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法慧在一座很古朴的园子前停了下来。这个园子里只有一棵参天的大树,枝叶茂密的将这个园子和房舍都笼罩在其之下。园子里既安静又昏暗,只有房舍里透出的点点灯火,才能依稀辨得。园子的上方挂着牌匾:空园。
“是法慧吧?”屋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正是方宣宥遇见的那位大师的声音。
“是。弟子已奉师命,带来方宣宥。”法慧清亮的声音在园子里响起。
“嗯。你先进来吧,让孩子在外边等候。”
“是。”法慧向着方宣宥轻轻点头示意,才独自一人踏进了房舍。
净空大师盘腿坐在木床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法慧走了进来。法慧反手关上房门,走近床前,双手合十,“师父,请示下。”
“那孩子可是自愿前来?”净空突然问道。
“是。”法慧点了点头,“弟子还稍稍了解到了他的情况。”
净空微微一怔,“说吧。”
法慧立刻走近师父身边,把从方婆婆处听来的事情,一一向师父禀明。净空越往下听,眉头就皱得越深。直到法慧一五一十地说完,他的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看来这孩子的父母必然不是寻常人,其中定是牵扯了诸多恩怨。”净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是,弟子也是这么认为。”法慧略微沉疑,“师父,还是坚持要收他为徒吗?”
净空抬起头,“嗯。如此佳质的孩子,怎可让他流落凡尘,岂非暴殄天物。”
法慧点点头,“不错,师父慧眼识才,的确不是弟子可比。就在我领他上山之前,曾在一边默念经文,那孩子竟可听到我心中佛音,弟子真是诧异不已。”
净空捊了把白须,微笑着点头。
“不过,弟子也察觉到他体内有一股诡异的真气蹿动,那股气息流转无常,很难捉摸。更奇特的是,没过多久,他体内又生出一股真气,正气勃勃,生生地将前一股诡秘真气压制了下去。时间虽然不短,可弟子仍无法探明是何原由。”法慧紧皱起眉头,颇对这个现象感到不解。
净空沉思了片刻,才说道,“你把孩子唤进来吧。”
“是。”法慧转身开门,把方宣宥叫了进来。
方宣宥心下不安地跨进来,走到净空面前,双腿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弟子拜见净空大师。”
净空“呵呵”一笑,“起来吧。”
方宣宥站起身,举目望向净空。
“你知不知道修行极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弟子知道。”
“早前你不愿和我上山,如今却又为何要来修行?”净空收起笑容,神色严厉地盯着方宣宥。
“弟子曾一时恨意,要宰杀毒蛇,幸因大师出手。大师曾说一切皆有因,弟子如今回想起来,深觉大师的话透露玄机。所以弟子愿意跟随大师学习佛法,以正邪心。”方宣宥侃侃而谈,不由得又让净空和法慧大吃一惊。
“好,说得好。”净空又重新恢复了笑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老衲的关门弟子。俗家弟子原本不取法号,不过你乃我关门弟子,取个法号也可言明辈分。你就叫‘法静’吧,望你心静如水。”
“弟子法静,拜谢师父。”方宣宥旋即又重重地叩拜下去,连叩了三个头,算是拜师仪式了。
“起来吧。”净空接着说道,“法慧,你先让他在隔壁的屋中安歇下,明日再带他去各处熟悉一番。后日,再到这里来,我会亲自教习他。”
“弟子谨尊师命。”法慧说完就带着法静出了净空的禅室,到了隔壁小屋。
“你今日就先安歇吧,明日一早我来带你去寺中走上一圈。”法慧吩咐完,转身欲走。
“法慧大师。”法静轻轻唤了一声,法慧回过头来。
“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小师弟了,可以唤我师兄。”
“是,方丈师兄。”法静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为什么坚持要收我为徒,我们才只见过一面。”
法慧微微一笑,“师父爱惜你,觉得你与我佛有缘。”
“哦。”法静听后楞了楞,才坐回炕上,低头深思起来。
法慧笑了笑,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法静和衣躺到炕上,双手枕着头,两眼茫然地望着房顶。
从小以来,不论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面上的神色除了惊怕就是恐惧。是因为他生就一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瞳,他为此受过许多冷眼冷语,也受过许多不公的待遇。可现在,这净空师父和方丈师兄,非但没有排斥他,反而对他极好。
他突然自愿上山修行,心中自有他的深意。他的秘密将隐匿在他的内心,不管别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从此以后他在世人面前,也将是平静无波,淡定无绪的修行人。就像他体内的那两股奇异的力量,在左右拉扯他,他的心也在这种拉扯之间寻找平衡。他想要知道答案,所以,普光寺是个绝好的去处。
叹了口气,声音如同黑夜里幽怨的呻…吟。闭上眼睛,这一天突然而来的变化,也让他疲惫起来。不多久,便沉沉地睡去。屋子里顿时陷入了寂静中,只听得到法静平缓的呼吸声。
将近凌晨,突然有一道隐隐的红光从他的体内透出,接着变成了两道,三道。红芒渐渐聚成一团,将法静团团围困在中间。它似乎正随着法静的呼吸,一吸一收地亮起暗下。足足闪动了半个时辰,就在此时,法静体内又生出另一股力道,一抹金光从他心口射出,强势地将那团红光分开并消散。直到最后一丝红芒消灭,那道金光才跟着隐身而去。
