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禄着急地对振德说:“大叔,别听她瞎说。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说她才生个小闺女,还想个大小子……”“你瞎说!你糟蹋人!”桂花臊得无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话,只好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你这末大人,把人家被窝里的话都亮出来啦!要不要到广播台去喊喊……”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为他们收场了,“你俩的官司我一时断不清,要你们小两口互相解决。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换爹吃饭,可跑这来啦!”桂花抱怨地指着丈夫说。
曹振德思虑着吩咐道:“吉禄,快换你爹回来吃饭。嫚子,你也去和他做个伴。”
“一个牛还要两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禄说着就走。“孩子我去给你哄着。”明生抢上说。
春玲笑着推桂花说:“你快上去招呼着点,路黑,别把他的脚撞坏了!”
“唉,去就去吧,脚要再撞坏了,还要我背他。”桂花飞快地赶上去了。
望着这对小夫妻走后,振德和女儿商议,趁冷元一个人在家,把他接过来,将吉福的事告诉老人吧。
“今天过么节,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着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对振德问道。
“不过节就不兴喝两盅?”振德笑笑说,“是你玲子叫你喝点酒解解乏。”
冷元慈爱地看着给他斟酒的春玲,说:“玲子,你平时省着,为大爷破费可不该呀!”
春玲双手捧盅送给冷元,努力笑着说:“没花钱,大爷,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韭菜是园里长的,酒还是头年用孬地瓜烧的,一个钱也没费。”见冷元饮过一口,她又关怀地说:“大爷,我见你这几天老咳嗽,饭吃得也少,是干活多累的吧?”“没有事,闺女!”冷元摇摇头,摸把胡须,感叹地说,“这才干多大一点活?在早先哪,给蒋殿人当长工,中午拿点干粮上山,家里孩子饿着,哪能咽下去!挺着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风大,衣裳又单,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担腰要断,头打转,好几次栽下山差点摔死。后来我找些干辣椒在锅底下烧焦揣在怀里,冷了就吃一个……那滋味又呛又辣,泪不断头地往外淌……唉!这末着,身上辣得发烧,能御点寒,可我这咳嗽病,也从那时落下根啦。”
“老哥,过去的苦楚,不说它啦!”振德见他很感伤,把话打断了。
“唉,我也不愿想那些,可是一见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来了。”冷元脸上闪出激动的红光,他又愤恨地说,“可蒋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穷人有口饭吃,还想叫咱们当牛当马,受欺负。有良心的人,谁也不能让反动派活着!”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给你吉福哥写封信,叫他可别当孬种,不好好干不是他爹的儿!”
春玲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给弟弟缝衣服,听到这里,心一热,声音颤抖着说:“大爷,俺吉福哥是好样的!是党员,又是干部。”
“那还不够!”冷元插上说,“要他再加劲,为打反动派,心掏出来也不能后退!哦,还有,”冷元脸上闪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诉他,我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模样丑俊我知道他不计较,图人品、进步,问问他的意思……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别为亲事分了心,等全国解放了再请个假来家成亲。玲子,你记下了吗?”
“喂,大爷……”春玲心象着了火,眼圈发红了,哽咽得简直要哭出声,见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力压下呜咽,“大爷,我记住了,我写信!”她装低头咬线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两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说。”振德把碗和筷子放进冷元手里,心里盘算着怎样开口……两天来,曹振德领导参军运动忙不开身。根据情况的发展来看,群众基本上是发动起来了。毕竟是老解放区的人民,两天多,报名参军的已达四十多名,出现了很多动人的事迹。但报名参军的人中有许多是不合格的——身有残疾、年龄超过规定和岁数不够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断,这次大参军和以往有个显著不同的特点,合乎条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或有特殊情况的人家的。把运动深入一步,发动死角,打开顽固家庭工作虽然这末繁忙紧张,曹振德心里还是放不下吉福牺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儿子吉禄,前几次参军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亲年老有病,被说服了没让去,现在吉禄又在叫嚷了……冷元就这末两个孩子,这是他大半辈子用血汗养活大的两个命根子,为革命他已经献出一个,这个小儿子再走了,这对年老的父亲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牺牲的信息告诉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禄走;但振德在冷元门口犹豫过几次了,有两次正要开口又咽回去,他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场合。这场合可真难找啊!
