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冷笑一声,偏过那张松弛且丑陋的脸,走进了卧室。
“你这样搞,我越要跟你离婚。”马民咬牙切齿地说。
“离就离,你怕我还怕。”妻子躺到床上说,“我一个人带着天天过。”
“天天,你是跟妈妈还是跟爸爸?”
“我不晓得。”女儿聪明地回答,“我又想跟妈妈,又想跟爸爸。”
“你只能跟一个,你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我想不出来。”
马民瞧着女儿,觉得女儿只能这样回答了。他走进卧室,妻子睁着两只黄黄的大眼珠瞅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瞅着。“我就写离婚协议书,你肯签字不?”
“你写罗,我签。”妻子坚决地说。
“这是你说的?”
妻子横他一眼,折过头去,一张脸深深地埋在枕头上。马民走出来,走到客厅里坐下。他心里十分难过,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华光电工厂前的那片花坛,蝴蝶飞来飞去,蜜蜂在这朵花上那朵花上采着蜜。妻子当年年轻貌美的倩影与这个生机勃勃的花坛一并在他脑海里跳跃着,那个时候他在华光电工厂是很骄傲的,身边总是走着美丽而温顺的王珊,为此年轻人都有妒忌的眼光盯着他,团委书记张头更是一脸的醋意,因为他占有了珊珊的爱情。女儿看着他,“爸爸,我不想要你跟妈妈离婚。”女儿说,“我怕你们离婚。”
“你过来,妈妈是怎么打你的?”
“妈妈只是打了我的屁股几下。”
“疼不疼?”
“只是有一点点疼。”
“现在还疼不?”
“不疼了。”
“天天,过来,不要理他。”妻子在里面吼了声。
女儿看着马民。马民说:“莫听她的。她是个神经。”
妻子满脸气愤和坚决的神气地走了出来,伸手要把女儿拖进卧室里去。马民赶紧把天天搂到自己怀里。“你做什么?”马民厉声说。
“我要她进去搞学习。”妻子说。
“不学习。”马民大声说。
“我就是要她看书学习。”
马民觉得妻子变得不讲道理了。马民看着妻子的脸,发现她的脸上的肌肉在颤栗,目光也是那种惊恐的被伤害了的目光。马民心里很不好受,自己毕竟跟她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站开点,”马民护着女儿的身体说,“今天我在屋里,你别想碰她。”
妻子冷冷一笑,一脸怪相地重新走进了卧室。马民觉得警报解除了,松口气,坐到沙发上,点上了支烟。女儿伴着他坐着,手放到了他大腿上,马民问女儿:“天天,你妈妈每天做按摩吗,告诉爸爸?”
“我不晓得。”
“难道你妈妈做按摩你都没看见?”
“没做,反正我是个神经就神经到底。”妻子在卧室里扔出来一句。
马民又问女儿:“天天,你爷爷奶奶(他是指妻子的父母)来看过你们吗?”
“昨天来了。小姨昨天白天也来了一下。爸爸,我想看电视?”
“不准看。”妻子在卧室里大声嚷道:“你敢看,看我打你不!”
“看,”马民支持女儿,“爸爸同意你看。”
妻子又走出来,脸上仍然是那种荒凉和没有意志的表情。“不准你看啊,”妻子说。
“看,爸爸同意你看。”马民说,直视着妻子。
女儿不敢去打开电视机,马民就走过去把电视机打开,但妻子几步上去就把电视机关了。马民冲上去又打开电视机,妻子又走过去关。马民吼道:“你敢关!”