法静猛地睁开眼,银色的眼瞳里隐约闪过两抹光亮,随即消逝。他挣扎着起身,衣襟已是全湿。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每日夜里,他都会从这样极度恐惧和极力拉扯之间醒来,满身的疲累。可是休息上个把时辰,他又会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不同,会感觉到比前一日更加强壮有力。可是那种诡异的力量也越来越难以控制,曾经只需半柱香便可压抑住,如今却需要一柱香的时间。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特殊和奇异,他把秘密掩埋在心底,独自一人饱受这份煎熬。婆婆、心瑶、师父、师兄,还有村里的那些小伙伴,谁也不会知道他心中那不愿人知的痛苦无奈。从今往后,他只是个学佛修心的普光寺弟子,而所有的隐晦和私密都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被掩盖,除了自己的心知道。
天刚亮,法静推开房门的时候,就见到法慧已等候在屋外。两人相视一笑,接着又在净空的禅室外请安施礼。净空只淡淡说了句“好”,便又安寂了下来。
法慧习以为常地转身而去,法静楞了片刻也跟着去了。法慧先是领着他去吃了斋饭,食厅里没有别人,这让法静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其他人呢?”
法慧笑了笑,“早已吃好,正在园子里练功。”
“我……不知道。”法静放下筷子,心中有些不安。
“是师父吩咐的,你昨天刚到,就让你多歇了一会儿。今天我会把寺中的规矩都讲于你听,从明日开始再遵守也不迟。”
“是。”法静这才安下心来,重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待法静吃完,法慧便领着他去了僧人练功的园子,还没踏进去,法静就听到阵阵叫喊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园子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天禅园”。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色,四周种着几百棵大树,棵棵冲天而立。园子很大,几百号人站着都不觉拥挤。
园子里的方阵分成好几块,所有人都穿着青色僧衣,只有最右边的六个小孩未剃光头,穿着一身白色僧衣。那应该就是俗家弟子了,只是法静没想到俗家弟子竟都是一些同龄的孩童。
当他和法慧一走进园子,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带着好奇和惊异的眼神盯着他。他无奈地闭了下眼睛,早就知道生就这样奇异的眼瞳,引起注目是躲避不了的事实。
法慧行到园子边上,那里站着三个和法慧差不多年纪的僧人。法慧朝法静招了招手,向这三个僧人说道,“三位师弟,这孩子是师父收的关门弟子,名法静。”
法慧话音刚落,三位大师均露出惊异的神色,眼光一下子都落在了法静的身上。而园中众僧包括那六个俗家弟子,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看着,一时间竟是谁也无法相信这桩事情。
净空大师只收过四个徒弟,大弟子法慧,二弟子法安,三弟子法心,四弟子法德。如今却突然又收了一名关门弟子,而且还是个十岁的孩童,在引人猜疑的当口,也不免让众僧羡慕。毕竟可以做净空大师的弟子,那可是百年修来的福分。
“方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粗壮的大胡子不解地问道,正是三弟子法心。
“这是师父的决定。”法慧不再理会,而是从法安开始一一指了过去,“法静,这是你二师兄法安,三师兄法心,四师兄法德。”
法静上前合十道,“师弟法静,拜见几位师兄。”
“不必多礼。”法安眉慈目善,声音温和有礼。
“众弟子也向你们的小师叔拜礼吧。”法慧转身朝园中众僧说道,众僧这才合十向法静道,“拜见小师叔。”
法静微微一楞,一时倒是难以接受这么多人唤他师叔,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脑袋。法慧会意地笑着,转身同法德说道,“小师弟初来乍到,你好生引导。他如今就住在空园,每日清晨便同你这边的俗家弟子一起食斋、做早课,结束后他便回空园,由师父教习。今日…你就带他去寺中转转,熟悉一番,顺道把寺中规矩一并讲明。
“是,谨尊方丈师兄。”法德合十一礼,转头看着法静。
法慧也转过身,向法静说道,“你今日就先跟着四师兄,晚间再回园子。”
“是。”待法静回应,法慧才抽身离去。
法德轻轻拍了拍法静的肩膀,“小师弟,我们走吧。”
“嗯。”
随着法德把寺庙转了一圈,法静才知道这普光寺究竟有多大,有多宏伟。心中那点敬仰之心又生起,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万分崇敬的神色,这让法德对他也产生些许好感。说话语气间也不再是客气疏离,反而多了些疼爱和赞许。
一整日,法静熟悉了寺庙的格局,也大致了解了作息时间。回到空园已很晚,先去和净空师父问了声安,才回到自己屋中。舒适地打了个懒腰,便往炕上一躺睡去了。
迷迷糊糊中,又被两道力量拉扯着醒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打开窗,天空已微亮。也不再多睡,直接换上寺中僧衣,梳洗了一下,便走出了屋子。
在师父的禅室前停留了片刻,考虑是否该向师父问安,转念一想现今时辰尚早,师父未必已起身,转身就要走。
“是法静吗?”屋中却传来了师父的声音。
恭敬地站定,“是弟子。”
“早课还有些时辰再开始,不再多睡一会儿?”师父关切的问候,让法静心中一暖。
“怕睡下误了时辰,所以就直接起了。”
“你初来此地,可有不习惯?”