没出振德所料,冷元刚吃完饭,装着烟说:“大兄弟,这次一准叫你禄子去吧!本来怕你们干部再推让,我没急着出声,想等走的那天悄没悄声地叫他上区……喂,看样子他媳妇有点不愿意,这不要紧,那嫚子是明白人,说一说就会想得开。”
振德摇摇头说:“吉禄不能去。吉福在外面……”“哎,你又来啦!”冷元把装上烟锅的烟又倒进布袋,“干革命还嫌人多吗?谁规定一家只准一个当解放军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该死的东西灭光!”
“我是说,老哥,”振德心里火热,非常为难,明知道自己用这些话说服不了对方,可是仍不愿意直说真情,“你就两个孩子……”
“这好嘛!”冷元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皱纹间浮着幸福的笑影,“我多一个儿子,为革命多出一点力气,心里可舒坦啦!玲子,给大爷点个火。”
春玲拿燃着的麻秆的手抖个不停,火头怎么也放不到烟袋锅上。
“拿稳点,”冷元抬头一看,见春玲那对墨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他一惊:“怎么啦,玲子?”不见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脸痛苦地皱着,老人一时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过身啜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大兄弟?”冷元惊诧地紧望着振德。“玲子,清醒点!”振德向女儿喝道,他拼力压抑内心的悲怆,上去握着冷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呀!这两天我走到你门口又转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可早晚要对你说。老哥!你要听兄弟的话,硬性些啊!”
老人已经预感到不幸的降临,他怔了一霎,苦笑着催促道:“说吧,兄弟!哥架得住……说吧!”
“吉福!福子……”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他,他怎么啦?”冷元浑身震动,眼睛失神地大瞪着。
春玲哇的一声,呜呜地哭开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这只凸着老筋的手,在怎样的哆嗦呵!
“你快说呀!”老人的脸痉挛着,急不可耐地逼问。但见振德张开嘴,他立时摆着手,摇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连声喊道:“不不不!别说!不要说……兄弟!不,不说……”老人面色惨白,身子颓然地依到墙上,小烟袋从他手里脱落了,烟面洒到炕席上。
“大爷!大爷……”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着喊叫。“玲子,忍住泪呀!”振德说着,自己却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条毛巾,湿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着冷元搐动着的灰黄的胡须,极力使声音镇静,说:“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疼!你这两个孩子,是拼着命养大的。孩子死了,当爹的怎么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宽点,远点,这革命的事不松快哪!要想把穷人从死里救出来,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兽类不可!就是为这个,咱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流血断头……”
冷元渐渐睁开眼睛,泪水在干涩的眼眶中游动,却没有溢出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振德的手背,声调缓慢而低沉:“兄弟,别担心!我能想开,受得住……”
春玲流着泪,小心敬爱地用湿毛巾给冷元拭着前额。冷元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行啦,玲子。别哭,你一哭大爷心里更乱……哦,我好啦!”他摸索着拿起烟袋,可是手痉挛地抖颤,装不进烟去。
振德接过烟袋装好烟递给他。春玲端灯给他点上火。
老人缓慢地沉重地抽着烟。浓烈的灰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会,屋里就布满了烟雾。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烟声。
振德望着飘散的烟雾出神。春玲那对湿漉漉泪汪汪的大眼睛在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冷元的脸。
过了好久,冷元把烟灰磕掉,平静地说:“大兄弟,玲子!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说不难受,是假话。兄弟你说得对,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儿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从咱老辈想到有共产党……我这时看得比哪时都清楚,咱们的孩子不为革命死谁为?咱们穷人不去打对头,还要别人去打吗?”
“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春玲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大爷啊!你真是我们后辈的好榜样,好榜样!”
“不是你大爷有什么认识,玲子!”老人激动地说,“是共产党叫我这个穷长工直起腰,有饭吃!谁要问我,‘曹冷元老头,孩子死你不哭吗?哭!我哭过一辈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这次哭,为我儿子干革命牺牲哭,是我高兴,我情愿!”他脸上闪现着骄矜的神彩,坚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禄去吧,定规让他去吧!”
“老哥,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干革命的志气,就为这,咱们才能胜利,挖掉穷人的苦根子。”振德浑身发热,“不过,吉禄参军的事,我看……”
“别劝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说下去。接着,他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愤怒地说:“哼,狗日的反动派!我看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大儿子死了有小的,小儿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们连根拔掉,决不甘休!”突然,院子里乒乓一阵响。
“谁呀?”春玲走出来问道。
坐在窗后猪圈墙上的人影溜下地,弯身拾起被他碰落的猪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进屋吧!”
