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巴张开了足足有一千公里。
“我可以进来吗,达伦?”布劳斯先生问道。我没有回答,他又敲起了门。大声叫出了我的名字:“达——伦——?”
“嗯,请等一下。”我咕哝道,然后转身轻轻靠在门上,飞速盘算着该怎么办。
如果我不理这个督学,他会带帮手再来,所以我最后还是开门让他进来了。旅馆经理看到人找到了,就转身走了,把我一个人扔给了这个相貌严肃的布劳斯先生。希劳斯先生先把公文包放在地上,然后摘下圆顶礼帽。左手拿着背到身后,用右手和我握手。他仔细地打量着我。我的腮边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胡茬,头发又长又脏,脸上还带着七年前入会测试时留下的疤痕和烧伤痕迹。
“你看上去挺大的,”布劳斯先生说道,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早熟得不像十五岁啊。也许是头发的缘故吧。你该剪剪头,刮刮胡子了。”
“我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认为我是十五岁,我心里太慌乱了,也没纠正他。
“是这样!”他大喊一声,把圆顶礼帽搁在一边,把他那大大的公文包横在膝盖上,“你父亲——霍斯顿先生——他在吗?”
“嗯……在。他在……睡觉呢。”我发觉把每个字串成句子变得困难起来。
“噢,当然。我忘了他是上夜班的。也许我该找个更合适的时候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拇指一按,弹开了公文包,翻出一张纸,仔细看了看,仿佛在看一份历史文件。“啊,”他说,“不可能重新安排了——我的计划排得满满的。你得去叫醒他。”
“嗯。好吧。我这就去……看看他是不是……”我匆匆来到熟睡的吸血鬼身旁,赶紧把他摇醒。哈克特站在后面,一语不发——他全听见了,跟我一样一头雾水。
暮先生睁开一只眼,看到还是白天,又把眼闭上了。“旅馆失火了?”他哼哼着。
“没有。”
“那就走开——”
“我屋里有个人。是个督学。他知道我们的名字——至少知道我们登记时用的名字——他说我十五岁。他在调查我为什么不上学。”
暮先生像被东西咬了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他厉声问道。他冲向门口,又停住了,然后慢慢退了回来。“他是怎么证明自己是督学的?”
“就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布劳斯先生。”
“这可能是他胡编的。”
“我不这么想。旅馆经理跟他一块来的。如果他说的都是假的,经理不会让他上来的。另外,他看上去挺像个督学的。”
“光是看上去像是会上当的。”暮先生强调道。
“这次不会。”我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去见见他。”
吸血鬼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让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收拾,我则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了窗帘。布劳斯先生奇怪地盯着我。“我父亲的眼睛怕光,”我说,“所以他宁愿上夜班。”
“啊,”布劳斯先生说,“好极了。”
有好几分钟我们没再说话,等着我“父亲”出场。和这个陌生人一语不发地坐在一起,我觉得很不自在,但他倒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等暮先生终于进来后,布劳斯先生起身和他握了握手,紧紧捂着公文包不放。“霍斯顿先生,”督学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您,先生。”
“彼此彼此。”暮先生淡淡一笑,找了个尽可能远离窗户的地方坐下,把红斗篷紧紧裹在身上。
“是这样!”布劳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叫道,“请问我们这位小童子军出了什么岔子?”
“岔子?”暮先生眨眨眼睛,“没出什么岔子呀。”
“那他为什么不和别的孩子们一起上学?”
“达伦不上学。”暮先生像在对一个白痴说话,“他为什么要上学?”
布劳斯先生吓了一跳。“为什么?去学东西呀,霍斯顿先生,和其他十五岁的孩子一样呀。”
“达伦不是……”暮先生打住了,“你怎么知道他多大?”他狡猾地问道。
“当然是看他的出生证明了。”布劳斯先生笑道。
暮先生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寻找答案,可我跟他一样摸不着头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那你是怎么拿到他的出生证明的?”吸血鬼问道。
布劳斯先生奇怪地看着我们,说道:“不是你送他去马勒学校入学时。把它和其他材料放在一起的吗?”
“马勒学校?”暮先生重复了一遍。
“就是你为达伦选的学校。”
暮先生瘫坐在椅子里,思索起来。接着他提出想看看那份出生证明,以及其他“相关材料”。布劳斯先生在公文包里摸索了半天,翻出一个文件夹。“给,”他说,“出生证明、原先那个学校的记录、医疗证明、你填写的入学材料。都在这儿,没错。”
暮先生打开文件,翻了几页,仔细研究了一份材料末尾上的签名,然后把文件递给了我。“仔细看看这些东西,”他说,“核实一下这些资料是否……没错。”
当然有错——我并非十五岁,近来也没上过学;自打加入不死的吸血鬼族的行列,就从没看过病——可上面记载的相当详细。这些文件生动讲述了一个叫达伦·霍斯顿的十五岁男孩,今年夏天和父亲一起搬到这座城市,父亲在本地一家屠宰场上夜班……
我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有些喘不上气——正是那家屠宰场,十三年前,我们就是在那儿首次碰到那个疯吸血魔莫劳!“瞧瞧这个!”我惊魂未定,把那份材料递给了暮先生,但他并没有接。
“准确吗?”他问。
“当然准确了,”布劳斯先生答道,“你自己填的材料嘛。”他眯起眼睛。“不是吗?”
