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程五日,吕不韦终于赶到了齐国东部的商旅重镇——即墨。
即墨近海,是齐国的海盐集散地,城中商铺几乎一大半都是盐店,盐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店。齐国官市由来已久,自春秋姜齐时的齐桓公任用管仲治国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将盐、铁、谷、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国计民生之基本物资全数纳入官营,甚至连新创的妓院也由官府经营。管仲的一统官市,看似矫正了春秋时期无序涌起的私商,有效保护了邦国赋税,实际上却是恢复了西周的极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兴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此,齐桓公管仲死后,一统官市便轰然解体,齐国的私家经济便无可阻挡地弥漫渗透成长壮大起来。及至最大的私家势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国君,齐国的官市一统便永远地寿终正寝了。进入战国之世,齐国私家商旅大兴,尚未变法之际,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国,与率先变法以农而富的魏国一起,同时成为战国初期中原文明的两个中心。
吕不韦初到齐国,正是齐湣王号称东帝齐国气势正盛的时候。其时,秦国蜀中的井盐尚未开采,燕国辽东与已属楚地的吴越海盐出货都很少,岭南海滨尚无盐业,而池盐、岩盐在战国之世更少。如此大势之下,即墨海盐几乎便是天下盐产的十分之七八,即墨盐市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盐市。若仅从盐业看去,齐国便是天下命脉,若齐国禁绝海盐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鸟来!然则齐国却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齐国缺铁。战国之世,铁为新军司命,铁多铁少,往往直接决定着新军强弱。韩国虽小,却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阳铁山,便有强兵利器而成“劲韩”。齐国虽大虽富,缺铁却是一个致命缺陷。无铁不成军,各大战国正是瞅准了齐国这一致命缺陷,便在事实上达成了制约齐国的默契:齐国若禁盐,各国便禁铁。正因了大势明白如画,齐国对盐市便始终是半官营半私营——官店对内,私店对外。所谓私家盐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国盐商,而外国盐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义驻扎齐国,为本国保障盐路。其中最大的私家盐商,便是在吴越海滨治盐起家的楚国巨商猗顿氏,而即墨盐商谁都明白,这猗顿的盐业便是楚国的盐路。
三两日走下来,吕不韦便对即墨盐市的路数有了底,而后便与出货执事仔细踏勘了各种盐价,六日之后,吕不韦决意出手:直下海滨盐场,一次买下大颗精盐二百六十车!
这盐市也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便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海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即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海滨到即墨的运货费用。所谓货分五色,便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便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型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各国王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除了价钱货色的考量,还有金钱的讲究。
战国之世,商旅交易被视为商战,其丰富多变与激烈复杂,都远非后世商业可比。其间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币种、多价格、多关隘、多习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组合,每一个商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会因种种因素而结局不同。以目下吕不韦正在进行的海盐买卖论,一面是货色价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币制的不同,也就是说,用何种钱币来做这桩生意,其结果便会有诸多不同。
吕氏家族本是卫国小商,卫国小而弱,本国货币很难通行天下,卫国商人便多用魏币或楚币。吕不韦老父积累的“金”,便是楚国的“卢金”。卢金是楚国在战国中期铸造的一种饼金,圆形金板如饼状,时人又呼为金饼。这金饼上打有一个或数个圆形印记,印记内刻有“卢金”二字。“卢”者,楚国产金之地,又与“炉”通,意谓卢地铸造的炉火精炼之金。这卢金与楚国早期铸造的饼金“郢爰”并用,是楚国的两种金币。战国后期楚国迁都陈城,又铸造了一种新金币叫“陈爰”,这是后话。
其时各国货币不一,齐国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国已经不再铸造的刀币。齐国的刀币有两种三式。所谓两种,一种是齐刀,另一种便是即墨刀。所谓三式,齐刀分两式:一式是立国初期铸造的刀币,刻字为“齐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战国齐刀,刻字为“齐法化”。即墨刀,是齐国在这个盐业重镇专门铸造的刀币,刻字为“節墨之法化” 。法者,法定也准则也。化者,取“货”之头,货也。“法化”即“法货”,便是法定之标准货币。齐国一直只使用刀币,币值数百年很少变动,在天下信誉极高,购买力也很强。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买海盐二十二斤半 ,买粟二百五十余斤 。
