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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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7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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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呵呵笑道:“算了算了,功过相抵。真要处罚,只怕我要费牛劲也。”蒙恬三人不禁一齐笑了起来。归总军情之后,君臣议定了五件大事:
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杀匈奴,彻底平定阴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筹划修建长城,以为永久屏障;第三件,实设边地郡县,将北河与阴山边地统一设县管辖(后实际设二十四县);第四件,向北河迁徙数十万成军人口,一则修长城,二则仿效南海郡秦军长久定居戍边。后来,迁徙北河的数十万成军人口定居北边,镇抚千里,称为“新秦”
之地;第五件,加紧修筑九原直道,以保障粮秣输送。
诸事议定,嬴政皇帝在当夜与蒙恬密谈了许久。
嬴政皇帝先告知蒙恬,两位老将军的葬礼都以国丧大礼举行了。王翦葬于美原山庄,蒙武葬于北阪山塬,都是他亲自护灵下葬的,蒙毅也日夜跟随着忙碌。蒙恬眼含泪光,默默地对皇帝深深一躬,便不再就父亲丧事说一句话了。蒙恬清楚地知道,皇帝必然有更为要紧的大事要说。默然一阵。嬴政皇帝对蒙恬说起了一件异事。在蒙恬北上之后,他想看看大丧之际的咸阳民情,一日晚上带着四名卫士出了皇城,走进了咸阳街市,后来又出了咸阳东门,漫步到了兰池宫外。便在宫外那段林荫大道的阴影中,突然蹿出了两名剑术极高的刺客。那夜他没有带剑,若非一步滑倒跌人树后,那飞来两剑定然刺中要害了。四名卫士飞步赶来,那两名刺客却死战不退,若非用了弓箭,四名卫士未必杀得了两名刺客。当夜,咸阳令立即在关中大肆搜捕捉拿刺客余党,分明是疑犯多多,一连大索二十日,却一个也没有捕获。
“有此等事?”蒙恬大是惊愕。
“此次之险,过于荆轲行刺……荆轲一支匕首,此次两口长剑。”
“剑锋淬毒?”
“正是。”
“兰池宫靠近尚商坊,必是山东六国老世族所为!”
“大体不差。”嬴政皇帝点头道,“教人疑虑者是,当年荆轲行刺,秘密预谋何其久也!如何山东老世族业已失国,竟能在短短时日内,筹划得如此缜密之行刺?”
“更有要害处!”蒙恬见事极快,“刺客何以能如此准确地得知陛下行踪?”
嬴政皇帝默然了。望着幕府外隐隐游动的甲士,望着甲士身后蓝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蒙恬正欲开口,皇帝却摆了摆手低声道:“还有一件更大的黑幕。”蒙恬蓦然一惊,顿时打住了冲到口边的话语。嬴政皇帝说:“扶苏与张苍的南下密查,揭开了一道教人惊心动魄的黑幕。扶苏虽然没来得及禀报便北上了,但郑国与张苍深觉此事重大,还是在兰池刺客事件之后全盘秘密奏报了。”皇帝缓缓地说着,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可怕。及至说完,素来镇静从容的蒙恬连手心也出汗了。
“此乃国本之危,陛下可有对策?”
“你且先说,何以应对?”
“老世族害国害民,必得放开手脚大力整肃!”
“是也,是也。”嬴政皇帝缓缓点头,缓缓说着,“显而易见,我等君臣,既往还是将山东六国老世族小觑了。朕没有料到,六国老世族能有如此险恶之密谋,能有如此举事之实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更有甚者,朕没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众之田产。其狠其黑,莫此为甚!‘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朕一想起张苍的这句话,每每都是心惊肉跳。蒙恬兄,复辟势力向老秦人宣战了……”
“陛下!再打他一场定国之战!舍此无他途。”
“说得好!立国之后,再打他一场定国之战!”
