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暮先生还活着,他现在也会嘲笑你,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
小先生高兴地嚎叫着。“这才是我的孩子!”他叫嚣道。他以为我是在趁斯蒂夫临死之前最后再往他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但是他错了。
斯蒂夫的目光中再次充满了仇恨。他内心深处的人性刹那间消失了,他又是那个斯蒂夫·豹子了,又是那个追杀吸血鬼的疯子了。在这闪电般疯狂的刹那间,他抬起左手,把手里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肚子。一秒钟之后,他又扎了我一刀,随即一刀接着一刀地扎着。
“住手!”小先生忽然醒悟过来,于是大叫道,但为时已晚。他向我们扑了过来,想把我拉开,但是夏娃娜闪身挡在他的身前。
“不要,父亲!”她厉声说,“你不能插手这件事!”
“滚开!”他吼叫道,拼命往前冲了过来,“那个傻瓜会让斯蒂夫杀了他的!我们得阻止这件事!”
“太迟了。”我格格地笑着说,这时斯蒂夫的刀子第五次插进了我的肚子,刺穿了我的内脏。
小先生停了下来,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在他那漫长而可怕的一生中,第一次彻底感到了茫然不知所措。
“命运……被拒绝了。”我拼着最后一口气说。随后当斯蒂夫再次用刀子扎向我的时候,我紧紧地抓着他,向右一翻身从小路的边上滚进了河中。
我们一起跌落在河水中,互相紧搂着,很快沉了下去。斯蒂夫还试图想扎我,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身体一软,松开了我,身体沉向漆黑河水的深处,转眼间就消失了。
我已几乎丧失了意识,懒洋洋地漂浮在水中,任由水流冲刷得摇摇摆摆。水流顺着我的喉咙灌了进去,灌进了我的肺中。我的一部分想冲向水面,但是我和它进行着战斗,不想给小先生丝毫救我的机会。
我在水中,或者说在我的脑海中看见了一张张面孔——尽管模糊难辨。萨姆·格雷斯特,盖伏纳·波尔,埃娜·塞尔斯,高先生,山克斯,R.V.,暮先生。这些死人,一个个都在赶来欢迎我。
我向他们伸出双臂,但是我的手却摸不到他们。我想象着暮先生正在向我挥手,脸上带着一种伤心的表情。随后一切都消失了。我停止了挣扎。这个世界,这河里的水,还有那一张张面孔在我眼前消失了,随后又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沉默的怒吼。明亮的黑暗。灼热的寒冷。我的眼帘最后颤动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颤动,沉重得让人难以想象。接着,在河中这孤独而黑暗的水流中,正如死神呼唤时每个人所不得不面对的那样——我死了。
间奏
时光永驻。幽暗永存。缓慢而无尽的旋转漂流。亡灵环伺,却孤苦伶仃。感觉到其他如我一样深陷其中的亡灵近在咫尺,去无法跟它们联系。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嗅觉,没有触觉。只有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无聊,还有对过去的痛苦回忆。
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亡灵之湖,就是那些不能摆脱地球引力的亡灵所去的地方。有些人死后,他们的灵魂不能升向天堂。它们被困在这腐臭的湖水中,注定了要永远在这深水中默默地旋转。
我虽然伤心我最终也落到如此地步,但是并不感到吃惊。我曾经试图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我最终为了拯救其他人而牺牲了自己,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我或许应该生活在天堂里。但是我同时又是一个杀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夺取过别人的生命,制造了不幸。我不知道是否有更高级的权力对我做出了判决,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自己的罪孽而致我身陷囹圄。我想,这真的不重要。我深陷其中。这是我的命运。永远的命运。
没有时间的感觉。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时刻,没有分秒。我在这儿已经度过了一个星期,一年,一个世纪?无法说清。疤痕大战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吗?吸血鬼或者是吸血魔已经覆灭了吗?另有其人作为幽灵之王取代了我的位置吗?我是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吗?我不知道。很可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对我判处的惩罚的一部分。是我遭受的诅咒的一部分。
如果死人的灵魂能够说话,它们将会尖叫着要求被释放。不只是要求从这湖水被释放出来,而且还要求从它们的记忆中被释放出来。记忆正在无情地啃啮着它们。我想起了太多的过去,我所有失败的或者本可以做得更好的经历。因为无所事事,我强迫自己反反复复回味着自己的生活。即便是那些最轻微的过错也变成了判断上的重大失误。它们比斯蒂夫曾经对我所做的一切更加痛苦地折磨着我。
我试图逃到更加久远的过去,从而躲避这些痛苦的记忆。我想起了那个小达伦·山,幸福快乐,天真无邪。我花费了几年,几十年——或者只是几分钟?——回味着那单纯而无忧无虑的时光。我把我整个的生活拼凑到一起。我甚至回忆起了那些最为细小的细节——我的玩具车的颜色,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微不足道的谈话。我一百次地回想着那些日常谈话,直到每一个字都被正确无误地想了起来。我想的时间越长,我沉浸的时间就越久远,失去了自我,重新为人,差不多弄假成真,认为这些记忆都是现实了,而我的死亡以及这亡灵之湖只不过是一场不愉快的梦。