“当然是他填的。”我抢在暮先生之前答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个星期过得很不顺。嗯,家庭问题。”
“啊。这就是你没来马勒学校的原因吗?”
“正是。”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应该打电话通知你。对不起,我们给忘了。”
“没关系,”布劳斯先生说,把那堆纸收了回去,“原来是因为这个呀,那我就放心了,我们本来担心你们出了什么岔子呢。”
“没事,”我说道,同时用眼睛示意暮先生跟我“配合”一下,“什么事也没有。”
“好极了。那你下周一就可以去上学吗?”
“下周一?”
“明天就去的话意义不大,反正星期五什么也干不了。下周一早上早点来,我们为你选个课程表,领你各处转转。看看——”
“抱歉,”暮先生插了一句。“下周一,不,不论哪天,达伦都不会去你们学校的。”
“哦?”布劳斯先生皱了皱眉。轻轻合上公文包,“他转到另一所学校了吗?”
“不是,达伦没必要上学。我来教他。”
“真的吗?可材料里并没说你是个合格的教师啊?”
“我不是——”
“而且,当然,”布劳斯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只有合格的教师才能在家里教孩子。”他像条鲨鱼一样龇着牙笑了。“不是吗?”
暮先生不知说什么好。他对现代教育制度一无所知。他小的时候,父母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孩子。我决定这事由我自己来解决。
“布劳斯先生?”
“什么事,达伦?”
“要是我不上马勒学校,会怎么样?”
他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上另一所学校,并把证明材料给我,那就万事大吉了。”
“要是——我只是假设——别的学校我也不去呢?”
布劳斯先生笑了起来。“谁都得去上学。等你长到十六岁,你的时间才是你自己的,但在接下来的……”他又打开了公文包,查看了一下那些材料,“……七个月里,你必须去上学。”
“要是我不想去……?”
“我们会派个社会工作者来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要是我们让你撕了我的入学材料,忘记我的一切——比方说我们把材料送错了——又会怎样?”
布劳斯先生用指头敲着礼帽的圆顶。他对这样奇怪的问题明显不太习惯,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撕官方材料,达伦。”他不安地咯咯笑了。
“可要是我们确实不小心送错了,现在想收回它们呢?”
他坚决地摇着头。“你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对你一无所知,但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你了,就要对你负责。如果我们发现你现在没受到正常的教育,就会一直追着你。”
“就是说你会派社会工作者来找我们?”
“社会工作者先来,”他表示同意,看着我们,突然眼睛一亮,“当然,如果你们不让他们好过,我只能再叫警察,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我把这些记在一张硬纸上,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暮先生。“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是吧?”他迟疑地盯着我。“你得给我做午餐盒饭去!”
第三章
“多管闲事,自以为是,愚蠢的小……”暮先生咆哮起来。他在旅馆房间里来回走着,咒骂着布劳斯先生的名字。督学早就走了,哈克特回到了我们身边。隔着薄薄的房门,他听了个一清二楚,但和我们一样摸不着头脑。“我今晚跟着他,非把他的血吸干不可。”暮先生发着誓,“这样才能教会他别伸着鼻子到处乱闻!”
“胡扯这些丝毫解决不了问题,”我叹道,“我们得动动脑子。”
“谁说这是胡扯?”暮先生反驳道,“他留了电话号码,让我们必要时和他联系。我这就去查出他住的地方,然后——”
“那只是手机,”我又叹道,“靠它查不出住址来。再说,杀了他有什么用?还会有别人来代替他。我们已被记录在案,他不过是个跑腿的。”
“我们可以搬走,”哈克特建议道,“找家新旅馆。”
“不行,”暮先生说,“他和我们见过面,会把我们的样子讲出来。到时事情会闹得比现在还糟。”
“我想知道的是,我们的记录是怎么交上去的,”我说,“文件上的签名不是我们的,但真他妈的像。”
“照我看,”他嘟哝道,“虽不能说一丝不差,可也是能骗人了。”
“会不会是……弄混了呢?”哈克特问道。“也许真有一个叫封·霍斯顿的,还有他儿子……交过材料,这个矮家伙把你们和他们搞混了。”
“不会的,”我说,“上面有这家旅馆的地址,而且还有我们的房间号。还有……”我把屠宰场的事讲给了他。
暮先生停下脚步。“莫劳!”他嘶声道,“我再也不想重温那段历史了。”
“我不明白,”哈克特说,“这跟莫劳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说他还活着,又……找上你了?”
