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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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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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0)
  许宏已经彻底离开公司,新的中方代表要到元旦以后才来上班,克利斯朵夫在电话上忙着与人商议怎么过圣诞节,在哪里碰头,到哪里去吃涮羊肉。听上去,好象那是克利斯朵夫毕业以后第一个圣诞节,班上留在上海的同学要在一起聚会。克利斯朵夫在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先压低嗓子,报出自己英文的名字,显示出自己的职业化。
  简妮想起范妮。上海人刚恢复过圣诞节习惯时,圣诞前夜常常有家庭舞会。那时,家里
的电话都是找范妮的,都是商量穿什么裙子,带什么礼物,象克利斯朵夫现在一样。范妮总要花好久打扮自己,她总是将候选的衣服摊了一床,一套套地试,久久不能决定。寒冷潮湿的上海隆冬,范妮常常就穿九月初秋穿的棉布衣裙去过圣诞夜,因为外国人从来不穿太厚的衣服。室内太冷了,所以,她把爷爷房间里的咖啡色煤油取暖炉搬到她们房间来,那个暖炉并不能让整个房间里都暖起来,反而散发出一股煤油的刺鼻气味。范妮总是在那微弱的暖意里,微微哆嗦着换衣服。在她为不同颜色的裙子配不同颜色的长丝袜时,简妮看到她大腿上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最后,总算定当了,范妮就冲一个热水袋抱着,披着大衣。范妮的大衣是黑色的呢斗篷,很大,很长。她裹着它站在窗前,让简妮想起来《法国中尉的女人》里面,那个背叛整个社会的女人就裹着式样一样的黑斗篷,站在英格兰狂风怒吼的海边。简妮猜想,范妮的大衣就是按照那个样子,找裁缝做的。她从来就喜欢按照外国电影里的式样做衣服。
  简妮想,她就是这样可以舍得一身剐,得到的,也仅仅是一身剐的巨痛。而克利斯朵夫他们,倒心安理得地安排自己的圣诞节。
  简妮不是一个放纵自己感情的人,尤其不肯让自己沉湎于幽怨。她打断了自己,站起来,开始整理文件,文件柜里有纸张和油墨的气味,一排排塑料格子里,放着不同的报表,会议记录,新产品开发流程,总结。简妮突然感到,自己真的不舍得这个工作,不是面子上的,感情上的问题,而是真的喜欢济身于一个外国商品在中国一点一滴的成长。冬天是香水的淡季,但She新开发的温暖的麝香香型,在北京和上海以及东北,都有不俗的销量。简妮认为,这也是自己的成长。
  简妮悄悄照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那个Nancy Collins已回家过节,要到新年假期以后才回上海。等挂断电话,万念俱灰时,简妮明白自己不想马上回美国去,在一家美国海外公司工作,这痛苦居然吸引她,诱惑她,让她不甘心。
  这天下班,简妮经过走廊里的那个散发轻微臭气的厕所,它正大开着门,从里面传来水箱漏水的潺潺水声。经过在风中“哐哐”作响的洋铁皮标语牌,此刻,再看到那上面雄壮的美术字:携手奔向美好明天,简妮觉得它们充满了中国式的假大空,以及恬不知耻。然后,她看到了Tim的白色林肯车,象一只大鸟一样匍匐在标语牌的阴影里。Tim今晚还要处理一些文件,他明天就要离开了。等他回来,就是和另一个秘书相处了。简妮跨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象被丢出来的一样,她的身体不由的往前冲了冲。
  傍晚的街道上,空气中流动着白天残留着的阳光的暖气,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在南下,在寒流将至的前夜,上海总会格外暖和,就象回光返照。西边的天空中,布满鱼鳞般金红色的晚霞。在美国通常缠在圣诞树上的彩灯,被对面的酒店缠在自家门前的梧桐树上,将那棵圣诞树当是圣诞树的意思。明亮的面包店里传来圣诞歌声,地摊上堆着一叠叠廉价的圣诞卡,那是盗版的。四周的一切都象往常一样,没人理会到简妮生活中发生的大事。简妮站在街沿上,就象绝大多数整天在空调房间里伏案的白领那样,拎着黑色的电脑提包,默默呼吸街头的新鲜空气,带着刚刚从工作中脱身出来的茫然,心里盘算要到那里去消磨这个晚上。她站着,看到梧桐树下有亮着红色空车灯的出租车缓缓向她靠近,出租车司机以为她在等车吧。突然,悲痛在她心中爆炸,里面夹杂着的恐惧,失望,无助,惭愧,怨愤和自责。它们在她心里如同弹片那样四处飞溅,到处留下血肉模糊的可怕伤口。简妮突然想,也许范妮在知道鲁不和她结婚,也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也经历过这种疼痛难忍的悲痛吧。她们从来不是好姐妹,但她们却仍旧一脉相通,分享共同的宿命。
  这时,简妮决定去精神病医院探望姐姐范妮。她去淮海中路上的上海食品商店买了一盒意大利金沙巧克力,到希尔顿斜对面的花店里买了正牌的美国圣诞卡,又买了一束圣诞花,然后去龙华的精神病医院。