妻子却把电视机关了,然后折过头来看着马民。马民觉得妻子回过头来时脸上充满了紧张,目光里含着恐惧。马民从妻子这张害怕他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的面孔,母亲曾经也是这种表情展现在他和丈夫面前,马民心里一软,本想推她一把的,但改变了主意。
“你是没打得是不?”马民吼道,又走过去打开了电视机。
妻子这一次没关了,而是对女儿说:“进去搞学习。”
女儿犹豫着是不是进去,马民却站在与妻子斗争的立场上说:“看电视。爸爸同意你今天不搞学习。”
妻子冷笑一声,一张浮肿难看的脸上,布满了不知所措的茫然,她的眼睛望了眼马民,又把两片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但她没说话,再一次地走进了卧室……
39、离婚(五)
马民的手机响了,是王经理叫他去打“三打哈”。“来罗,玩几盘罗。”
马民想他又想抓收入了。“不行,我现在有事。”马民说,“改天玩。”马民今天不想当马大猪。“我工地上尽是事,屋里也有事情。下次陪你们玩个饱。”
马民不敢出门,他担心自己一出门,妻子就会打女儿。妻子怄了气,总要出,那么只好找女儿出气了。马民见妻子一时不会出来寻衅了,就让天天看电视,自己走进自己的卧室。桌上一层灰,床上也有灰尘,手一摸灰就到手上了。马民就迈入厨房,从门背后取块抹竹席的手中,放到龙头下打湿,拧干,随便抹了抹床铺,桌子。马民躺到床上,看着窗外,天上仍下着雨,但不像刚才那么凶猛了。手还有点疼,他点上了支烟。他瞧着墙上那幅《荒原上的阳光》,我就是那条牛,他想,没改。他今天对这幅画有了点新的认识。阳光是捕捉不到的,他想,你怎么去抓阳光呢?
你能把水抓住吗?你只能抓住石头,抓住草,但阳光是没法抓的。
阳光只能感受,而不能捕捉。他又想起早上打电话给彭晓的事。电话是她丈夫接的,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那是个轻漫的家伙。说不定昨天晚上他照样干着彭晓呢。彭晓曾对他说,她和他丈夫干这种事时,她没有激情,但她不能不让他干,他是她现在的合法丈夫。
“你要晓得他是我丈夫,”她笑着瞟着他,“你吃醋就不对。”
“我没吃醋。我只是随便问问。”马民找个借口说,“也是关心你才问。”
彭晓笑了,那是一种摸透了他内心的笑容。“他一个星期和我做一次爱,有时候两次。不过我和他没有激情,做义务劳动一样。”
“做义务劳动”马民笑笑,“我只晓得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总是号召我们做义务劳动,那时候是去帮孤寡老人挑水做煤。不是你这种义务劳动。”
彭晓笑得把头都埋了下去,“马民,莫吃醋好罢?”
“我是针对你说的义务劳动一事说的。不是吃醋。”
这是上两个星期在招待所里的事,当时两人做完爱,坐在沙发上休息时就说了上述的话。现在马民联想到早上这个电话,忽然对彭晓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一样。她同时跟两个男人睡觉呢,她有什么蛮值得我爱的?他想。爱情是绝对自私的,爱情不是两个人可以共有的,更不是公共财产。可是她现在的位置就处在我和她大夫之间,她两边的爱情都一点不剩的接受。既跟丈夫做爱,又跟我做爱,这样的爱情我破釜沉舟地去力争,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再发展下去就太危险了,再这么以此类推地下去,他的爱情就会变得一钱不值。阳光是捕捉不到的,他这么说。他为了避免“新思想”在他脑海里捣蛋——在此以前他还真没这样想过,重新走进了客厅。
“爸爸,”女儿对着他一笑,又和他亲密无间了,“你这个小爸爸。”
什么爱都不及血缘的爱来得结实。他想。“天天,等下我们出去吃中饭。”马民说,亲昵地觑着女儿,“爸爸带你到金天地下餐厅去吃,你最喜欢去的。”
“谢谢爸爸。”女儿说,赶紧亲了马民的脸一下。“要妈妈去不?”