君臣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穹庐般的幕府,回荡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
※※※※※※
①  秦六尺为步,秦尺大约今日八寸余,五六百步大体折合今八百余米到一千余米。

二、惊蛰大朝 嬴政皇帝向复辟暗潮宣战。
多雪的冬天,大咸阳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国都城,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宁静。没有任何政令诏书颁发,没有任何礼仪庆典举行,甚或连“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的迎冬大礼都没有了,隆冬时节躲避疾疫的闭户省妇令①也没有官府宣示了。总归是,举凡都城国人最为熟悉,甚至已经化成了程式习俗一部分的一切寻常动静都没有了,似乎整个皇城整个官府都告消失,帝国回到了远古之世一般。然则,越是静谧越是无事,国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奋多事,果然如此沉寂,岂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虑也就如纷纷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闾间、在酒肆商铺间、在学馆士吏间飘散开来,反复往来,渐渐地也就聚成了几种议论主流。
一种最惊心动魄的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另一种说法则颇见欣欣然:燕人方士卢生人海为皇帝寻求仙药,今岁归来,献给皇帝的却是一方刻着远古文字的怪石,经高人辨认,远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议的预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为匈奴,皇帝正是为此北上,命蒙恬北击匈奴大胜,这个咒已经破了!还有一种说法则大是忧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阳武博浪沙遇大铁椎刺杀②,今岁又在兰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东六国老世族作祟;两次却都没有拿获刺客,当此之时,不定又要来一次逐客令,将山东人氏赶出关中哩!山东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却流传着另外一种更具眉目的说法:入冬以来,皇帝已经秘密举行了三次重臣小朝会,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彻夜灯火,连博士学宫都在日夜忙碌,长公子扶苏也已经从北河赶回了咸阳,凡此等等迹象,来年必有大事无疑!种种消息议论纷纭流播,大咸阳的沉寂中雪藏着一种难言的骚动,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冬尽之时一道诏书传遍了朝野:开春惊蛰之日,皇帝将行大朝会。
大咸阳虽则松了一口气,然终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这春季大朝会的日子。开春朝会固然寻常,每年必有的铺排一年国事的程式而已,然诏书明定为惊蛰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时,《吕氏春秋》已经在天下广为传播,人们对月令时令与国事大政的种种神秘关联已经大体清楚。而在《吕氏春秋》问世之前,基于天人感应的国事运行程式,还是一种深藏于天子主城与上层官府的颇为神秘的治道学问,寻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吕氏春秋》以月令时令论国事,向天下昭示了自占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诸侯的基本国事动作成为大白于天下的可以预知的程式,诚一大进步也。尽管世事沧桑治道变迁,然其根基传统毕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依据《吕氏春秋》以及种种在民间积淀日久的天人学问,人们很清楚惊蛰之日的特异含义。
蛰者,冬眠之百虫也。惊蛰者,雷声惊醒冬眠百虫也。自立春开始,惊蛰是第三个节气,大体在每年二月初的三两日,后世民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便是惊蛰节气。《吕氏春秋·仲春纪》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
蛰虫咸动,开户始出……无作大事,以妨农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二月之内除了传统认定的“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省囹圄,止狱讼”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讳“做大事”的。就其时盛行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言,若政令违背时令,则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也正是因了这种种已知的禁忌与程式,人们虽则不安,却还是认定:惊蛰大朝不会有国政大举,更不会有大凶之政。
然则,惊蛰之日当真炸响了一声撼动天地的惊雷,天下失色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书文知会:午时开朝,皇帝将大宴群臣,应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这也是秦政俭朴的老传统,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会,事先一律将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种种重叠浪费。官员们一得书文便知行止,纷纷在午时之前不用午膳便驱车进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预定程式是:大宴之后行朝会,丞相李斯禀报政事,各官署禀报疑难待决之事,皇帝训政。因了没有任何例外,与朝官员们在市井议论中被浸泡得重重阴影的一颗心终于明朗了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惊蛰雷声因博士仆射周青臣的一番颂辞而爆发。
举凡大朝,博士学宫七十二博士无分爵位高低,从来都是全数参加。在老秦国臣子眼中,这是秦国自来的敬贤传统,名士不论爵,该当。无论博士们说了多少在帝国老臣们看来大而无当的空话,举朝对博士与闻朝会都一无异议。而博士们则更以为理所当然,博士掌通古今,岂有大政不经博士与闻论辩之理?是故,博士们每次都是气宇轩昂,想说甚说甚,从无任何顾忌。今日大宴一开始,博士们惊讶地发现,皇帝骤然衰老了,须发灰白而面色沉郁,一时便相互顾盼议论纷纷。
博士仆射周青臣执掌博士宫事务,与皇城及各官署来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为深切了解秦政及帝国君臣辛劳的一个,今日眼见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几次目光示意博士区首座的文通君孔鲋,很是指望这个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请人咸阳统掌天下文学之事的孔子后裔与儒家首领,能够代博士们说得一席话,对皇帝有些许抚慰。可孔鲋却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听见任何议论。周青臣有些难堪,也有些愤然。他虽是杂家之士,也素来敬重儒家,然却始终不明白以人伦之学为根本的儒家名士,为何在一些处人关节点上如此冷漠?譬如这个孔鲋,自进入博士宫掌事,从来对其余诸子门派视若不见,终日只与一群儒家博士议政论学,还当真有些视天下如同无物的没来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议论,都说儒家若当真统帅天下文学,诸子定然休矣!虽则如此,周青臣却从来没有卷进非儒议论之中,更没有与孔鲋儒家群有意疏远,当然更不会以自己的学宫权力刁难儒家。全部根基只在一点: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对私斗内耗更是深恶痛绝且制裁严厉,自乱法度只会自家身败名裂。然则,今El周青臣却不能忍受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径自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
“陛下,臣有话说。”
“好。说。”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启奏陛下,”周青臣声音清朗,大殿中每个人都抬起了头,“臣闻冬来朝野多有议论,言秦政之种种弊端,以星象预言秦政之艰危。臣以为。此皆大谬之言也!
