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穗波——?」
血液轰地一声涌向树的脑门。他们正在杂木林的正中央,而他则枕在穗波的大腿上。
「干嘛?这是因为後来社长马上就昏过去了,你有什么要抱怨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呃~黑羽小姐呢?」
树一边用手抵著潮湿的土壤,一边坐起上半身。
「她在刚刚那个叫什么青凤的道士那边——不要紧的。既然我们手中有冬虫夏草,那道士就不会对她太过分。」
穗波指著放在膝头的白花,握住树的手。树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意问正要冲出去。
「啊!」
「社长,你太慌张了。面对魔法师的对手,如果失去冷静,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穗波不禁露出苦笑,冰蓝色的眼眸缓和下来。
(……这就是小树呀。)
她暗暗这么想著。
从那时候开始,他真的一直都没有改变。
「总之,我们先暂且离开了……看来我们一开始就中了陷阱。难怪灵摆占卜也没办法顺利算出来。」
「陷阱……?」
树回问之後,穗波悄悄举起右手。
「弱小的厄子啊,听我诉说。汝因自身之弱小而知晓大地流向。因此,将其流向告知於我。]
一颗小石子从穗波手上滚落。小石头的中央穿了一个圆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但是,当它一落在地面上,小石头就像乘著看不见的气流,开始在黑土上滚动。
「咦?」
「这是我在威尔斯的深山收集到的石头。因为容易感应咒力,正好用来看穿伪装——你看,就在这种地方。」
穗波定睛注视著山毛桦的树干,表情转为严厉。
触摸之下,树皮便随之卷起。在树皮内侧,刻划著由几条线交织而成的八卦纹样。
「啊!」
「从手法来看,他使用的应该是奇门遁甲(注:奇门遁甲是藉由占卜、风水、五行相生相克等道理,预测地理方向的优劣来布局,以达到最有利目的数术)的方术。要进来是不难,不过要出去就难如登天。不管是上天下地,最後都会回到那个阴险男人的身旁。虽然如此,如果想胡乱打破结界,那会耗掉我将近全部的咒力。」
而且也看不到月亮,穗波不甘心地补上这些话。
浓雾封闭了夜空。即使只是弦月,有没有月亮还是天差地远。他们可以说是完全被引入陷阱中了。
「真是阴险的陷阱。」
「……那家伙说冬虫夏草是属於他们的东西,所以才会过来回收。」
「哦?就算那是真的,这种说法也很自以为是。魔法集团的咒物居然会被偷走,正说明笨的人是他们。」
穗波粗鲁地说完便俯瞰著花朵。
「冬虫夏草啊。」
即使处在白雾中央,这花朵却比雾气更加雪白。
寄生在人身上的花。吸取人的死亡而绽放的花朵。那么,死亡是白色的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咒物吗?」
「虽然这个地方,不管是调查用的术具或其他东西都不足——不过,只要实际亲手摸过一下就能明白了。」
穗波纤细的手指滑过花辫。
「这是记忆。」
「记忆?」
「因为所谓生命的能源,说到底就是人的记忆。当人死去时,记忆会进裂消失,这个落差就形成了这朵花要吸收的力量。说到尸术师嘛,不管在东西方都是这样的。」
「……啊?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树的眼珠子开始转来转去。
穗波对慌乱的少年微微一笑,用手指旋转著花朵回答:
[简单来说,这朵花对于操纵死人的魔法师而言是极品的咒物,有那么一朵花在手,就能操纵千名死人,想刚刚那个道士一样的家伙,会很渴望弄到手吧。]
「那,狄亚娜小姐真的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穗波摇摇头後,蓝色的眼眸冷冷地闪烁著光芒。
「——我们要怎么做,社长?你要与对方谈判,交出这朵花换回黑羽吗?对方大概也不想进行无谓的战斗,我想,应该有交涉的余地。」
她静静地问道。
(…………!)