马民考虑到女儿在家里的处境,说了声:“随她去不去。”
“妈妈”,女儿离开马民,走进卧室,“妈妈,我们去金天吃饭去,起来起来。”
妻子在里面回答女儿说:“我不去。”
“我要你去。”女儿说,“爸爸好久没带我们出去过了。起来,走。”
“莫搞,我会打你,你还吵罗。”妻子对女儿凶道。
马民对女儿说:“天天,我们莫理她。我们现在就走,爸爸带你出去玩。”
女儿忙高兴地跑出来,问他:“爸爸,我穿那套漂亮的公主裙要罢?”
“随便你。”
女儿走进卧室,换了那身漂亮的公主裙,走出来,居然脸上红红地瞅着父亲,好像怕羞一样。马民立即很高兴。“你好漂亮的,爸爸爱你。”马民说,“爸爸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别人都对爸爸不重要。”马民这样说,一是告诉睡在床上的妻子,要她重视女儿;其次,也是告诫自己,因为近来他的心事似乎不全在女儿身上了。
他这是要强化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军队里为了提高战斗能力,搞强化训练一样。
马民摸了摸女儿的头,走过去把电视机关了。忽然觉得妻子一个人在家里很可怜,就步入卧室,瞧着躺在床上,头发稀乱的妻子说:“你一起去不?一起去你就打扮一下。”
妻子横他一眼,“不去。”妻子说了这两个字就把那张土色的脸扭到了另一边。
马民想你不去未必我还要强迫你去,对女儿说,“走,去潇洒去。
“走,”女儿一脸兴奋地学他的话说,“去潇洒去。”
马民觉得女儿说话的神态很可爱,很暖他的心,觉得自己活着,不好好培养女儿还培养谁?现在自己这么活着,应该说又累又潇洒。自己一心要离婚,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有意思,离婚面临的又是结婚。马民把女儿钟爱地搂到胸前,对妻子道:“拜拜。”
女儿忙快活得不得了的模样学道:“拜拜。”
马民带着女儿在金天地下餐厅吃完午饭,又跟女儿买了一袋牛肉干,一袋她喜欢吃的旺旺,这才开着车回家。在车上,马民问女儿:“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爸爸妈妈。”
“只能最喜欢一个呢?”马民说,“爸爸妈妈中,你第一喜欢哪个?”
“第一喜欢爸爸妈妈。”
“我是说,只能喜欢一个的话,你喜欢哪个?”
女儿想了想,脸上布置着天真的笑容,“我喜欢爸爸又喜欢妈妈。”
马民没有再问。两人回了家,妻子依然如故地躺在床上,显然什么都没有吃。马民心里既产生了恨又升起了怜悯。你自己就不晓得吃饭,马民想,反正要跟你离婚,随你去。但马民心里毕竟不愿意看见她这么生活下去。他明白人和自己过下去就会有病疼缠身。他站在床旁,看着她,“我跟你煮碗面?”他说,“你吃不?
你吃代就煮?“
妻了不望他,也不吭声。
“人不能跟自己赌气,”马民望了眼走进来的女儿,“人首先要战胜自己,你才能战胜别人。我去跟你煮碗面,你吃不?”
“我不吃。”妻子尖声说,脸上一片愤怒地瞧着他。
“你不吃拉倒,我不急。”马民心头的恶念上升了,“横直要跟你离婚的,你死了我都不急。反正我和你这一世已经画上句号了。”
马民走进客厅,女儿也跟着他走了出来,女儿坐沙发上,撕开牛肉干包装袋,吃着沙爹牛肉干。马民也拈起一片牛肉干放进嘴里,嚼了嚼感到味道不错,就悄声对女儿说,并冲卧室指了下:“去给你妈妈吃一点。”
女儿听见,一笑,也悄声说:“我怕妈妈打我。”
“不会打你,有爸爸在这里。”
女儿就拿着那袋沙爹牛肉干,怀着警惕的心理步入了卧室,“妈妈,你吃牛肉干不?”女儿不晓得撒谎说,“爸爸要我把牛肉给你吃。”
“拿开!”妻子尖声说。
下午六点多钟时,妻子仍躺在床上,没有打算做晚饭的迹象。
马民就又决定带女儿到外面餐厅里吃饭,然后再带女儿到工地上去看看。“走,”
马民说,一挥手,“带你到双燕楼去顿饱的,你最喜欢吃双燕楼的豆沙包子。”
女儿欢欣雀跃起来,“爸爸,我的好爸爸。”女儿抱住马民娇声说。
马民感到女儿把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臂弄疼了。“去把电视关了,”马民对女儿说。
女儿关电视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是彭晓找他。马民一听是彭晓的声音,当然就起身住自已卧室里走去。“我在屋里,”马民步入房间,用脚把门踢关,回答彭晓说,“正准备带女儿去吃饭。你在哪里?”