但是此后的那段时光是不可能被永远回避的。对那段时光的记忆总是在我的头脑里萦绕,不断突破我所虚构的那个有限的现实的边界。我会不时地突然想到一张面孔或者一桩事儿。随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现自己闯进了作为半吸血鬼时我所生活的那如噩梦般更加黑暗的世界。我会想起我所犯下的错误,我所做出的错误选择,还有一个个杀人流血的场面。
如此多的朋友都走了,如此多的敌人都死了。我为他们所有的人负责。当我第一次去吸血鬼圣堡的时候,我相信的是和平。即便是在科达·斯迈尔特背叛了他同族的时候,我仍然为他感到难过。我知道他那么做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要是吸血鬼和吸血魔能够坐到谈判桌前,求同存异,战争是可以避免的。
当我最初成为王子的时候,我梦想成为一个和平的使者,完成科达未尽的示意,把吸血魔重新纳入吸血鬼一族。我在吸血鬼圣堡内生活的那六年时光里,我失去了这些梦想。作为一个吸血鬼儿活着,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接受使用武器的训练,派遣朋友出去战斗并因此而丧命……等我回到圣堡之外的这个世界时,我已经变了。我已经是一个战士,一个不为死亡所动、一心只想着杀戮而不是谈判的凶猛战士。
我并非十恶不赦。有时候战斗是必须的。在有些场合,你不得不把你崇高的理想抛弃在一边,弄脏你的双手。但是你总应该不断地争取和平,即便是对那些最为血腥的冲突,也要寻求和平的解决方式。我没有做到。我向战争敞开了怀抱,欣然接受了那个被吸血鬼普遍接受的观点——只要我们杀了吸血魔王,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生活就会变得如花似锦。
我们都错了。一个人的死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儿。斯蒂夫只是一个开始。一旦你踏上一条杀戮之路,就将很难回头。我们不可能再停下来。一个敌人的死是不够的。我们在杀了斯蒂夫之后,继而就会毁灭整个吸血魔一族,再进而毁灭人类。我们将把自己变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毁灭我们前进道路上的一切,而我也将欣然同意。不,不仅如此——我将会冲锋在前,而不只是亦步亦趋。
这种不只是源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还有源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的罪恶感仿佛成千上万只饥饿的老鼠一样啃啮着我。我是常虚·小的儿子并不重要,我的身上有着邪恶的基因也不重要。我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最后证明了这一点。但是我为什么早不如此,非要等到那么多人丧命之后呢?
我不知道我能否阻止这场战争,但是我本可以说:“不,我不想卷入这样的事情。”我本可以为和平和辩护,而不是为了它而战斗。这样即使我失败了,也许至少我不会身陷此地,为如此多恐怖的死人所困扰。
时光流逝。一张张面孔在我脑海里沉浮。记忆浮现,被遗忘,重又浮现。我忘却我的大部分生活,重新找回它们,重新又将它们忘却。我屈服于疯狂,忘记我是谁。但是那疯狂没有持续下去。我不情愿地恢复了我的意识。
我非常想念我的朋友,特别是那些在我死去之时依然还活着的朋友。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足球场里了吗?如果他们活了下来,那么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情况呢?既然斯蒂夫和我都已经死了,那么疤痕大战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小先生会选择新的如斯蒂夫和我一般有能力的新领导者来代替我们吗?很难想象他会怎么去做,除非他会再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
哈克特现在还活着,仍在像他作为科达·斯迈尔特时所做的那样,为吸血鬼和吸血魔之间的和平而奋斗吗?爱丽丝·伯吉斯已经率领吸血鬼灵消灭吸血魔人了吗?黛比仍在为我伤心难过吗?浑然无知是一种痛苦。我愿意向魔鬼之王出卖我的灵魂换取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回到那个生者的世界,好让我找到我的问题的答案。但是即便是魔鬼之王也不愿动一动这亡灵之湖的水。这儿是死者和被诅咒者专有的安息之所。
漂浮着,如鬼魂一般,听天由命。我集中心思回想起我的死亡那一刻,想起了斯蒂夫扎我的时候他的那张面孔,他的仇恨,他的恐惧。我数着我死去之时的分分秒秒,还有他扎我时从我身体里溅到河岸上的斑斑血迹。我感到自己一连十几次……一百次……一千次跌进了河里。
那儿的水与亡灵之湖的水相比,如此富有生气。水流潺潺。鱼儿畅游。气泡绵绵。冰冷刺骨。这儿是一潭死水,正如身陷其间的那一个个亡灵,毫无生气。没有鱼儿探索它的水深,没有昆虫在水面上掠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知道这些事实的,但是我确实知道。我感觉到了这湖水中那可怕的空虚。它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囚禁那些可怜的死者的灵魂。
我渴望着那条河。要是我能回到那儿,重新体验一下那潺潺的水流,感受一下我跌落其中时所体验到的寒冷,还有我流血而死时的痛苦,我愿意付出任何索要的代价。任何地方也强似这个被遗弃的世界。即便是死亡的那一刻也比这永恒的虚空更加美好。