江仲亭走进屋,看了冷元一霎,转向振德,嘴动了两动没说出话。
“什么事?”振德看着他那痛苦的脸面,惊异地问。“没什么,没什么……你们说话吧,我……我明天再来!”江仲亭说完,掉转头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惊讶地说:“看样子他坐在窗外好一会啦!我见他眼边有泪,象是哭啦……”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洒下了眼泪。
仲亭从水山家里出来后,恼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飞到指导员跟前,申诉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设想,打了他这个荣誉军人,一定会触怒以不讲私情闻名的指导员曹振德。于是,开会批评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认错误的情景出现了。这时——只有到这种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气。
仲亭来到振德家的院子,正听到振德向冷元报告他儿子牺牲的消息。仲亭怀着紧张的心情,细耳静听着。他断定,曹冷元这个弯腰的衰老父亲,听到他那贵似生命的儿子的死信,一定会放声嚎哭……然而恰恰相反,在紧张的沉默之后,他不但没听到冷元的嚎啕,倒说出那些激动人心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此时竟是如此刚强,俨然是条百折不屈的铁汉子!
仲亭发愣了。随着老人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心沉重起来,头上象挨了几棒子。他耳边又敲警钟般地响起江水山斥责他的那些话……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出现在四周围,人人都在批评他说:“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杀过敌,立过功,难道你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了吗!出够力了吗?回家以后只管守着老婆,种自己的地,一心发财致富,不管其他的劳苦人民了吗?你想想,过去你是没吃没穿的穷小子,来了共产党、八路军你才翻了身,多少人为你的好日子去拼死拼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吗?好一个共产党员!全国还没解放就伸腿不干了,你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社会?!”
几年来,江仲亭第一次从个人家庭生活圈子里跳出来,想想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时的惨景,个人的遭遇,在军队里受的教育……结果,他很是吃惊,为什么这两年把这些亲身经受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里在激动地叫道,“我这两年怎么听不进你们一句话呢?我耳朵怎么只向我老婆嘴上长?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仲亭离开振德他们,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刚进院门,就听水山母亲在屋里叫道:“水山,山子!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儿怎么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声都没有。仲亭心跳着轻脚走近屋门,身子依在门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头枕着右臂,两眼失神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母亲凑近儿子,又说道:“要歇歇,就脱鞋上炕去躺会。”她摸摸儿子的前额,惊讶地叫道:“啊,这末热!真病啦!”
水山闷声说:“不热就没气啦,没病。”
母亲叨叨着:“你这傻东西,不说吉利话。十有八成是胳膊那伤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给儿子盖上,“怎么吃饭时还好好的,俺出去这一会就坏啦?又是谁惹你上了火?唉!盖被发点汗吧……”
水山把被推开,陡地起身下了炕。母亲急叫:“你身子发热,还要上哪去?唉,妈怎么养你这末个儿……”
水山的确感到头很重,左臂的伤疤锥刺般地疼痛,额上已沁出虚汗。他的伤疤遇到阴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过于激怒,就会发痛,甚至还会发烧。
母亲拦住儿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烦地说:“妈,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亲强制地说,“你在家好好躺着,要找谁妈去叫。”
水山瞥了白发苍苍的母亲一眼,坐到炕上,低声道:“妈,我犯了错误,刚才打了仲亭哥!”
“什么,你们兄弟俩打架啦?”母亲吃了一惊,紧盯着孩子,变得气恼了,厉声质问道,“说,你为么打你哥!”“反正我不对!”水山沉痛地低下头,但立刻又抬起来,“可是,妈!他这人变了样,全变了!我动员他去参军,他不去。他只想着个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亲理了把苍白的头发,坐到儿子对面,叹息地说:“唉!有话你好好对他说呀,我不信仲亭这孩子会变坏,想想他爹他妈……”
门外的仲亭,心里象多年埋下一颗烈性炸弹,水山母亲的话象抽动了这炸弹的导火线,腾的一声爆发了。水山的父亲是石匠,石匠的哥哥——仲亭的父亲是木匠,弟兄俩的真名已被人们遗忘,都以他们的职业来称呼。江木匠是个没经师自学而成的手艺人,干起活来却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远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蒋子金为给儿子盖新房,大兴土木,他图江木匠人老实,干死活,就雇在家里。四十多岁的江木匠在蒋家苦苦干了一年,赶到秋天,他一人把蒋子全南厅西厢两幢大瓦房的门、窗、桌、椅、橱,柜一一做好。蒋子金雇工人有个规矩,平时只管饭,工钱等最后散工结账。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拿走全部工钱。因为蒋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规格,就说工人饭量大,以此克扣工钱。人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