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反倒很甜,这证明她还蛮把他放在心上。两人走进超达餐馆时马民说:“下次我再迟到,你就打人罗。”
“我没有那恶罢?”她笑笑说。
“你这么漂亮,心也一定好。”马民说,“只有心地善良的女人,外表才美丽。心地歹毒的女人,外表再漂亮也是张牙舞爪的。你脸上到处都是美丽,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痕迹。”
“那不见得罢?我恶起来也晓得张牙舞爪咧。”
两人在超达餐馆的二楼包厢里坐下了。服务小姐上来为他俩倒茶,把菜单搁在他俩面前。“想吃什么?”马民把菜单推给她说,“你点吧。”
彭晓点了几个菜,服务小姐离开后,她就把视线落在马民搁在她身前的红玫瑰花上,那目光在马民看来很温柔,含情脉脉的,仿佛是一汪清纯的海水。“我这是第一次接受一个男人的玫瑰,”她说,抬起头看一眼马民,“我丈夫和我谈爱的时候也没送过玫瑰给我。”
“我向你保证,我这是第一次向一个女人送玫瑰,”马民说,一脸真诚地看着她,“我和我妻子谈爱时,我可以说我还不懂事,男人在三十五岁以前真的不懂事。你莫以为三十而立这句话说得对,我深有体会地感到,男人三十二、三岁都是懵懵懂懂的。”
这时桌上棕色皮包里的传呼机叫了起来,彭晓掏出传呼机看了眼,又放了进去。
“谁叩你?”马民这么说了句。
彭晓一笑,偏过头来望着他,“1号。”她是指她丈夫。
马民把手机递给她,她按了下号码,可是对方占线。那只皮包里的传呼机又叫了,彭晓又掏出传呼机扫了眼,还是她的1号。
彭晓把传呼机关了,“不理他。”她说。
马民说:“不好罢?你还是回个话吧?”
“我自己有分寸。”彭晓说,“前天晚上,我打他的传呼机,打了十个他都没回话。
后来他一点多钟回来,我问他怎么不回话,他说他关了机,没收到。“
“所以你要报复他?”
“那倒不是报复,我是懒得理他。男人就是贱,你越不理他,他越理你。”
马民听了她后面的这句话,心里一寒,觉得味道不对。好像别人递给他一支万宝路,一抽却不像万宝路的味道一样。菜和饮料同时上来了。马民拉开易拉罐的口子,插了根吸管进去,递给彭晓。自己也开了一听饮料,“吃吧,”他对跌着一张葵花子脸不吭声的她说,“不想这些烦人的事情。我也把手机关了,现在什么人也别想打扰我们俩了。”
他用“我们俩”来强调两人此时此刻的特殊关系。
马民停顿了下,见她不开口说话,就又说,“现在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有丈夫,我有老婆,有时候一想这些东西就满目凄凉,觉得生活没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在忙什么!
开心点,把所有的烦恼都还给上帝,上帝最可恨的就是制造了烦恼。我们难得在一起,在一起就高兴一下。这个世界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波黑战争离这里很远,海湾战争早已结束了。我们两个是‘这儿的黎明静悄悄’,不会有战争发生。“
彭晓笑了,开始拿起卫生筷子吃起菜来。“其实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马民想了想说,“你不要以为人高尚。这个世界上高尚的人是没有的,个个都利欲薰心。
我有时候想起这些东西就没劲,觉得周围都是贼眉鼠眼的敌人。生命是痛苦的。“
彭晓侧着脸看着马民。
马民又说:“你莫以为我赚了钱就很潇洒,也许我以前读多了他妈的书——受了周小峰的影响,读什么叔本华的著作和萨特的什么鬼存在主义,其实又没读懂什么,但是人就读得心灰,想起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就觉得这一世干与不干都是空的,而且有一种不知所以的惶惑感。我觉得我已经看透了什么,但又像并没看透什么一样。所以……”
“马民,莫想那么多。”彭晓说,“是我不好,我让你想这些东西。”
“你真聪明,”马民发自心底地赞美她。他确实是近来想这些东西想得特别多,而他认识她以前,并没有这么悲观地深想一切。
“一个女人有时候能够改变一个男人。”
彭晓笑笑,夹起一片肉放进了嘴里。
“以前书上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马民喝了口饮料,“以前我不屑这句话,现在我变得很重视这句话,我感到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
他们谈了很多,都变得很健谈,一桌饭吃了两个小时。两人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街上路灯闪闪亮亮的,有一股凉风从他们脸上掠过。“到哪里去呢?”马民说。
“我随便。”
马民脑海里闪现了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拉她去唱卡拉OK,然后开间房子睡觉——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的话,另一个方案就是开着车兜风,或者到沿江公园的僻静处坐坐,谈谈心。他选择了后面这个方案。“我们到沿江公园去坐坐吧?”他说。
“我随便,”她又这么说。
马民觉得对她不能太性急,她不是那种直奔主题的女人,而且她也不是站在港岛门前的“鸡”,她要找到感觉才会委身给丈夫之外的第二个男人。马民觉得自己对她的感觉是对的。“上车吧,”马民说,笑得两排藏着烟污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彭小姐。”
彭晓嘟着那两片迷人的褐色的嘴唇(她只搽一种褐色口红),想笑又没笑地上了车。
车里面有点闷,马民打开了空调,一股凉风就嗖嗖地吹在他俩身上。“舒服吗?”马民心情很好地问,瞧了眼她手上的那朵红玫瑰。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她说,笑了。
“我也很愉快。”马民说。接着他将车驶上了马路。“其实我很想走一走,”他换个话题说,“刚吃了饭就坐在车里,肚子不舒服。
我缺乏运动,出门就坐车,随便到哪里都是坐车,路走得很少。“
“我也想走路,”彭晓说,“真的我想散步似地走走。”
马民高兴了,“这叫作心有灵犀一点通。”马民把自己和她往一起靠说,“我们两人有心灵感应。你不觉得吗?”