即墨为通商大市,各国货币皆可使用。寻常商旅入齐,但做百车以上的生意,决计都是以金币支付。一则是金币币值大,易于携带,结算不抠毫厘来得快捷,二则便是可省兑换之烦。然则,吕不韦却是精明缜密,寻思既然直下海滨盐场从盐户手中买盐,便必是一宗宗小买卖集少成多,若用金币,非但羞于压价,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头,一宗宗漏下来,价钱便接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谋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齐国最大的田氏盐社,按照盐社开价,一举将三百金币换成了六万枚即墨刀。见这个年轻商人果断利落丝毫不讨价还价,田氏盐社的老执事很是赞赏,破例派出了盐社运钱的两辆铁车并一百马队,将吕不韦与六万即墨刀护送到了海滨盐场。见老执事也是忠厚长者,吕不韦便出五十金,委托老执事代雇二百六十辆牛车,每日向盐场发去五十辆,盐车回即墨后由盐社代管存储。老人慨然应允,且执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货执事原本没经过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对即墨汪洋大海般的盐市声势,竟懵懂得手足无措。如今见吕不韦半日之间便解决了最大的运货难题,不禁便对这个少东敬佩得五体投地,到了海滨盐场竟顿时生龙活虎,一宗宗买盐生意做得干净利落分毫不差,盐场之行竟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旬日之间,主仆二人赶回即墨,二百六十辆盐车已经整齐屯扎在盐社车场,大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两场大雨竟是滴水未渗。
吕不韦心存感激,便请老执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楼饮酒。谁知老执事却歉疚地笑了:“公子莫请我,我家主东归来,正要请公子赴宴。”吕不韦道:“在下与主东素昧平生,如何当得一个请字?”老人却是淡淡一笑:“商家无虚情,有请便有事,有何当得当不得?”吕不韦不禁笑道:“老执事如此说法,在下便叨扰了。”
回到寓所一说,出货执事竟大是紧张,说齐人贪粗好勇,定是要算计少东。吕不韦哈哈大笑,心下却也存了几分疑虑,便叮嘱存货执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会卫国商社报官。安顿妥当正是暮色时分,吕不韦便登上老执事的接客缁车如约而去。
吕不韦自然早已清楚,这田氏盐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产业。在整个即墨盐市,这家盐社是齐国本邦最大的私家盐商。由于田氏是王族支脉,虽然经商,实际上却起着襄助官府节制盐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布列国,田氏总社也设在临淄,即墨盐社事实上只不过是根基之地的一个分店而已,族长主东极少来前来,即墨盐事惯常都是那个老执事全权处置。吕不韦相信,主东回即墨绝不会是因了他这个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听了老执事禀报,临机决断要见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个名闻天下的田氏主东,究竟有何事要请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临机决断,也就只有目下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这宗生意又有何处不妥呢?吕不韦一路想来,竟是不得要领。
缁车直入府邸,却有一个布衣散发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稳身板笔直,分明正在三十岁刚出头的英年之期。老执事刚刚低声说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东。”布衣散发者便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在下田单,有失远迎。”吕不韦心下惊讶这田氏掌族主东竟是如此年轻,却也笑吟吟报名见礼,便被田单请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厅。
开宴几句寒暄,田单便开门见山道:“今日相请,原为两事,公子幸毋介怀。”吕不韦毕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先生贵为地主,但说无妨。”话中却暗含着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势欺行,我也未必惧之。田单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此事才须得一说。其一,公子以卢金换刀,老执事一口报价原也不错,然却是一年前老行情,按时下卢金比价,当换得即墨刀六万六千,今日补回,并向公子致歉。”说罢一拍手,老执事带着两个壮仆抬进来一口大铁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鉴,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东决断:补回公子六千刀,并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这便将钱箱运回公子寓所。”
“且慢!”吕不韦涨红着脸霍然站起,向着田单一拱手便一口气说了下去,“先生之断,在下愧不敢当。不韦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齐国,虑及举目生疏,恐误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意到贵社兑钱,以图让利结交。兑价我本知晓,心下却只图兑得五万八千即可。不韦本意:虽折损八千刀,却得贵社援手,保我初出不败,便是大利。及至老执事报价六万,不韦便思谋此乃两厢得利,便一口应允,又以五十金请老执事代雇车队,而老执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战之道,以牟利为本,两厢得利,皆大欢喜,何有补偿退金一说?要说欺心,也是在下算计在先,与老执事毫无关涉。不韦请先生收回成命,否则在下立即退宴!”吕不韦愧疚难当,一席虽是辞色激昂,额头却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单惊讶地盯住吕不韦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齐国?”