  因为她带着非同一般的礼物,又说明自己是美国回来的,精神病医院的看门人没为难简妮,他从挂在墙上的病人登记卡上,查到了范妮的病床号,将吊在范妮名下的细竹签递给简妮,将简妮放进铁门里去。
  简妮来到了一个寂静而寒冷的园子。满园松树,柏树和冬青,在白色的路灯和楼房的灯影里有着肃杀而古怪的气氛。那些病室刷着暗红色改良漆的铁窗里,见不到一个人影。远远看去,窗上一条条的,好象是些铁栅栏,让人想到监狱的窗。简妮想到范妮那洁白的裸体,花洒里的水正冲击着它,因为早上的微风,它起了一层密密的栗。简妮觉得自己面颊两边的皮肤,也起了一层栗。爸爸告诉过简妮,当年,将范妮一送进病房,医生就立刻将她收进需要一级护理的病房里,那是收重病人的地方。那里,每个人有自己单独一间小病房,象壁橱大小的屋子。被关进去时,范妮默默挣脱护士的手,要出来。护士抓着她的胳膊,劝她进去,象劝一个小孩吃药。但范妮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挣脱着往外走。最后,被护士抱住了。爸爸说,她一定被绑在床上过。因为后来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些淤青。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1)
  接近病房时,简妮发现那些病室的窗上并没有装铁栅栏,但它的铁窗,将每扇窗子的铰链都装在中间,所以,每扇窗子都很窄小,即使完全打开,也只是一掌之宽,从里面不能伸出头来。简妮想,这样的窗子一定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或者逃跑。爸爸说过,范妮再次发病时,就是怀疑有人要害她,她无处可逃,只好自杀。那样的窗子比监狱的铁栅栏,更让她感到冷酷和可怕。寒气不断从她大衣下摆往身体里钻,里面单薄的裙子渐渐变得冰凉。简妮知道,这重重寒意里,有自己心里的恐惧。她想起范妮在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穿着白衬衣
和蓝色塔夫高腰裙的样子。
  远远的,听到铁门“咣当”一声响,小径后面的铁栅栏门被推开了,暮霭重重,路灯暗淡,简妮看到护士领着一队穿了紫红色棉袍的病人走进园来。他们都是男人,老老小小,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只是初中生,在精神病人的诡异神色中还能看到一团稚气。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毛巾,一瓶洗发水,一块肥皂,有的还有一双海绵拖鞋。每个人都一样,默默抱着自己的脸盆。他们的队伍足足有几十个人,最后压阵的,也是一个护士,他进来以后,转身将铁栅栏门锁上。这一队人默默无声地列队走过花园,他们微微摇晃着身体,呆板脆弱,摇摇欲坠,但简妮觉得他们的身上其实有种奇怪的机警和寂静,象一个已经点燃导火索的高升。
  简妮让到一边,看着他们,感到十分悲伤,几乎要滴下泪来。她看到队伍里有个高高的,满头白发的人。他的脸,象一个泡在水里的馒头一样虚浮苍白。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又白,在队伍里象一个惊叹号。当他经过她时,简妮看到他脸盆里,放着一管用铝皮包装的沐浴液,它十分眼熟,是Banana Republic的。底部插着一根钥匙似的不锈钢,转动那根钥匙柄,铝皮就象牙膏皮一样折起来,可以很方便从里面将沐浴液挤出来。鲁当年就用过它,就将用到一半的它留在浴缸的架子上。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里再见它,它被放在一张疯人院的劣质的宝蓝色再生塑料盆里。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他的手修长好看,但指甲缝里黑黑的,很象维尼叔叔的画画的手。
  “啊,是圣诞花。”那人经过简妮身边时,突然轻轻说,“又要过圣诞节了。”
  简妮不敢和他说话。
  “红房子西餐馆还在哇?”那人又轻轻问。
  简妮还是不敢说。但她闻到他身上有Banana Republic的香味。
  他们鱼贯地向病房敞开的玻璃门走去,里面的木栅栏门被打开,灯光照亮了走廊里绿色的墙壁,那里散发着被禁锢,被剥夺,被强制的暴烈而颓唐的气息。他们象一道无声的水一样流了进去。他跨进门去的时候,突然压轻声音,对简妮飞快地说:“快逃吧,赶快逃。”他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酸腐气味,“不要拿花,会被别人发现的。”然后,他伸手推了简妮一把,消失在门里。
  简妮被吓得往旁边一跳,几乎摔倒在冬青树上。她感到自己的丝袜被树叉勾住,然后悉悉索索地,从小腿一直到大腿,她知道,那是袜子抽丝了。
  范妮的病房在楼上。探视室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探视室里荡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与病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混淆在一起,温暖和浑浊。
  值班医生走过来打量简妮:“你是王范妮的妹妹?”
