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春玲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双灵巧的手,在“卫生袋”上绣着字儿。
月亮升起不久,儒春规规矩矩地进来了。
明生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门的门槛上。这时他见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就站了起来,问:“哪一个?”
来的那人走到门口,笑道:“看你把人吓一大跳,就象在站岗似的。”
“对,是在站岗呀!”明生郑重其事,将对方堵住,“淑娴姐,先别进去。”
“怎么回事?”淑娴有些意外,“家里开会?”“不是,是俺姐在家,有工作,秘密。”
“哦,我知道啦!”淑娴轻声笑了,“还有儒春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算。”淑娴说着要迈门槛,但明生拉住道:“别进去,好姐姐!”
“这末严呀!是你姐给你下的令?”
“不是俺姐,是我自个想到的。”
“哟,真机灵,好个义务哨兵!不过我得进去,俺大爷找儒春啦。再说,这末久啦,你姐他们的‘工作’也该谈完啦!”
淑娴说服了明生进了门,可是,一转身又缩了回来。“淑娴姐,你怎么又不进去啦?”明生在大门口迎着她问道。
“嗯。你好好地站岗吧,他们的‘工作’还没完哪!”淑娴随口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轮皓月,皎洁明彻,滴溜滚圆,宛如一面银镜,高高悬挂在南山顶上空。
淑娴踏着月光,走到村中问,停了一霎,急忙回家拿出一双鞋子,穿过村街,来到疃东头。她站住了脚,向右首的老槐树望了一眼,又朝东西方向打量一下,于是通过菜园里的畦埂,隐进树影中。
这个地方很僻静,古老的槐树扎根在一片,菜园边上,树下有口很深的水井。树东面挨着江水山的房子西头。虽然在月亮地,可是人站在树身的阴影里,上水山家的人从树边经过,也不会看到树下有人。淑娴站在这里等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夜晚了。这淑娴,幼年亡双亲,使她的心灵凝固着悲哀的郁结。她从小跟伯父老东山生活,受着森严的家教的管束,形成她心情孤僻,性儿和水样软。她感到自己伶仃一身,奇人篱下,甚是悲惨凄楚。她很少接近人,哭脸多于笑面。她不敢上别人家去,怕听到叫妈声;听到后,就独坐垂泪,米水不咽。但是新生活对青年人有特别的吸引力,老东山的门无论关得如何严实,还是挡不住先进思想的潮流的冲击。淑娴在别的姑娘吸引和帮助下,有了走出闺房、投入集体中去的渴望。老东山当然反对,可是对淑娴他不能象对自己儿子那样严厉,因为他日夜担心,怕侄女闹分家。如果能好好地笼络住她,等她大了嫁出去,自己得一份聘礼是小事,淑娴父亲那份家产就是他的了。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老东山放宽了对侄女的约束,心想反正过不了几年,她就成别人的人了,还是不惹她的好。
这几年,淑娴参加了青妇队,上识字班,思想开朗了许多,还在春玲的鼓励下进了村剧团。淑娴秉性不好说笑,脸皮最薄,更不和青年男子接近。起始演剧,登台老往里凑,怯场,不敢面向观众,她也不演和男的相配的角色。一九四五年春节期间,全区要会演,排的戏很多,别的女演员都有了任务,有个媳妇的角色非要淑娴来扮不可。这个戏剧情挺简单,是叙述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妻子,怎样努力劳动,孝敬婆婆,婆媳两人都当上了抗属模范的故事。虽然这个媳妇在戏里还不和丈夫见面,可是淑娴开始还是不演,在众人的再三说服鼓励下,她才红着脸应承下来。
淑娴是个办事认真、好动心肠的人。她在排演当中,深深被这战士的妻子的事迹所打动,她真心爱上了剧中的人物。等演完了戏,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没走出戏中的意境,还觉得自己是那个战士的妻子,似乎她自己真有个丈夫在前方打仗一样。有时不知不觉,竟说出剧中那女角的言语……从此,她对抗属就总是怀着深厚的感情和敬意。然而她自己这个家庭,连抗属的边都沾不上。她多末想当一个象戏中的女模范啊!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江水山家的情景。