彭晓笑笑,眼睛很亮地望着他,又把目光抛到前面。“我好像也感觉到了。”她说。
随后她继续将眼光盯着前面,嘴里却哼起了《明明白白我的心》这首歌,声音很清,但很好听:“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马民待她将这首歌哼完一遍后说:“这首歌蛮有内涵的,对于我们俩人。”
“马民,我觉得你好聪明的。”彭晓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马民正想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时,她又哼起了这首歌。马民真想停下车,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地亲吻她,好好地抚摸她,当她的理智在他的抚爱下彻底消解之后,就和她干那种她并不陌生的事。马民正全力以赴地想象这些事情时,彭晓停止了哼歌说:“我们就在这里停下车,沿街散散步好罢?”
马民答了声“好”,就将车驶到蝴蝶大厦前的坪上停好。两人下了车。街上灯火通明,行人很多,的士在街头上飞来飞去的,空气中飘扬着不好闻的汽油味。马民点上一支烟,两人就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我们往沿江大道那边走好不?”马民觉得沿江大道那边安静些,那是个情人谈话的好去处。
彭晓折过头看他一眼,“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在你面前显得很没理智。”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知道,我们并不会有结果,也许最终还是以‘无言的结局’结束……”
马民没有回答她这句话,马民望一眼前面的商店,商店门前的灯光很明亮,一些人走进去,自然又有一些人涌出来,给人一种人挤人的感觉。马民心里想,他母亲没体会这种商业社会的感觉匆匆去了。母亲在后面的四五年里,一直病在家里,很少出门,甚至一个星期也难得出一下门。在母亲的眼里世界根本就没变化。
我那时候想把母亲接到自己家来往,但母亲不愿意,母亲怕她身上的病传染给孙女。
母亲得的是癌症,她为了不让家里人嫌她,她自己备一套饭碗和筷子,单独放在一个地方。喝茶的杯子也与家里人分开的。马民的脑海里又闪现了母亲的脸,马民感到很奇怪,怎么他一同彭晓在一起,母亲就光临他的脑海。马民感到这可能是自己没有圆自己的梦,马民是想让母亲享享清福的。马民曾经对母亲说:“妈妈,等我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我就请个保姆,接你到我那里住,四手不伸地享享清福。”然而马民的房子刚刚买下,正在装修,母亲就在一个早上,起来吃了一小碗面,睡下去就没有再醒来。
“马民,你给我带来了好多烦恼。”彭晓叹口气,“我以前从不想事的。”
马民的心里仍然想着母亲,马民想要是自己完成了许诺,也许就不会这么思念母亲。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都能感觉到脚步的轻松和心跳的沉重。“我其实不想这样,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不想这样。”彭晓又说,说完这句话她又嘟起了很性感的嘴唇。
她不想这样还和我走在一起干吗?马民的思想回到她身上,说:“我也不想这样。”
“你不要以为我是说假话。”彭晓脸上认真起来,“其实比你更有钱的老板我都见过,有的老板还很想占我的便宜,”但我都躲开了。有个房地产老板,开一台公爵王,下面一群人苍蝇一样跟着他飞。去年我留职停薪一出来,就是在这家大房地产公司售楼,老板只想打我的主意,曾经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那是一间很气派的办公室,一张红木桌子有床铺那么大,好漂亮的,上面搁着两台电话——关着门对我说,只要我跟他,做他的情妇……他就给我二十万块钱。我转背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觉得被侮辱了一样。“
“我相信,”马民说,心里更有理由尊敬她了,她在二十万元面前不动心,这是要有一定质量和个性的女人才能做到的。“钱再有魅力,也不能买感情。”马民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即觉得说得很平常当然就很蠢,马上又说:“你让我更高看你了,真的。”
彭晓点了下头,一笑,“我看钱不重。我留职停薪出来,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彭晓说,“其它我什么都不在乎。”
