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劝阻,却不想这蔡泽出门便飞马而去踪迹皆无。山东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个燕商对着满厅酒宴兀自发呆了。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蔡泽便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跃马出林,蔡泽却骤然勒住了马缰愣在了当道——前方树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着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么?”
“足下不当笑么?”
“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
“老夫何当笑耳?”
“唐举易相大家,料运南辕北辙,岂非可笑!”
“此时尚有如此说辞,当真无可救药也。”唐举一点竹杖便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
“且慢。”蔡泽跳下马一拱手,却依旧黑着脸硬邦邦问,“蔡泽究竟何错?”
唐举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问得。”
“足下之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么?”
“敢请明示。”蔡泽依旧是一副较真不服的口吻。
“赵良之错,蔡泽之误,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原本便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流俗猥琐说辞,却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就实而论,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本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却终不失天下胸怀。否则,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却自思量了。”
蔡泽脸色阵红阵白,乖戾桀骜之气倏忽一扫而去,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而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唐举笑了:“蔡泽命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
“大师是说,重返咸阳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泽精神一振,“得大师指点,蔡泽绝不会再次铸错。告辞!”一拱手便翻身上马绝尘西去了。
林中却有一阵大笑声传来:“唐兄费劲也!善举已罢,上路了。”唐举转身对着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赖那卷奇书之功。只是老夫无法赔你也。”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场便是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举边走边笑道:“此等事终是尽心也,日后便是蔡泽自己了。走,随你到南国消闲去也。”入得松林片刻,便闻马蹄沓沓车声辚辚,竟是一直从蓝田塬向东南去了。
再说蔡泽重回咸阳,竟是做派大变。
头一桩,便是住进了咸阳国人区的秦人客栈,而后便早出晚归,细心踏勘秦国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泽只觉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车伊始便哇啦哇啦实在是狂躁浅薄极了。从此蔡择日每入市,将咸阳民生与官府治理直摸了个一清二楚。半月之后,蔡泽又西出咸阳到郿县访查踏勘。这郿县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县,关中第一富庶之地。全县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农夫。秦人将村叫做“里”,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泽一里一里访去,之后又在县城踏勘得三日,一月下来,便对秦国耕战之法有了扎实明晰的见解。第一场大雪降临时,蔡泽回到了咸阳,埋头三日,拟就一卷《富秦六法》,便要重新拜访丞相府,与范雎做一番长策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轻柔如柳絮般飞扬之时,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客栈大门。店主匆忙迎出一问,立即飞也似跑进了店中,及至拉着蔡泽出房,一名黑袍官员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张固,奉诏请先生入宫。”说着便将一卷竹简双手递了过来。
“阁下是奉王诏召我么?”蔡泽冲口便问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王沉疴在身,礼数不周处尚请先生见谅。”
行人虽则恭敬,蔡泽却是一阵不安,倏忽之间竟有些茫然了。这“行人”本是秦国执掌邦交事务的官员,隶属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会直奉国君诏令办理具体事务。今日行人前来,莫非此事与范雎相关?果真如此,便是大坏了。这范雎睚眦必报,最是计较恩怨,岂能说自己好话?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了。范雎啊范雎,身为天下第一相国,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泽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却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伪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泽再不犹疑,回房揣起书卷便随行人登车去了。
片刻之间,轺车便进了王宫。蔡泽随行人进了西偏殿,却见白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面色困倦地半躺在坐榻上,想来便是赫赫声威的秦昭王了。蔡泽赳赳大步摇上前去,便是气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泽,参见秦王。”“先生请入座。”苍老疲惫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泽入座,便是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经纬之才,有访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艰危之时,先生何以教我?”蔡泽极是机敏,一看秦昭王气色,便知此王已耐不得长篇大论,一拱手便开门见山道:“蔡泽师计然富国之学,访秦又拟《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闲来一观,便知秦国经济之弊,亦知秦国致富之道。”蔡泽只寻思尽速撂过这个话题,相机揭露范雎之险恶。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淡淡一笑,却显然要延续话题下去。
“大要而言,秦国经济之弊端在于富源闭塞,六年大战便国库空虚民力疲弱。秦国重新崛起之道,却在法、富、强、清四字并重,犹如驷马铁车之稳固飞驰也。”蔡泽两句话便完,只等扭转话题的机会。
秦昭王却是老眼骤然生光,立即便是一问:“何谓富源闭塞?”