树感到心脏仿佛被狠狠抓住。
他回想起那个男人——自称为李青凤的男子。回想起他恐怖的魔法与可怕的僵尸群。而记忆最深刻的,是他那双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眼眸。
树很害怕。
他好害怕,膝盖在颤抖,牙齿也抖得咬不拢,如呕吐感般的恐惧在内脏之间乱窜。
然而——
「可是……我认为这是我们的『工作』」
树总算如此回答。
「…………」
「虽然不知道实情是怎么样,不过这是爸爸接下的『工作』吧?既然如此,我认为身为第二代的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得做到最後,而且也要去救黑羽小姐。这不是身为『阿斯特拉尔』成员的义务吗?」
他无力却郑重地缓缓把话说出口。
「…………」
「穗波?」
「…………」
「……穗波,那个……」
「明明很胆小还敢说大话。」
穗波毫不留情地如此表示。
「呜哇!」
少女对慌乱的树连珠炮似的念下去:
「你明明是个胆小鬼、做事不瞻前顾後、鲁莽,又是个滥好人、笨蛋、粗心大意的家伙、混帐东西,还是个跷班狂。」
「不,我哪有那么糟糕……」
少年试图反驳,但是被冰蓝色的眼眸狠狠一瞪便消沉下去了。这该说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还是被猫威吓的老鼠呢?
「……不过,好吧。」
那种压迫感突然消退了。
「咦?」
「既然社长都这么说了,社员就只能服从吧——相对的,要记得给我额外加薪哦。」
「啊……那、那个、呃……大概要多少?」
「这个嘛,那就最低月薪的三个月份吧!」
看著树脸色发青的模样,穗波按住尖帽。在不让树发觉的情况下,偷偷露出笑容。
7
墓地果然还是被封闭在白雾中。
竖立在墓地四周——那些半坏路灯的灯光渗入雾中。墓碑也好,卒塔婆(注:日本置於墓碑之浚,写上亡者戒名、经丈、逝世日期等,用以供养的木板)也好,彷佛全都溶在白雾里。
「感觉怎么样?」
黏质的嗓音在黑羽耳边呢喃。
说话的人是李青凤。
五具泥偶——僵尸包围著他伫立不动。被槲寄生飞镖打穿的空洞早已重新填塞,僵尸们仅仅沉默地注视著白色的黑暗。僵尸那空洞的眼睛,让黑羽感到非常气愤。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因为,如果说僵尸的真面目是附身在泥偶上的亡灵,那他们和自己毫无不同。
黑羽咬紧嘴唇,贴著符咒的胸口掠过一阵剧痛。
「…………!」
「你还是别乱动比较好。既然灵络已经被封住了,要是乱动的话可是会消灭的。最好也别说话比较好哦?」
李青凤俯视著後仰的黑羽提出忠告。
黑羽无视他的忠告开口。虽然会痛,但她不打算听从这男人的话,会如此对待死者的人所说的话,黑羽绝对不想听进去,
「你……为……」
黑羽每讲一句话都忍受著被木桩贯穿般的痛楚。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
青年耸耸肩,仿佛感觉很无聊地回答说:
「就如同我刚才所言,是为了要你们把偷走的花还给我。我已经好好说明过,我拥有正当的
权利了吧?」
「你说谎……」
「啊?为什么?」
「因为……如果只是这样……那你只要把花拿走……不就好了……特地……埋伏在这里……是因为……你无论如何都想找出偷花贼吧……这是……为什么?」
黑羽狠狠瞪著李青凤。
「…………」
李青凤无话可说。
他的脸突然转向旁边。