“正是。”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在下初接父业,操持第一笔生意。”
“来!为足下初展鸿图,干此一爵!”田单慨然举爵,与依然红着脸的吕不韦汩汩饮了一爵,拱手诚恳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见告:为何初出商道便来涉足盐市?”
“在下却要先问先生。”吕不韦执拗地涨红着脸,“双方已然得利,先生却要退金补钱,既是得不偿失,又是小题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来如此,分明便是有违商道,何以竟能成为天下大商?”
“足下以为,我社此举乃得不偿失小题大做,且有违商道?”
“正是。”
一阵默然,田单起身一拱:“足下请随我来。”
在两盏硕大的风灯导引下,田单领着吕不韦来到正厅之后的大庭院,院中古树参天森森然笼罩着一座巍然石亭。田单一摆手,两个仆人的风灯便举在了亭口。明亮的灯光之下,只见亭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个大字——商德唯信,利末义本!
“这,这出自何典?”一阵愣怔,吕不韦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训,先祖所立,至今已经二百余年。”田单面色肃穆,语气缓慢而沉重,“田氏根基原本在陈,以商旅入齐,在即墨治盐而立足。其时齐国商风败坏,商家惟利是图,多以白石颗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后入盐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传出商谚:‘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各国官市为避坑害,纷纷禁止本国私商涉足盐业,而一律以官商进入即墨,自建盐场采盐。齐国畏惧列国断铁,竟是不能拒绝。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盐便臭名昭彰,列国一律拒收,国人则唾骂有加。倏忽之间,‘即墨盐商’在天下便成了无信无义之同意语,惟有奄奄待毙。眼睁睁看着如此巨大之盐利尽行让列国瓜分,齐国便将即墨盐业统归官营,将私家盐商悉数赶出即墨。饶是如此,齐国官商的海盐列国还是拒收,官市盐便只有卖给齐国人自己了。足下精明过人,当可以想见,对齐国赋税,此乃何等惨痛之一击也!”田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看目光闪烁脸色不定的吕不韦惨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赶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长断指立下了这柱血字碑,并为族中留下了一条戒律:田氏子孙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后不得入族墓族庙……此后几近百年,田氏之诚信商道才渐渐为天下所知。大父回迁即墨重操盐业,便也将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后世永不欺心。”
吕不韦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间竟是无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对着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头对着田单也是深深一躬,躬罢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单扯住了吕不韦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没说,竟能去么?”
“先生……”吕不韦眼中噙着泪水,“卑微之心,何颜面对泰山沧海?”
“足下差矣!”田单诚恳地笑着,“纵是圣贤,孰能无过?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重回正厅,感慨唏嘘的吕不韦从进入陈城说起,一口气说了自己初掌商事一个多月的经历,末了道:“不韦十五岁便随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换门庭,使濮阳吕氏成为天下大商,以为只须对商家牟利之种种机巧揣摩透彻,便可翻云覆雨伸我鸿图。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战有大道,不循大道,终将败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专注的田单突兀问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岁,明年行加冠大礼。”
“足下悟性之高,实属罕见也!”田单拍案赞叹一句便笑了,“不韦何愧之有?田单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岁前读书,二十岁后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战之道。两年前接掌田氏商社,我才开始做万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掷万金挥洒自如,且眼见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笔,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说着便举起了大爵,“来,为足下少年大才,干此一爵!”
“先生奖掖后进,在下却委实汗颜也!”吕不韦举起酒爵红着脸便先自汩汩饮尽,“若非今日得先生教诲,吕氏败亡也只在早晚之间。若蒙先生不弃,不韦愿投师门下,追随先生修习商道。”
“不韦差矣!”田单爽朗大笑,“你乃天赋之才,非学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争,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鸣。当此之时,师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数百年老商,种种戒律束缚之下,鲲鹏何能展翅九万里!”
吕不韦见田单绝非推托,而是真心对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坚持,只惋惜叹道:“在下只是心仪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单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吕不韦倏地站起:“不韦立誓:终生与先生同道守本,但违商德,天诛地灭!”
“好!”田单拍案大笑,“如此我便来说第二件事。”
正在此时,三更刁斗随风传来,吕不韦蓦然想起临行时对出货执事的叮嘱,匆忙便要告辞,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