“不会的,”暮先生说。“莫劳的的确确死了。但一定有人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我敢肯定这个人就是近来的那个杀人犯。”他坐下来,摩挲着左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这是个陷阱。”
我们一时陷入了紧张的沉默。
“不会的,”我终于开了口,“吸血魔怎么可能查出莫劳的事呢?”
“常虚·小,”暮先生冷冷地说,“他知道我们和莫劳的事,一定是他告诉了吸血魔。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伪造出生证明和学校记录。如果他们对我们如此了解,掌握了我们的住处,他们应该干净利落地杀了我们,这才是吸血魔引以为荣的方式。”
“确实如此。”我强调说。“要惩罚一个杀人犯,你是不会把他送到学校去的。”我又加了一句,想起很久以前我的校园生活,“尽管想想星期四下午要连上两堂科学课,有时觉得还不如去死。”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哈克特清了清喉咙,打破了沉默。“我要说的也许有些荒唐,”小人说,“可如果真是暮先生……交了那些材料呢?”
“接着说。”我催道。
“他也许是……睡觉时干的。”
“你是说他梦写了出生证明和学校记录,然后又把它们交到这儿的学校吗?”我简直忍不住笑了出来。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哈克特嘟哝道,“还记得帕斯塔·奥马利吧……怪物马戏团的那个?他可是在晚上睡觉时看书。他从不记得看过它们,但如果你问……他关于书上的事,他却能答上你所有的问题。”
“我倒是真忘了帕斯塔。”我喃喃自语,又琢磨了一下哈克特的看法。
“我不可能填了那些材料。”暮先生语气强硬地说。
“是不太可能,”哈克特表示同意,“但我们会干些奇怪的事……在我们睡着的时候。也许你——”
“不,”暮先生打断了他,“你不了解情况。我不可能干这事,因为……”他羞答答地把目光挪开了,“我压根儿就不识字。”
这个吸血鬼难道有两个大脑?我和哈克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当然识字!”我吼道,“我们住店登记时你可是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名不过是雕虫小技。”他平静地答道,但看得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识数,还能记得某些字——我看地图的能力也很强——但真正的读写……”他摇起了头。
“你怎么会不识字呢?”我冒冒失失地问。
“我小的时候。情况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社会更简单些。没必要成为一个语言大师。我是一个穷人家的第五个孩子,八岁就开始工作挣钱了。”
“可……可是……”我用手指点着他,“你跟我说过,你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歌。”
“没错,”他说,“几十年来,夏娃娜给我读了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华兹华斯①、济慈②、乔伊斯③——还有其他很多诗人的作品。我一直想学着自己看书,可总抽不出时间来。”
①『注: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作品歌颂大自然,开创了浪漫主义新诗风,主要作品有《抒情歌谣集》(与人合作)、长诗《序曲》、组诗《露西》等,1843年被封为桂冠诗人。』
②『注: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主要作品有《夜莺》、《希腊古瓮》和《无情的美人》等。』
③『注: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作品揭露西方现代社会的腐朽,多用“意识流”手法,语言隐晦,富象【炫|书|网】征意义,代表作为《尤利西斯》。』
“这……我不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埋怨道,“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了,你这还是头一次说出来。”
他耸耸肩。“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许多吸血鬼都不识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历史和法律被很少记载下来的原因——我们绝大多数都不识字。”
我恼怒地摇摇头,把吸血鬼的自白甩到脑后,集中精力考虑更紧迫的问题。“你没填那些材料——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是谁干的呢?我们该怎么办?”
暮先生一声不吭,而哈克特倒有个想法。“可能是小先生干的。”他说。“他喜欢捣乱。也许是他出的馊主意……开开玩笑。”
我们琢磨了一下这个观点。
“这件事倒是有点像他的风格,”我同意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把我送回学校,但如果他开这种玩笑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看来小先生是最合乎逻辑的作案者,”暮先生说,“大家都知道吸血魔毫无幽默感。他们也不爱搞鬼把戏——像吸血鬼那样,他们头脑简单,做事直来直去。”
“姑且认为是他在后面搞鬼吧。”我沉思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该怎么办?我下周一早晨去上课吗?还是不理布劳斯先生的警告,一切照旧?”
“我觉得你最好别去。”暮先生说,“团结才有力量。目前,即便遭到袭击,我们已做好防御的准备。而如果你去上学,在那儿遇到麻烦,我们不能在你身边帮你;同样,如果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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