「——这是因为,只有我能够照料冬虫夏草。如果没有专家照顾,那么冬虫夏草不出几年就会枯萎了。」
随著一个大方的嗓音响起,白色的世界突然混入漆黑。来者是个穿著黑衣、戴著黑色手套与黑色面纱的女子。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对不起。『阿斯特拉尔』的咒物材料是由我提供的,只要接上连线,就能发挥类似千里眼的效果。特别是,如果要得知有没有老朋友在这附近,是很简单的。」
女子——狄亚娜指向墓碑的阴影处。
有一张名片掉在那里。那正是树在一小时之前掉落的名片。
狄亚娜捡起名片,面向青年。
「好{炫&书&网}久不见了,李青凤。你千里迢迢跑来极东,是来采收冬虫夏草的吧?」
「哈,取回被人偷走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李青凤夸张地挥挥手,突然改变态度般的扬起嘴角。
「没错,这的确是我偷走的。就算到了现在,我也很後悔自己竟把那株苗卖给你。在那一个月里,你让多少人变成了僵尸?」
「不过区区不到一百人嘛,不是值得在意的数量。」
他孩子气地噘起嘴。
然而,对於在一旁听到的黑羽而言,她怎样都无法装作没听见这些话。
「……一百……人?」
「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从这个人手上买到冬虫夏草的幼苗时,我只不过是让一整个村子的居民提供精气给幼苗作为肥料而已。」
对於黑羽茫然说出口的单字,李青凤满不在乎地回答。
他的口气是真的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啊……难不成你是因为这缘故而穿丧服?从那时候开始一直都是?你还真是可笑啊!」
青年嘲笑道。
那些轻薄、毫无重量的话,只有表层流入夜风之中,在击中狄亚娜的面纱後粉碎。
明明看不到狄亚娜藏在面纱下的任何表情,但黑羽的胸口却紧紧抽痛著。
「啊……」
「说得也是。」
狄亚娜用和平常毫无不同的声音回答,点点头。
「说到没有看人的眼光,真的是非常可笑。所以,我想为自己的愚昧划下休止符。」
「那个伊庭司——不使用魔法的魔法师已经不在了。什么『阿斯特拉尔』嘛,早就是过去的遗物啦。」
「哎呀,你该不会忘记啦?」
「?」
「我也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首领喔。」
狄亚娜保持著彻底的平静——但全身积蓄起确然无疑的「力量」,将手伸向胸口。
也许是从她的模样中感应到什么,李青凤的表情也僵住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立刻咧嘴一笑:
「哎呀!如果你再靠过来……我就把这女孩变成僵尸哦?」
他朝黑羽举起新的符咒。
狄亚娜突然停止动作。
「………啊。」
「很好,你就这样别动。」
僵尸群逐渐接近狄亚娜。潮湿的泥土啪啦啪啦地从僵尸身上掉落,就像要蹂躏女性柔软的肌肤似的朝她伸出手。
「…………!」
就连眼睛都无法闭上,黑羽屏住呼吸。只有贴著符咒的胸口正诉说著剧痛。
对於只能处在无力中的自己,黑羽感到好不甘心,
被树所拯救的自己,现在明明也是个派遣魔法师。
自己明明是那群帅气魔法师们的一份子啊!
想到这里,一股热意猛然涌上黑羽体内。那股热流从体内深处涌出,朝胸口、朝肩膀、朝手脚流去——传遍全身的细胞,撕破李青凤贴上的符咒,朝世界爆发开来!
