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吕不韦拍案而起,面色涨红地急速转了两圈,勉力压下了骤然涌起的厌恶作呕之感,站定在硕大的书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划策:大张冠礼,密为绸缪,后法除恶,一举定国!”
“绸缪之要在兵,余皆好说。”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后月余,吕不韦将一应冠礼事务大肆铺开。先以秉政仲父名义颁发书令通告朝野:明春行王冠大礼。接着便派定曾领三王葬礼与两王即位大典事务的纲成君蔡泽为总揽冠礼大臣、聚“三太”会事、冠礼大臣拟定行止程式、朝会商定随行大臣、司空府会同王室尚坊修葺蕲年宫、大田令征发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县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坛等等等等。事事皆发国书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个冬天将秦王加冠大礼铺排得蜚声朝野妇孺皆知,老秦人无不弹冠相庆。然则,细心者却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礼,秦国四十万大军却无一旅调遣,悉数随行大臣竟没有一个大将,整个秦军似乎被遗忘了一般。蔡泽对吕不韦这个显然的漏洞大是疑惑,吕不韦颇为诡秘地一笑:“粗对粗,此天机也!”嬴政却是心领神会不置一词,始终听凭吕不韦大肆铺排。
依照预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这日,王驾离开咸阳西来。
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得是这二月初二多逢惊蛰节令,春雷响动苍龙布雨,万物复苏,是为春运之首也。吕不韦与蔡泽反复密商,着意将秦王起行定在了这“龙抬头”之日。其时,龙虽然还只是“四灵”(龟、龙、麟、凤)之一,尚未如后世那般成为天子神圣的专有征兆。然则,龙毕竟是《易经》论定而为天下公认的正阳神物,腾飞九天振云兴雨叱咤雷电,正是所有振兴关节最为看重的征兆,寓意至为明显。老秦人一闻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一口声喝彩。
起行这日风和日丽,正是初春难得的阳升气象。咸阳国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门外官道两边争睹秦王风采。吕不韦亲自率领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员三百余人,在郊亭为嬴政举行了隆重的贺冠饯行礼。正在嬴政饮下吕不韦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时,万里晴空一阵隆隆沉雷滚过,陡然在咸阳上空当头炸响!
“晴空霹雳!龙飞九天——!”蔡泽呷呷一声狂呼。
“龙飞九天!秦王万岁!”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员庶民恍然解兆,顿时爆发出一阵弥漫原野的山呼海啸。嬴政当即对天拜倒高诵:“上天佑秦!我大秦臣民万幸也!”大臣吏员们齐刷刷跟着拜倒,万千庶民也跟着黑压压拜倒,上天佑秦的声浪便潮水般掠过了渭水两岸。正当午时,冠礼大臣蔡泽一声宣呼:“王驾起行!”大片旌旗车马便在原野上辚辚启动了。散发无冠的嬴政着一领绣金黑丝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铜轺车的九尺伞盖下,随着秦王万岁的滚滚声浪在人海中缓缓西去,端庄威严得天神一般。
