现,这位年青上将军对于他们是何等重要!若没有他在最后关头的非凡胆识,谁能活到今日?赵军早就在人相食的惨烈吞噬中瓦解崩溃了。
次日清晨,一面写有血红的一个“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中央将楼楼,近二十万赵军缓缓涌出了车城圆阵。在原来两军的中间地带,秦军列成了两大方阵,中间是宽阔通道。赵军沉默地流动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处。
秦军没有欢呼。降兵没有怨声。整个战场竟是一片沉寂。
第十六章 秦风低徊
一、长平杀降 震撼天下
大战结束了,赵军投降了,白起心头却更是沉重了。
二十余万赵军将士在战场投降,这可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兵家奇迹。然则,有这二十多万降卒,战场善后立即就变得沉重起来。首先是这二十多万人要吃要喝要驻扎,其次便 是最终如何处置。降卒一开出车城圆阵,白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让老司马草拟了一份紧急战报,然后又紧急召来稳健缜密的蒙骜秘密商议。一个时辰后,蒙骜便带着一名白起的军务司马兼程赶回咸阳去了。回过头来,白起便召来几员大将,商议如何在战场先行安置这二十多万人?可说来说去几乎两个时辰,却是谁也说不出一个人皆认可的办法。也就是说,谁的办法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赵军素来强悍不屈,这次迫于饥饿悲于失将而降,原为无奈之举,二十多万活人,显然不能编入秦军,更不能放回赵国,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思路:在秦国如何安置? 眼见莫衷一是,白起便先行确定了三则部署:其一,降卒驻地定在利于从高处看守且有水流可饮的王报谷,由桓龁率领十万秦军驻屯山口及两侧山岭,以防不测;其二,立即从各营分拨三成军粮,只运进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将车城圆阵内赵军丢弃的所有衣物帐篷,全数搜集运进王报谷,以做军帐御寒。
此间难处在于,秦军粮草辎重虽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余,骤然增加二十万人之军食,立即便是捉襟见肘;秋风渐寒,秦军之寒衣尚且没有运来,更顾不上赵军降卒了。虽则如此,秦军既为战胜之师受降之宗主,理当支撑降卒之衣食,是以虽然心有难堪,大将们还是默认了。
六日之后,蒙骜与秦昭王特使车骑同归,白起长吁一声,便立即大会众将接诏。特使宣读了冗长的诏书,将士人人受赏进爵,便是一片欢呼。然则直至诏书读完,也没有一个字提及降卒如何处置。白起大是困惑,便忍不住在庆功酒宴上将特使拉到隐蔽处询问,特使却是红着脸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负军国大任,战场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顿时一沉,也不再奉陪这位特使,只向蒙骜一招手便到后帐去了。
蒙骜备细叙说了他在咸阳请命的经过,白起越听越是锁紧了眉头。
秦王拿着白起的请命书,凝神沉思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对着蒙骜笑道:“军旅之事,本王素不过问。大战之前,本王有诏: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却教本王如何说法?”说罢便径自去了。蒙骜心下忐忑,便到应侯府找范雎商议。范雎在书房转悠了也是足足小半个时辰,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武安君所请,天下第一难题也!战国相争,天下板荡,外战内事处处吃紧,哪里却能安置这二十多万异邦精壮军卒?关中、蜀中为秦国腹地,能安置么?河西、上郡为边地,能安置么?陇西更是秦国后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乱,能再插一支曾经成军的精壮?分散安插吧,无法监管,他们定然会悄悄潜逃回赵。送回赵国吧,这仗不白打了?将军啊,老夫实在也是无计了。”范雎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便再也不说话了。蒙骜思忖一阵,便将秦王的话说了一遍,请范雎参详。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见,秦王此言只在八个字:生杀予夺,悉听君裁。”又是一声叹息道,“将军试想,武安君百战名将,杀伐决断明快犀利,极少以战场之事请示王命。纵是兹事体大,难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说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也。老夫之见,将军不要再滞留咸阳了。”蒙骜惊讶道:“应侯是说,秦王不会再见我,也不会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将军以为呢?”
蒙骜还是等了两日,两次进宫求见,长史都说秦王不在宫中。此时各种封赏事务早已经办妥,特使也来相催上路,蒙骜无奈,也就回来了。
“岂有此理!”白起黑着脸啪的一拍帅案,“这是寻常军务么?这是战场决断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无断,丞相无策,老夫却如何处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见白起愤然非议秦王丞相,连忙压低声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与应侯之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
“杀!”
“杀?杀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则何须遮遮掩掩,有说无断?”
白起顿时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说了。”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阵,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顶。时下已是九月末,白日虽有小阳春之暖,夜来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军灯闪烁,旬日之前还是杀气腾腾的大战场,目下却已经成了平静的河谷营地。若非目下这揪心的难题,白起原本是非常轻松的。他率领着五十多万大军,业已铸就了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一战彻底摧垮赵国五十八万大军,斩首三十余万,受降二十余万!旷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假如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火炭团,他本当要与三军将士大醉一场,而后再原地筑营休整,来春便直逼邯郸。灭赵之后,他便要解甲归田了。自做秦国上将军以来,他年年有战,一年倒有两百余日住在军营里,以致荆梅每次见了他都要惊呼:“天也!一回一变老!你白起非老死军营么?”多年以来,他内心便只有一个愿望:但灭一国,便是他白起离军之时!这愿望眼看便要变成事实了,白起心头便常常涌动出一种远道将至的感喟。眼见赵括湮没在箭雨之中时,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便轰然决开了!可目下这降卒之难,却又在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竟使他烦躁不能自己了。
王命不干军,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自是历来为将者所求。秦王在战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权与战场决断权扩大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说,本当掌握在国君的那部分兵权都一并交给了白起,还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当时连范雎都大为惊讶了。即或在长平大战之前,白起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就兵事与战场难题请命过秦王,那时若秦王对战场事乱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准则行事。然则,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胜敌国。如今战事结束,降卒处置关涉诸方国政,秦王与丞相却是不置可否,让他全权独断,岂非滑稽?可是,秦王与丞相何等明锐,为何要如此含糊其辞呢?自己又为何对此等含糊大是烦躁恼怒呢?
渐渐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闪烁了。毋宁说,一开始这个字眼就已经在秦国君臣的心头跳动了。战国大势谁都清楚,秦国无法万无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军精壮人口,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快马急报请命,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范雎虚与委蛇,同样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自己一听蒙骜回报便烦躁恼怒,更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几员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个字眼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便是杀降!
从古至今,“杀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头的一则军谚。虽然不是律法,却是比律法更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从大地生人,三皇五帝开始,人世便有了杀伐征战,为了土地为了牛羊为了财货为了女人为了权力,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然则,不管如何征战杀伐,有一点却始终都是不变的,这便是不杀已经放弃任何抵抗的战俘。战胜一方让战俘做奴隶做苦役,以种种方式虐待战俘,人们固然也会谴责也会声讨,然则仅此而已。弱肉强食是人间永恒的法则,人们对战胜者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便也在道义上给予了更多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