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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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6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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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火星在秦国燃烧起来。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东六国的攻秦图谋。逐客令之前,君臣们原本已经在蓝田大营谋划好了进兵方略。那时候的目标,是预防六国借大旱饥馑趁乱攻秦。可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却突然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逐客令事件。这逐客令一出,形势立变。原本已经悄无声息的山东六国顿时鼓噪起来,特使穿梭般往来密谋,要趁机重新发动六国合纵,其中主力便是实力最强的赵国与魏国。而此时的秦军,则由于后方官署瘫痪,整个粮草辎重的输送时断时续不顺畅,驻扎在函谷关外不动了。如今逐客令已经废除,却又出现了泾水河渠大上马的新局面,粮草输送依然不畅。当此之时,大军究竟应该如何震慑山东,军中大将们一时举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来到关外大营,与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将连续商讨一昼夜,终于定出了对付山东六国的方略:两路进兵,猛攻赵魏,使山东六国联兵攻秦的密谋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给了大将们一个最大的惊喜:三月之内,本王亲自督导粮草!事实是,仅仅九、十两个月,年青的秦王便将大军所需的半年粮草,全部运到了河东战地。秦王的办法是,从民力富裕的泾水河渠紧急调来二十万民力,同样的以军粮拨付民工口粮,车拉担挑昼夜运粮,硬是挤出了一个月时间。
军粮妥当,嬴政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县。此时关中民力全部压上泾水,县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各县留守官吏是否及时足量的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各县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第二件,留守县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没有流民盗寇趁机掳掠虚空村落的恶例?巡查之间,年青的秦王接连得到河东战报:王翦将兵猛攻魏国北部,连下邺邺,战国魏地,西门豹曾为邺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阳境内。地九城!桓龁、蒙恬将兵突袭赵国平阳平阳,汾水西岸之赵国要塞,也是黄河东岸(河东)重镇,今山西省临汾市境内。,一举斩首赵军十万,击杀大将扈辄!两战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齐三国的援兵中途退回,韩国惶恐万状地收缩兵力,六国联兵攻秦之谋业已烟消云散。嬴政接报,立即下书将蒙恬调回镇守咸阳,自己则带着马队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时巡视北部边境,王绾是极力反对的。
王绾的理由只有一个:“此时要害在关中,北边无事,轻车简从驰驱千里,期间危险实在难料。”可年青的秦王却说:“河渠已经三月无事,足见李斯统众有方。目下急务,恰恰是上郡九原。北边不安,秦国何安?嬴政也是骑士,危险个甚来!”王绾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请蒙恬火速前来,务必劝阻秦王放弃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带领一个百人飞骑马队昼夜兼程一路赶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马队。蒙恬只有一句话:“坚请秦王回咸阳镇国,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说,九原该不该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该不该事先布防?”蒙恬断然点头:“该!臣熟知匈奴,老单于若探知关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发,若再与诸胡联手,来春南下,便是大险。”嬴政听罢,断然一挥手:“好!那你便回去。对匈奴,我比你更熟!”说罢一跺脚,赵高驾驭的驷马王车已哗啷啷飞了出去。蒙恬王绾,谁都知道这个年青秦王的强毅果决,事已至此,甚话都不能说了。蒙恬只有连夜再赶回去,王绾只有全副身心应对北巡了。
这一去,事情倒是顺利。秦王将所有涉边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当场议定了粮草接应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须在开春之前,输送一万斛军粮进入九原;又特许边军仿效赵国李牧之法,与胡人相互通商,自筹燕麦马匹牛羊充做军用。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大厅,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诸位,总归一句话:边军粮草不济,本王罪责!边军来春抗不住匈奴南下,边军罪责!何事不能决,当场说话!”大将们自然也知道秦国腹地吃紧,满厅一声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五万秦军铁骑,得知秦王亲自主持九原朝会解决粮草辎重,又得知关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奋,因腹地大旱对军心生出的种种滋扰,立即烟消云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离开九原南下时,秦军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事了。
跟随嬴政的马队,无论是五十名铁鹰骑士,还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驷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拉那辆王车的四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有天天奔驰。虽然赵高是极其罕见的驾车驯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四匹良马,比谁都歇息得少。从九原回来的时候,少年英发的赵高已经干瘦黝黑得成了铁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车驷马无可替代,回程时便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战国长途行军的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单一骑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对于嬴政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车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七八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的甘泉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旱逢大雪,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秦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赵高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窝子,怕甚?”王绾心知不能说服秦王,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车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可谁也没想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呼噜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赵高尖声大叫,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四匹名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王绾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鲜血的嬴政却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
“看甚?没事!收拾车马。”嬴政笑着一挥手。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秦王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山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辆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车轴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顿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还是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到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作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便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瓠口峡谷;营地是陈仓县的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么!”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多。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泾水长,泾水清我有泾水出陇东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盐碱白毛风
大哉秦王一声令郑国开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满我仓富民富国万世名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咯咯笑声:“对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说:“好!是大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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