雍城,是秦国旧都,也是历代储君加冠的神圣之地。
尚在华夏远古时期,雍便有了赫赫大名。大禹治水成功后建国立邦,将天下划分为九州,雍便是九州之一。其时,九州地域皆宽泛框架,所谓“河之西为雍”的雍州,实际便是整个华夏西部,包括了后世中国的陕西、甘肃、巴蜀与青海一部分。古雍州的治所,便是这雍城。究其实,古雍城只是一座镇守西中国的要塞城堡。这雍州,是更为遥远的西北戎狄部族汹汹进入古中国的最主要通道,甚或是唯一通道。战事多发,兵灾频仍,偏偏却叫了一个祥和的名字——雍。雍者,谐和也。雍城者,谐和之城也。揣摩其意,大约也是古人祈求和平岁月的一番苦心也。历经夏商周三代两千余年,雍州之地始终是抵御游牧部族入侵华夏腹地的西陲屏障。
上天刻意,长期在雍州抵御戎狄者,恰恰便是秦部族。
尧舜之时,秦人先祖乃是华夏腹地声望卓著的大部族,其首领便是与大禹同担治水重任的伯益。由于治水大功,舜帝赐伯益一族五色大旗(皂游),并赐以“嬴”为姓,慨然预言曰:“而后嗣将大出!”也就是说,日后嬴族必然繁衍茂盛,大出天下!因了如此,大禹临死之时“以天下授益”,实际便是举荐益做继任天子。然则,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何等事件,最终是禹的长子启继承了王位,伯益竟不知所终了。从此,嬴部族与夏王族有了很深的恩怨,却又无法了结,便从华夏腹地迁徙到了雍州,做了抵御戎狄的军旅部族。但是,嬴部族终究没有忘记这深藏心底的仇恨。夏末之时,嬴族毅然追随商汤反叛夏桀,举族鼓勇,助商一举大败夏军于鸣条之战,灭夏而成商。自此,嬴部族正式成为世代防守西部的主力大军,虽非商代诸侯,却也是镇守一方的军旅望族。其时,周人正在嬴部族的镇守之地日渐崛起。嬴部族忠于商国,况且还有两个被后世称做助纣为虐的嬴族大将——蜚蠊、恶来做纣王近臣,自然便与图谋推翻商王的周人不睦。后来,周人灭商,杀了恶来。嬴族便又与周人有了恩怨,举族迁徙到周王朝鞭长莫及的偏远的陇西山地。直到西周中期的周穆王时,嬴族方才渐渐臣服周室,做了专为王师放牧战马的臣民。再后来,周孝王给了嬴族一个比诸侯小得许多的封号,叫做“附庸”,以秦水数十里河谷为嬴族封地。从此,嬴族才有了“秦”这个名号。再后来,周宣王封嬴族首领秦仲做了大夫,秦部族便在封地修建了一座名为“秦亭”的小城堡作为治所。这是秦人第一座以“秦”命名的城堡。
立国东来之后,秦部族忙于从戎狄手中夺取关中之地,先后匆忙修建了四座小城堡:第一座是梁山的西畤,第二座是汧水渭水交会处的西垂宫,第三座是稍东的鄜畤,第四座是岐山北麓的平阳。四座城堡实际上都是战事大本营,尚远远不够一个大诸侯国的都城规格。直到第六代君主秦德公即位,关中已定,方才备细堪舆占卜,选择了在古雍城遗址所在地修建都城,仍然以“雍”为名。谁知这位三十三岁即位的德公,在位两年便薨了。其时刚刚建成了一座公室住所——大郑宫,作为都城的雍城才刚刚开始修建。后来历经宣公、成公两代十六年,直到秦穆公即位,雍城方才大体竣工。从此,雍城便作为秦国都城确立下来,直到战国初期,整整历时十七代君主二百五十三年。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显要的河谷地带。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发源于雍山,中段又有一条叫做中牢水的河流融入,东南流百余里入得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牢水与渭水的三水交会地带,北靠雍山岐山,南临渭水,东西挽雍水中牢水,除了不甚广阔难以伸展,可谓得天独厚也。作为公室国府,雍城有秦德公修建的大郑宫、秦惠公修建的蕲年宫。秦国强大后,又相继在雍城周围建起了几座宫室,供国君回故都祭祀时居住,然论其地位,仍当以大郑宫、蕲年宫为正宗。