一丝小小的宽慰——尽管这对我来说很艰难,但是对斯蒂夫来说一定更加艰难。我的罪恶跟他的比较起来可谓微不足道。我是被吸进小先生的邪恶的游戏的,而斯蒂夫则全身心地扑了进去。他的罪孽远远超过了我的,所以他的痛苦一定多的多。
除非他不承认自己的罪孽。或许那段时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也许他只是伤心我把他打败了。可能他并不担心他所做的一切,或者并没有意识到他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他或许会心满意足地待在这儿,满心欢喜地回想着他所获得的一切。
但是我对此表示怀疑。我怀疑小先生公开的真相已经将斯蒂夫纳疯狂的防线大大部分给摧毁了。知道了我是他的兄弟,知道了我俩只是我们父亲手中的玩偶,一定对他产生了很大震动。我想,只要给他时间思考——这是一个人在这儿能做的惟一的一件事情——他会为他所做的那一切哭泣的。他将会看清楚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为此而痛恨自己。
我不应该因此而高兴。好了,仅仅是看在神灵的面子上……但是我仍然鄙视斯蒂夫。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做,我也为他感到难过。但是我不能原谅他。我做不到那么豁达。也许这也是我在这儿的另外一个原因。
我又从痛苦的记忆中走了出来。我从吸血鬼的世界退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孩子,反反复复过着那同样的时光,拒绝走过我赢得怪物马戏团门票的那个下午。我建立起一个完美、封闭而舒适的现实。我是达伦·山,是一个可爱的儿子和一个慈爱的哥哥,尽管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乖的,但至少不是最坏的孩子。我帮妈妈和爸爸做着家务活,努力完成家庭作业,看电视,跟朋友们一起厮混。我一会儿只有六七岁,一会儿又是十来岁。我不断地胡思乱想着自己,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完全不理会我不愿想起道德一切事儿。斯蒂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看漫画书,一起看恐怖电影,一起说笑话。安妮是一个孩子,永远是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是一个有了儿子的母亲。吸血鬼是传说中的怪物,就像狼人、僵尸、木乃伊一样,当真不得。
我的目标是成为我记忆中的达伦·山,让自己完全沉浸到过去之中。我不想再触及那份罪恶感。我以前疯狂过,后来恢复了神志。我想再次疯狂,但是这一次我要让疯狂将我彻底吞噬。
我竭力让自己消失在过去之中。回忆着过去的一切,每次重温过去的那一段时光时,我都会更加更加精确地描画出其中的细节。我开始忘记那些亡灵,那亡灵之湖,吸血鬼和吸血魔。我虽然还会倏忽一念地想到现实,但是我很快会将他们扼杀掉。想着孩子的所想,忆着孩子的所忆,我便也成了孩子。
我差不多已经做到了。疯狂在等待着,张开了双臂,正在欢迎我。我将过一种虚妄的生活,但那将是一种宁静而慰人心怀的虚妄。我渴望这种虚妄的生活。我努力将它变成现实。而我即将拥有这种生活。我感到自己正在滑向它,离它更加临近了。我探出我心灵的触角,伸向了这种虚妄的生活。我依稀感到了这种生活,探索着这种生活,开始悄悄滑向了这种生活,但是突然之间——一种全新的意识……
痛苦!沉没。升起。疯狂被抛到了身后。湖水在我周围逼向我的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拍打,咳嗽,喘气。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并没有胳膊来拍打啊,也没有嘴巴来咳嗽,没有肺来喘气啊。难道这也是疯狂的一部分吗?难道我……
突然,我的脑袋——一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脑袋!——挣出了水面。我在呼吸着空气。阳光晃得闭上了眼睛。我吐着嘴巴里的水。我的胳膊也露出了水面。我被包围了,但保卫我的不是死人的灵魂——而是渔网!人们正在拖着渔网。从湖里出来了。痛苦而迷惑地尖叫着——但是没有声音。身体形成了,在经历了所有失重的时刻之后沉重得让人难以置信。我的身体倒在坚硬而温暖的地面上。我的双脚也被拖出了水面。我很惊讶,试图站起来。最后我跪在地上,随即又跌倒了。我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疼痛再次袭来,令人吃惊的全新的疼痛。我的身体蜷缩做一团,像一个婴儿一样哆嗦着。阳光再次让我闭上了眼睛,我的手指插进了泥土中,我想以此来验证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随后我无力地抽泣起来,那叫人难以置信、令人困惑而不可思议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我还活着!
第十四章
阳光如槌,猛烈地敲到在我的身上,但我依然哆嗦不止。有人将一条毯子裹在我的身上,这是一条毛茸茸的厚毯子。毯子扎得我浑身奇痒无比,但这种感觉还是特别舒服。在经历了亡灵之湖中那麻木的感觉之后,任何感觉都会令人感动愉快。
那个把毯子裹在我的身上的人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向后抬起了我的脑袋。我眨巴掉眼睛上的水珠,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人。过了好几秒钟,最后我才把目光落定在救我的那人身上。是一个小人。起初我以为是哈克特。我张开嘴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