“很好,谢师父挂心。”
“嗯,那你先去大殿做早课吧,用完斋再回来。”师父说完,园中又安静了下来。法静已稍稍习惯了他的脾性,应了句就转身出了园子。
已熟门熟路的法静,兜兜转转之间已来到大殿门口。一脚跨了进去,举目一望,空旷的大殿里摆放着几百个蒲团,正中则竖立着一座金佛像。法静走上前,向着佛像拜了下去。然后端坐在蒲团之上,仰视着面前高大的佛像。
突然心中涌起一阵渺小无力之感,尘世间凡事种种都如同云烟般在心中飘荡。忍不住叹息,可心中却仍是沉重不堪。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法慧的声音飘然从身后传来,掷地有声地敲进了法静的内心。
他回转头,法慧正微笑着凝视他。他起身,向法慧恭敬地施礼,“方丈师兄。”
法慧悠然地踱到他身前,“师弟心中可有执念?”
法静思索了一番,摇头,“没有。”
法慧“呵呵”一笑,在最靠近佛像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双目微闭诵起经文来。法静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剔除了心中杂念,脑中只留下了殿中佛像的金身。渐渐地耳畔传来了低沉的经声,犹如清风穿透全身,整个身心都安定了下来。
接着,法静突然感到体内有股浑厚有力的真气,在胸中慢慢凝聚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跳鼓动,然后在游走了一遍全身之后,又在胸口一点点消逝。
待真气消散时,他睁开眼,大殿仍只有他和法慧两人。法慧却已坐在身边,笑态可拘地望着他。他环顾四周,然后疑惑地问道,“其他人呢?”
法慧站起身,轻柔地拂了拂僧袍,“早课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去用斋了,我们也过去吧。”
法静一楞,也不多问,随着法慧的步子走了出去。到了食厅,法静领了斋饭,坐到了俗家弟子的那桌。在坐的六人都抬着头看他,眼中的那种神色,带着嫉妒的挑衅和不满。
坐他对面的三人,分别叫宋青仁、董岩、楚界,坐他身边的三人,分别叫张伯俊、金浩华、顾恢弘。他们六人从一进山门,便在一起生活修行,感情甚好。如今却突然多出一个同门,而且还成了他们的师叔,那种感受就连法静自己想想也无法接受。
他们六人对自己有如此敌意的眼神,也是可以理解。法静也不多话,只是和善地冲他们微笑。除了宋青仁,其他五人都微微一楞,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宋青仁。宋青仁狠狠地瞪了法静一眼,嘴中轻轻地哼了声,便别转头。
法静低头吃完斋饭,起身之时看了看几位师兄,他们正对着自己含笑点头。点头回礼,便转身踏出食厅,身后立刻被议论声覆盖。不禁心中苦笑,何时才能做一个正常人,不必再为这些人言人语而感慨万千。
叹息一声,大有悲戚之意,如同那飘荡的树叶,在低吟着不知去处的哀怨。
6、第五章 修行
法静盘腿坐在净空面前,净空双目大睁,目不转视地盯着他的脸。禅室里点着檀香,袅袅升起的烟雾四散在室中。寂静,弥漫在法静与净空之间,仿佛一道无形的墙竖在面前。法静大气不敢喘一下,心底揣测着师父的用意。这,就是所谓的修行么?眼看着时辰已过去了许久,可师父却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法静几次想出口询问,可是最终隐忍下来。
终于,净空微微一动,随即闭上了双眼。尽管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但是却有力地挣破了那堵令人窒息的墙。法静暗自吐了一口气,心下的坎坷不安也稍稍平静了些。
此时,耳畔突然传来经声,他抬头向师父望去。只见净空嘴唇轻微张合,那经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当下不再多虑,闭上眼倾听起来。
可是这一次所听的经文,与早课时法慧的经文截然不同。全然没有那种令人安详和平静的力量,反而让法静心中生出许多杂念和烦乱,像野兽的爪子在胸口抓挠,要把体内的魔鬼揪出胸膛来。两道真气竟同时在身体里翻转起来,在他胸口集结纠缠。那种翻江倒海的滋味,让法静胸闷难耐。
额头的汗滴如雨水般淌了下来,衣衫后襟皆已湿透。法静紧皱眉头,牙关紧咬,拼死抵御两道真气纠缠而带来的不适。渐渐地,经文远去,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