进入战国之世,秦献公即位,为了抵御已经占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的魏国的蚕食,决然将都城东迁三百余里,在关中中部靠近骊山的栎水北岸修建了一座要塞式都城,命名为栎阳。数十年后秦孝公即位,重用商鞅变法,秦国强大,方才在渭水北岸大规模修建了一座新都城——咸阳。
在秦国的都城历史上,雍城与咸阳是两座最重要的真正意义上的都城。与咸阳相比,雍城虽然古老狭小,然却有着咸阳所不能替代的神圣地位。一则,雍城郊野埋葬着秦昭王之前秦国所有二十七代君主。二则,雍城有着嬴族祭祀了数百年的古老宗庙与社稷。三则,雍城处处都是秦人祖先的遗迹。正是因了此等原由,秦国都城东迁后依然以雍为根基之地,只要不是大战不能脱身,重大的祭祀与君王加冠典礼都无可争议的在这里举行。这也是嫪毐提出在雍城加冠而嬴政吕不韦无以质疑之所在。
却说嬴政车驾徐徐西来,行到郿县便依预定行止扎营歇息。
行营扎在郿县城外,嬴政接受完郿县官吏与孟西白三大族族长的拜王礼仪,随行内侍总管便下了熄灯禁客秦王歇息的号令。嬴政进得后帐,立即换上了一身轻软柔韧的精工软甲,摘下了那口少时在赵国打造的轻锐弯刀,便默默地伫立在幽暗的帐口等候。二更刁斗打响,正是月黑风高之时,一个瘦小的黑影过来将嬴政一扯,两人便匆匆出了只供秦王一人出入的后帐辕门,直向行营背后的一个山包去了。
“参见秦王!”山坡萧疏林木中闪出了一个黑影。
“蒙恬!”嬴政低呼一声,两双年轻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禀报君上:事已办妥,两千骑士便在雍山!”
“王翦将军如何?”
“事有蹊跷!”蒙恬急促道,“王翦大哥正欲借整修器械之机,率自己的一千护卫铁骑进入岐山呼应。不想却有一道秘密兵符到达蓝田大营,特使指定王翦前军之五千轻兵随时待命,违令者立杀不赦!连暂代上将军的桓龁也不知兵符来路,王翦大哥便不能脱身了。”
“不管兵符来路如何,只要王翦领兵便好。”
“对!王翦大哥也是这般说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机灵,教他跟着你了。”
“不!赵高对君上用处更大,跟我至多一个斥候而已!”
“也好,不争了。”嬴政两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双肩,“你我若得再见,便是天意!若得不见,你便到兰陵投奔荀子,嬴政来生找你!”
“君上……”蒙恬骤然哽咽了。
嬴政一挥手,便大步下了山坡。瘦小的黑影飞一般赶了上来低声道:“君上,教小高子说,蒙恬没事,王翦也没事,那个大物事更没事,操甚心来?”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鸟话!王翦蒙恬大物事纠缠到一起说,还都没事!”赵高只呵呵笑着:“只要君上高兴,没事没事,都没事!”嬴政却是一声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树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蒙恬那两千散骑抵得住么?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马不是散骑!”
“噢?不是散骑是甚?”
“锐士!重甲锐士!还有二三十铁鹰剑士!”
“信口开河!”