“我在河西。”彭晓在手机那头说,“你手好些吗?”
“还有点疼,但不去想又不那么疼。”马民一笑,想起早上打她的电话,她丈夫接电话一事便说:“你丈夫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没盘问你罢?”
彭晓在那边一笑,“他问我是哪个男子汉这么早打电话给我。”
“你怎么说?”马民望着墙上的《荒原上的阳光》。
“我说是客户。”
马民听了心里一凉,又望了一眼墙上的画,“你丈夫相信你的话?”
“他心里应该明白罢,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我以为你丈夫会拷问你,”马民说,“所以我就没打你的传呼机。我女儿进来了,”马民这么说了句,“你到外面去,爸爸在打电话。你出去吃点牛肉干。”
“我发现你好关心你女儿的。”
“当然,自己的女儿,我女儿很聪明的,跟你一样。”
“那肯定罗,她有个优秀的爸爸。”她说。
马民看见妻子走了出来,对女儿凶道:“不准去。”说着就要把女儿往她房里拉。
女儿却挣扎着,努力要把她母亲的手推开,眼睛求救一般地瞪着马民,女儿说:“你怎么罗,你莫抓我,我就是要去我就是要去。”
“好罗,等下我再跟你打传呼。”马民说,放下手机,走进客厅,二话不说地把妻子抓着女儿胳膊的手扳开了。“你这是搞什么!”
妻子的眼泪水立即涌了出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民,“我不准她出去吃饭,外面不卫生。”她说,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你想把女儿带坏,我不准。”
“你讲宝话!”马民厉声说,“我就是要带她出去吃饭!”
妻子一脸紧张,找不出词来与他辩论。马民的心立即软了。马民担心她的精神病马上就会发了,“你又不搞饭?我们不就出去吃?”马民说。
“你不晓得搞哎?”妻子哭说,嘴角不住地哆嗦着,边抬起手臂揩着脸上的眼泪,眼睛红红的,跟烂李子似的。“你只晓得剥削我?你自己不晓得做饭!”
马民不忍心再跟她争执,她在他心目中确实是个使他痛苦和怜悯的弱者。“好罗,”
马民转变态度说,关心地瞪着她,“我做饭你吃不?你吃我就做?”
“我吃,”妻子说,走进卧室又躺到床上了。
马民叹了口气,灰心丧气的形容走入厨房,这两年他连锅灶也没有碰过,今天他却要为女儿和妻子做饭。“他妈的,”他骂了一句,眼睛寻找着煮饭的小高压锅。
40、离婚(六)
几天后,马民从工地上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女儿唱歌的声音,女儿正在唱一首儿童歌曲。马民开门走进客厅时,看见妻子坐在沙发看女儿唱歌。妻子一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呆板了,一双眼睛不望他,也不望女儿,而是看着窗外。
马民对女儿一笑,就势在沙发上坐下,把脚架到茶几上,点上支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时前在工地上写的离婚协议书,重读了一遍。他主要是看有没有错别字,好久没看过书了,很多字都生疏了。他把协议书的协字,写成了“协”的左边形旁,还是彭晓把“协”的左边形旁改成“十”字旁的。“这个字写错了,”彭晓说,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