马民觉得他今天走进了她的世界,或者说她今天走进了他的世界。“你非常聪明,这一点我很欣赏。”马民想了想说,“我如果给你带来了什么烦恼,那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他望了眼走过去的一个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像他的一个高中同学。他又看了眼街道,街上人影幢幢,这里那里还有歌声在四周很卖力地唱着。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安静,到处都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前面是五一路大百货商店,商店门前一大片灯光,一些大人牵着小孩子在这片格外明亮的灯光下走着,走进去或者走出来。马民想起了天天,天天表现出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情趣。“我也很烦恼呢,认识了你。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束阳光照到了我心坎上了一样。我现在和你走在一起,尽管现在是晚上,我却觉得是和阳光走在一起。认识你,我的整个生活秩序都乱了套,我不骗你。”
彭晓觑他一眼,但没说话。马民看出了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就不想打扰她的思想。
两人顺着五一路大街往前走,自然就走到了沿江大道上。沿江大道比起灯火通明的五一路大街显得很黑,今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沿江大道上没有路灯,只有住户家的窗户里有灯光投射在人行道上,再就是月光了。两人横过马路,走到了防洪堤上,湘江自然就呈现在他俩眼前,水是那种深沉的颜色,船上的渔灯在水里同黄金一样闪烁着。河风从不知哪个方向刮过来,吹在脸上很舒服。马民觉得这风减轻了他心上的沉重。他决定今天不再向她索取什么感情方面的许愿。他觉得她不是那种在外面乱搞的女人,不会随便就把感情交给他人。他索性将两手撑在麻石栏杆上,望了一眼黑沉沉的湘江,这才望着彭晓的脸,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美丽。“上帝不晓得怎么要让我们认识啊?”他这么说。
“我也不晓得。”彭晓说,脸上轻松地笑了笑。
“我真的想不清为什么上帝要让我们认识。”马民叹口气说,“我们不认识就都不会有烦恼。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在外面乱搞的男人,我从不愿意感情投资的。”
“我也是从不跟我丈夫之外的第二个男人,在晚上单独走这么长的路的。”
“我真想骂一句他妈的上帝。”
“马民,我真的对你这样重要?”彭晓说,一双眼睛深深地盯着他。
“是的,我非常爱你,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爱情,我这种爱情来得太强烈了。”
“我们都是有家有孩子的,马民。”
“我还管得那么多吗?上帝既然让我们认识了,我想就应该给一个结果。”马民说,为此嘴唇都颤抖了几下,“我跟你讲实话,我真的想在精神和肉体上和你结合一次,哪怕只结合一次,我也会感到很愉快。你不晓得我好爱你呢,我现在尝到了爱情的苦果。
这么大了,三十五岁的人了,有老婆有女儿了,却跌入了爱情的旋涡里。我好烦恼呢。“
“马民,莫烦恼。”彭晓看着他,“其实我也期待着在精神和肉体上有结合的这一天,我期待着这一天。我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我也不害怕什么东西,我不想的。
我如果愿意,我会主动把自己交给我喜欢的人。“
“我真的希望我们有精神和肉体结合的一天。”马民又这么说,因为他想再听她说一次,“你能说一句你爱我吗?”马民看着她,“我非常想听你说你爱我。”
彭晓不吭声了,把脸扭到了一边,那边是湘江的对岸。
“你不肯说这句话?”他脸上有些失望地瞅着她的侧面脸。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要负责的。”她说。
“你就这么吝啬?一句这样简单的话都不肯说?”
“这句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她说,笑了,“你莫逼我,我们走好吗?”她往前迈去。
马民当然就只能跟着她往前走,但他仍然渴望她说“我爱你”这句话,他是那么渴望她这句话抚慰自己的心灵。“你如果用中文说这句话不好意思,”马民继续要求她道,“你就用英文说,我也同意。我好像听你说,你曾经学过半年英语。”
“马民,你怎么非要我说这句话?”。
“这句话对我很重要,我只想得到证实,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以免我产生错觉。”
彭晓犹豫着,望着他。
“你用英语说吧,我竖起耳朵听着呢。”
“1 love you。”这句英文的意思是“我爱你”,彭晓说完这句英文,似乎脸也红了下,立即就往前走了几步,那儿有一棵柳树,在月光下那些柳枝在黑黑地摇着。她走到柳树下,眼光抛到了暗蓝色的湘江上,风就是从湘江上刮来的。
马民很高兴,“再说一遍,”马民走过去说,“这句英文同唱歌一样好听。”
“I love you。”彭晓折过头对着他耳朵说,一笑,又赶紧向前面走去。
I LOVE YOU马民那天晚上把她送回家时,她说的两句英文在马民的心上久久萦绕着,就同炊烟在田野上萦绕一样。一句是“我今天对我这个家感觉一点都不好”;另一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