“秦之财富,在于近百年积累所成。积累之缓慢,远不及大战耗费之快速。其所以如此,便在于富源闭塞未开,出入渠道不畅。但遇连绵大战,支出远大于岁入,一旦不能速胜,或不能从战败国掠财补充,元气便会大衰。何谓富源闭塞?其一,依赖外商周流财货,限制国人商市,自断商旅税源;其二,田虽私有而水利未开,民众耕耘之力不能生发,赋税不能扩大;其三,唯知奖励耕战,不知奖励生育,人口来源不畅。此大要也,细目数来,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便了。”蔡泽心无所求,说得竟是洒脱利落。
“驷马铁车却是何说?”秦昭王却是意犹未尽。
“秦以法治立国,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须富、强、清并重,方可长盛不衰。富国在开源,强者在众民,清者在官吏。法制巩固,富源大开,人口众多,吏治清明,此谓驷马。有此驷马驾驭邦国战车,何惧一战两战之败也。”
“好!应侯这次终是没有走眼也。”一拍坐榻,秦昭王竟是霍然站了起来,“委屈先生暂做客卿,辅助丞相处置国政如何?”
骤然之间,蔡泽心中一亮,立即便是深深一躬:“蔡泽受命!”
出得王宫,蔡泽根本没心思去办理印信府邸等诸般事务,却立即来到丞相府拜访范雎,要做一次坦诚地负荆请罪。谁知相府掌书却说丞相巡查郡县去了,走前留得一书,叮嘱蔡泽若来便得开启。蔡泽当即开书,却是寥寥两行大字:
蔡泽已受王命,掌书着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国政。
良久默然,蔡泽对着书简深深一躬,说声请掌书稍待,便匆匆走了。来到王宫,蔡泽请见秦王。守在王室书房的长史大臣却捧出了一卷竹简,说是秦王让他看罢定夺。蔡泽觉得蹊跷,忐忑不安地打开竹简,却是愣怔了:
辞 相 书
范睢顿首:臣任丞相十数年,虽于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错荐两人之罪。长平大战后老臣才思枯竭,无良策重振秦国,忝居相位,实为误国也。今有蔡泽,治国之论特异深刻,察秦之细,过臣多矣!若得其人为相,定有良策兴国。老臣请卸任丞相之职,请以蔡泽为相治秦。范雎有先荐之错,所荐当否,唯王明察决断。
蔡泽一阵唏嘘感慨,便对着长史一拱手:“请转禀秦王:蔡泽虽可暂署丞相府,却愿请回应侯领相职,蔡泽辅之可也。”长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夺,却是无须禀报。”一番思忖,蔡泽便明白定然是秦王无法挽留范雎,却让自己相机行事了。
日色过午,蔡泽也不再多说,出宫快马一鞭,出得咸阳东门便直向蓝田塬而来。
第一章 暮政唯艰
一、落拓奇士隐秘出山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便见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便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见府门紧闭,黑衣人便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便听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却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便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却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便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便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便是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却力请隐退,两袖清风竟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薰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却是万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了。”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也。”安国君叹息一句却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便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便是一声长吁,“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却是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纵是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丝毫不觉嘲讽,竟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竟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便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犯忌。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便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便是忧心忡忡,“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两子师从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士仓。”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却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便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便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便是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便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便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也是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吏惶惶然小跑过来 ,老远便是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便是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便是。”转身便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便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便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便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便是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也不知何时竟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六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竟是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容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便是彻夜难眠。于是,便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