  “是的。”简妮说。
  “从美国回来的?”医生又问。
  “是的。”简妮想,一定又是家里人告诉医生的,就象当初叔公的病房里,人人都知道家里有人要从美国回来看他。“我姐姐她情况还好吗?在美国时,医生说是抑郁症,怎么回到上海以后,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呢?”
  “也许,她的确在美国有过产后抑郁症,被控制住了。但回国以后,又发生精神分裂症,她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医生说。
  “这两种是递进的病吗?”简妮问。
  “不是。是不同的病。”医生说,“这次她是应激性的精神病。”
  医生的说法让简妮吃惊,让范妮陷于精神分裂的,竟然不是美国那一段,而是她上海的这一段。这出乎她的想象。摧毁范妮的创伤,原来是在上海发生的。“我不了解她在上海出了什么事。家里从来没对我说过。”简妮说。
  “王范妮当时回国的时候,在学校办了休学,她的护照上还有有效的签证,可以再回美国,是这样吗?”医生说,“你们家的人一直动员她在签证过期以前回美国去。这对她是受不了的压力。出国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对王范妮这样已经在精神上有创伤,个性上又有缺陷的人来说,就不是好事。”
  简妮紧捏着圣诞花的杆,她想,她们两姐妹总是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无法容身。或者说,是上海这地方,这个家,这些人将她们渐渐逼到死胡同里。本来,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个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国好好地做一个普通职员,嫁一个可靠的白人,住一栋分期付款的Town House,开一辆日本车。在上海,在美国,多少女孩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来了,但她们就不行。
  医生领着简妮穿过病人的活动室,与探视室相比,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个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然后他们穿过病室,那是一间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里面象轮船统舱那样放满了单人铁床,中间只留下可以侧身而过的走道。床上有草绿色的粗毛毯,让简妮想起电影里的犹太人集中营。“病人很多,我们没有这么多病房。”医生对简妮解释说。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2)
  他们来到病室尽头,那里还有一扇木栅栏门,将走廊拦开。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禁闭着的房门,门上有象一本书大小的窗子。医生对简妮说:“你的姐姐在里面,她这段时间情况有反复,处在狂躁期里。你刚刚在我们的活动室里看到的那个病人,她处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说话,不吃饭。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样?”简妮问。
  “她想逃出去。”医生说。她看看简妮手里的东西,问,“你要是不怕,可以进来看看她。”
  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简妮跟了进去。门在她身后“乒”的一声关上时,她觉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个白发人的耳语,他说:“快逃吧,赶快逃。”简妮意识到,自己进这个医院以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紧张,是因为自己怕那无处不在的,被禁闭起来的暗示。这种恐惧,从小就在心里生龙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监狱,看病室,象集中营。每次关门的声音,都让她发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随这种恐惧长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于栅栏门的最深处。
  她听到有人轻轻的,不停地,钢琴节拍器似地拍着门。医生告诉简妮:“那就是你姐姐在敲。”
  范妮的脸正扑在小窗子上,简妮猛地看到范妮的脸,吓得叫起来。她的脸潦倒,狡猾,怨愤,简直象个恶毒的老女人,但眼睛却是贼亮的。简妮猜想到,范妮也许会肿,那是因为药物里的激素,也许会苍白,那是因为没机会在户外,也许会呆,会脏,象那些印象里的精神病人一样,但她没想到,范妮会变得这样丑。她的丑,是从心里出来的。就象一滴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那样,她的脸,是从心里丑出来的。
  “简妮,你也进来了?”范妮惊喜地问。
  “不,不,不,不是的,我来看看你。”简妮连忙将手里的圣诞花举起来,“圣诞节就要到了。”在这气氛诡异的重病房里,红色的花漂亮得象个讽刺。
  范妮果然对花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绕过大朵的红花,看着简妮追问:“你为什么也回来了?”她打量着简妮的身体,目光象手一样在简妮的腹部按了一下,“还穿得那么漂亮,又不是在美国。”
  “我回来工作,在美国的一家香水公司工作。”简妮心里抗拒范妮说的那个“也”,范妮想将简妮与自己混为一谈。于是,简妮将挪顿公司抬了出来。
  “你毕业了?”范妮不相信地问。
  “毕业了,开始工作了,公司为我办了J…1的签证,我才回中国来的。”简妮说。
  “让我出去,医生。”范妮兴趣索然地放下简妮,转向医生,要求说。
  “你好好配合医生,病好了就可以出去。”医生说。
  “让我出去。”范妮说。
  “你要出去干什么?”医生问。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面?”范妮恼怒地反问。
  “你家里人送你来的呀,你要是没病,就要证明给我们看,我就放你出去,我也不愿意关你在这里呀,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医生说,“你爸爸总不会害你啊。”
  “那不一定。将我关在里面,他们就可以对别人说我回美国去了,他们两个孩子都已经在美国了。可惜,他们的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美国,气死这两个新疆人。”范妮说。
  “你的意思说你爸爸害你?”医生说。
  “我没有这样说。”范妮说。她飞快瞥了简妮一眼,“我没这么说过。圣诞节都到了,我还不能出去吗?”她理直气壮地叫,“圣诞花都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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