异变发生了。
「呜啊!?」
一块墓碑突然飘浮在空中,朝李青凤飞去。
青年干钧一发地转身闪开,又有另一块墓碑袭来——被前来护卫的强尸手臂打得粉碎。
「骚灵现象!?」
同时,伴随著李青凤惊愕的叫声,乘载两人的扫帚穿越墓碑之间,贴著地面冲出来。
「黑羽小——姐!」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连人带声从那柄扫帚上落了下来。
「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就这样脸部朝下的摔在地上,看来相当凄惨地滚了数公尺之远,总算在青年与黑羽中间停了下来。
有足足几秒,所有人——包括李青凤与狄亚娜都陷入沉默。
「树、树!」
黑羽终於冲向少年身边。
「好痛痛痛……你没事吧,黑羽?」
「啊……嗯、嗯。」
黑羽就连没加称谓都没注意到,只是拚命地点著头。
当她点头的时候,身体突然失去力气、瘫倒在地上。就像电源被切断似的,黑羽感到剧烈的疲劳。
「刚刚的骚灵现象把你大部分的咒力都用掉了吧?光是破坏符咒应该就会感到非常疲惫,你不要勉强。」
依然坐在扫帚上的穗波对她说明。
但是,穗波注视的对象并不是黑羽。她冰蓝色的眼眸飘散著绝对零度的寒气,牢牢盯著李青凤。
然後,树转向狄亚娜的方向。
「少社长……」
「对不起,狄亚娜小姐,详情我稍微……听了一点。」
树有礼地低头致意,把冬虫夏草递给她。尽管他的西装沾满泥泞,但可能是因为他很小心地抱著花,冬虫夏草就连土里的根部都没受半点伤。
「啊……」
「不过……因为这是『阿斯特拉尔』的『工作』……可以请你交给我们处理吗?」
[交给你们?」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那是李青凤的笑声。
「你在说什么!你们连僵尸都打不倒了,留下那株冬虫夏草和狄亚娜快滚吧!」
被僵尸包围的青年尽全力虚张声势地嘲笑著。
然而——
「……闭嘴。」
少年如此说道。
「!?」
少年依然背对著自己,只发出那一句话就让李青凤凉透了心。就像少年的外貌还是一样,但只有本质连根改变了似的…
「小树……」
穗波屏住呼吸。
「……树?」
就连瘴倒在地的黑羽灵体,也因为这个变化而僵住了。
「我是不知道杀死僵尸的方法……」
接著,树缓缓地回过头。他极为缓慢地将手伸向眼罩。
「……不过,说到底,那还是魔法吧?」
右眼一直在痛,树早已到达了极限。
他扯下眼罩。
一道闪电从右眼贯穿脑部。
树感觉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了,他将这份恐惧转化为愤怒。
出现在眼罩之下的,并非与左眼相同的黑色眼眸。
而是如火焰般赤红而骇人——人类的色素中绝不可能存在的红玉之瞳。
「那么……那种东西全都是一样的。」
「!!!!」
刹那间,所有的僵尸都对主人的恐惧起了反应,一口气冲了出来。
有的如猛虎般在大地上奔驰,有的宛如飞鹰般跳向空中。僵尸群以人类绝对无法反应的速度,还有稍微触及就会连骨带肉一并削落的力量袭向树。
然而,树仅仅踏出一步乘风般的轻快脚步,它们一切的攻击就全都落空了。
「什……什么!?」
李青凤发出呻吟。
他认为这是巧合,再度、三度对强尸群下达命令。
五次……十次……二十次……四十次……不管强尸们重复攻击多少次,树都只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似的,跃身避过。
那简直是奇迹的舞蹈。
不,不对。
他是真的打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他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敌人会在那个瞬间、那个角度攻击过来,再加以闪避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那就是…)
「……妖精眼。」
狄亚娜说出那个名字。那是能够看穿一切魔法,看穿一切神秘的幻之魔眼。
不过,那只眼眸的力量还不只拥有传说中出现的部分。
那只看得太多的眼瞳也会侵蚀观察者的精神。正因为如此,妖精眼的拥有者不是都已死去——就是已前往不存在於人世的妖精乡。
那么,那只眼眸又是什么?
这个奇迹又是什么?
「——穗波。」
树踏著轻快的脚步,同时呼唤女巫的名字。
他一边呼唤,一边心想。
(我要看见。)
「这是社长命令,朝右方五十二点八度,上方三十一点六度发射槲寄生的飞镖。」
「嗯、嗯!」
穗波服从命令,射出槲寄生的飞镖。
「我在力之圆锥之下乞求!亦即藉槲寄生的守护,祓除西北方的灾厄!」
宛如黑墨滴落下来般,白雾瞬间消散,显现出漆黑的夜空。
一切的魔法都是藉由咒力形成的。既然如此,李青凤唤来雾气的魔法也是一样,只要打破
咒力的流动就会消失。
(我要看见。)
自夜空中倾注而下的微光——是一丝月光。
没错,只要有一丝月光就已足够。只要能看见咒力的流动,能告诉树要害所在就够了。
(我要看见,我要注视,我要观察。)
「朝下方五十四点六度,左方八十一点一度发射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