往昔之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明圣,平定海内,驱除匈奴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以来,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当有定心,无须为些许纷扰而累及其身也!”
“好!为仆射之言,朕痛饮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来。
大臣们为周青臣坦诚所动,举殿欢呼了一声:“博士仆射万岁!”
“周青臣公然面谀,何其大谬也!”一声指斥,举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离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谀皇帝,蛊惑天下,此大谬之论也!”淳于越昂昂然指斥之后,又立即转身对皇帝御座遥遥一拱手,“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归王道,却面谀陛下,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也!”
一言落点,举殿哗然。淳于越仅仅指斥周青臣还则罢了,毕竟,博士们的相互攻讦也是帝国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则,此时距郡县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却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牵涉出郡县制与诸侯制之争,且又将自己在博士宫说过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再次在大朝会喊将出来,若非偶然,则必有深意,这个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为?一时间议论纷纷,大殿中充满了骚动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肃静了下来。
“既有争端,适逢朝会,议之可也。”
嬴政皇帝话音落点,大殿中立即哄嗡起来。身为大臣谁都清楚,皇帝的议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们如市井议论一般说说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议之”。也就是说,可以再次论争郡县制是否当行。这不是分明在说,郡县制也可能再度改变么?
如此重大之迹象,谁能不心惊肉跳?整个大殿立即三五聚头纷纷顾盼议论起来,相互探询究竟该如何说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谀过甚,臣等以为当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发难,锋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贾挺身而出高声道:“陛下既下群臣议之,则周青臣所言,自当以一端政见待之,何以论罪哉!再说,秦法论行不论心,例无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尔等不知法为何物,如何便能虚妄罗织罪名!”一番话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熟悉秦法的大臣们也无不纷纷点头,博士们顿时没了声息。
淳于越大是难堪,“非忠臣”之说原是自家喊出,却被素来开口在后的这个执法大臣批驳得体无完肤,顿时气咻咻难耐。看看文通君孔鲋还是正襟危坐无动于衷,淳于越一拱手高声道:“臣与二十三博士具名上书,再请终止郡县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诸侯。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尝闻也!”
“臣等附议!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尝闻也!”
二十余名博士齐声高呼,其势汹汹然,大殿骤然震惊而沉寂了。帝国官员们的最大困惑是,这群博士在八年之后兀自咬定郡县制不放,背后究有何等势力?否则,纵然名士为官,焉能如此目无法度,敢于以如此强横之辞攻讦既定国政?
“淳于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顿弱颤巍巍站了起来,苍老的声音依然透着名家名士的犀利气势,“就今日之论,淳于越明是为皇帝叫屈,实则为诸侯制张目!大秦郡县制业已推行八年,‘华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无不康宁。尔等突兀攻讦,究竟意欲何为?山东老世族汹汹复辟,尔等则汹汹主张诸侯制,岂非沆瀣一气哉?”
“此言过甚!”淳于越面色通红,愤然高声道,“山东六国老世族,大多已经迁入咸阳,沦为寻常民户,如何复辟耶?大人诛心之论,大为不当!”
“诛心之论!大为不当!”博士群齐声一喝。
“世族复辟,谁云诛心?”一个冰冷明朗的声音突然插入。
大臣们又是一惊,历来不问政的长公子扶苏站起来了。几乎同时,甬道走来了肥自如瓠的张苍,抱着一只大铜箱放到扶苏案前,昂然肃立着不说话。扶苏拍了拍铜箱高声道:“老世族要复辟,此乃铁证也!列位该当知道,近年土地兼并之风日见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谚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殊为痛心!
去岁,曾有十余博士上奏皇帝,请彻查大臣与郡县官吏侵占田产事,以解民倒悬。
期间,适逢扶苏受命职司田亩改制,遂会同御史大夫府并治粟内史府秘密查勘。月余之期,扶苏与御史张苍秘密查勘了陈郡泗水郡。这只大箱,便装着两郡田产兼并之黑幕!张苍,打开铜箱,给大人们说说吞田凭据。”
“是。”张苍一点头掀开了箱盖,两手掬出一捧宽大的竹简高声道,“此箱竹简,已然经过御史大夫府与廷尉府合署勘验,登录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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