“小高子还没顾上禀报,说完君上再骂不迟。”
原来,蒙恬离开咸阳后便没有了消息。接嫪毐“诏书”后嬴政顿时着急,立即派出赵高星夜秘密北上寻觅。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传书,说他与赵高已经南下,尽知咸阳情势,约定在郿县会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筹划兵事,然蒙恬毕竟是受蒙骜临终密嘱所为,蒙骜未对嬴政说,蒙恬也未说,嬴政自然也不便多问。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国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变的,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也,如蒙恬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丝毫勉强。是以直至方才会面,嬴政也没有问起来龙去脉。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经是十八岁的赵高在草原已经“探察”得一清二楚。
蒙骜临终之际对长孙蒙恬说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须大军应之?大父交你两千牧马骑士,既不违法度,又缓急得济。至于调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与秦王的才具了。”而后叮嘱得是,“奉我信物,阴山草原,找秦军马营。毋告秦王,小子当独担其责也。”蒙恬体察大父苦心:万一事有败绩,不要牵涉秦王。故此,蒙恬没有对秦王细说。及至到了阴山,找到秦军牧马营地,蒙恬这才明白了大父要给他牧马骑士的原委。
自赵国大败匈奴占领云中郡东部,秦军的战马来源便减少了许多。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为了保障秦军战马源源不断,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骑兵长驻阴山草原,一则营造自己的牧马营地,二则与匈奴部族做良马交易。这五千骑士不在军制,然一应后勤粮饷衣甲辎重仍然由秦军供应,实际上便是秦军的一支军商马队。由于通商,更由于时常与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较量,这座营地非但财货殷实,且兵强马壮能分能合,战力甚至在秦军主力铁骑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只剑形玉佩,已经须发灰白的牧马将军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广,上将军老部属,识得这玉剑佩也!久闻公子大名,有事但说便是!”蒙恬知是郿县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顿时塌实,然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连日与孟广及几位千夫长盘桓痛饮,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来,听得久处偏远的孟广与千长们时而感慨时而唏嘘。说到粗鄙嫪毐以巨阳入宫一节,孟广当下拍案大笑:“呀!无奇不有也!不是大车轴那小子却是谁?嫪毐个鸟!问问这几位老兄弟,林胡族谁不知道这只恶物!”蒙恬大奇,不禁问起了原由。
原来,当年阴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个方士留下的儿子,人人戏呼其小方士。少年时,小方士那物事骤然神奇地变得粗大坚硬,终日顶得翻毛羊皮裤一个鼓鼓大包。一班顽劣少年欺侮戏弄小方士,便专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输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谁知这小方士毫不以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们观瞻把玩,且教人找来一只废弃车轮,以物事做车轴呼呼转动车轮兜圈子!奇闻传开,小方士得了个名号——大车轴,成了阴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后来,这小方士经常在夜里摸进牧民帐篷恶奸女人,竟是无分老幼。牧民们大为愤怒,一口声要赶杀这个邪恶少年。正在此时,少年却神秘地永远地从草原上失踪了。
“公子说,不是他却是何人!”孟广笑得不亦乐乎。
“错不了!是大车轴!”千夫长们异口同声。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声叹息,便将嫪毐入宫后的种种恶行说了一遍。孟广将士们听得怒火中烧,嗷嗷叫着要赶到秦川割了这小子两只头!蒙恬见已经无须再磨工夫,便径直说了来意,牧马将军孟广与五个千夫长竟是人人争先要随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劝说,这才商定了办法:全营地较武,遴选最精锐的两千骑士,人各两马,带足干肉马奶子兼程南下。诸般事体妥当,已经是过年了。正在此时,赵高风风火火寻来了……
“君上,没事吧。”赵高顽皮地笑了。
“小子干得好!没事。走。”
两人匆匆回到行营后帐,已经是四更时分了。嬴政摸黑卧榻,心下竟是起伏难平。蒙恬这边是没事了,可王翦那边还远不能说没事。能在此时直接向蓝田大营勘合兵符者,会是何人?嫪毐后封之侯,虽掌国事,可决然不会有只有父王才能亲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亲授兵符。然则秦国法度有定,即或摄政权臣,也不能执掌兵符呵。再说,父王临终几次交代也从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实际看,文信侯也没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迹象。如此说来,便只有太后这个实则已经不是母亲的母亲了?否则还能有谁?果然如此,王翦能违抗兵符调遣么?不能!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不能!那么,王翦能做甚举动呢?惟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过,该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顶个鸟用!”嬴政烦躁地爬起来扒拉开低声呼叫的赵高,拉起袍服便往身上乱裹。“不行不行!”赵高笑叫着夺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来得。君上只坐好,我来。”一边轻摁嬴政坐定,一边利落地梳发束发上衣安履,片刻间一切就绪,“君上,外帐案头早膳备齐。”嬴政再不说话,大步来到外帐便埋头咥了起来。
卯时一到,大号悠扬而起,秦王车驾又辚辚西行了。
雍城大郑宫一片喧嚣,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嬉闹。
嫪毐最是亢奋,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