水山家和老东山还算是一个宗族。本来淑娴和水山母亲就亲近,她有时去帮老人做点针线,挑担水。淑娴一想,水山家和戏中的抗属一样,也只有个老母亲,她的眼睛又不好,村里的代耕、照顾,解决不了老人的一切不便,多需要象淑娴演的那末一个媳妇啊!于是,淑娴比过去更进一步地去帮助水山母亲干活,认她为亲妈,同她聊天,陪她一起纺棉花。
生活在寂寞中的水山母亲,添了个亲近温淑的姑娘,高兴得不得了,爱得不行!年迈的女人的嘴总是絮叨不休,特别是知道有人不反对听,尤其是谈她自己的儿女,那真是绘声绘色,细致入微,没完没了。光阴似流水,淑娴从水山母亲嘴里,知道了江水山从小至大的好多事情。逐渐地,有位年轻战士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形成了。她对水山的印象越来越深,越深越想得真。直至有一天,淑娴猛然发现,她心房中已印上江水山的影子,她眼前时常涌现出他怎样战斗,怎样和敌人拼刺刀……一想起这,她的心会突然收缩,感到有说不出的紧张。猛一时她还不明白是为着什么,一清醒,全身不由得烘热起来——她原来是为一个战士在担心啊!
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些战士复员了,有些战士请假回家探望。淑娴的心一天比一天紧张,也不知怎的,她的衣服换洗得比过去勤了;每次出门,都要对着镜子照照脸,梳梳头,把发针重夹一遍。她一出胡同口,成习惯地向北面大路方向望一会;一天能跑好几趟水山的家。每次去总是在院门口就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听听里面的动静。有次,听到屋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淑娴立时屏住呼吸,怀里象有只鸟在扑腾,眼睛不知向哪看好,轻脚碎步走进屋。“娴子,你低着头干么呀,怕见人吗?”水山母亲笑嘻嘻地说道。
淑娴小心地抬眼一看,差一点大端一口气。她满脸绯红地看着坐在炕前的曹振德,羞怯地说:“大叔,你在这哪。”振德笑着说:“我来告诉你大妈,你水山哥要回来啦!”“啊!真的?”淑娴被巨大的喜讯震动了,忘记有人在前,赤裸裸地暴露出她的过火的惊喜。
“看你,傻闺女,”水山母亲喜笑颜开,“你叔多会和你撒过谎!他在区上开会,听县里来的同志说,你水山哥在县上办么个手续,到明天就来家啦。”
这一天夜里,淑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把包袱里的所有衣服拿出来,翻来复去地找着。穿上件花的,对着镜子身前身后地端量,心想这件衣服好看,小红梅花多显眼呀!可是马上想到,听水山母亲说过,江水山从小就看不惯穿好吃好的。有次过年,母亲把纺一冬线赚的钱给他做了件新褂子,硬逼着才套在他身上。过不一会,他母亲到街上去,发现水山还穿着原来的破旧棉袄,那件新衣服套在另一个穷孩子身上了……
“他这性子不会改,八路军就爱的是个素净……”淑娴想着,又找出件半新的粗布褂子穿在身上。
“哎,灰不灰蓝不蓝的,到时去看他的人准是一大堆,我挤在一群闺女媳妇里,他哪能留心到呢!听他妈说,他从小就不和女孩子一起玩,当八路军的更不多眼看女人,他自然更注意不到我了……”换来换去,花的太鲜,素的太土,气得姑娘不知怎么好,眼泪也快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淑娴和伯母、嫂子忙忙碌碌地做好饭。淑娴巴不得早吃饭,可是按老东山家的规矩,吃饭男女不合桌,等男人吃过后,女人和孩子才吃。好歹等都吃完饭,淑娴急急忙忙刷锅洗碗,失手打了个砂碗。伯母咕噜道:“又要惹你大爷发火啦!你今儿怎么慌手慌脚的……”“挨顿骂也情愿!”淑娴心里说,收拾好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梳洗起来。
她向脸上搽了层薄粉,想把眼窝下那几个小雀斑遮盖住。但是对着镜子一看,不满地想:“抹得和个花脸狼一样,叫人家一看,准骂是好打扮的懒闺女……快不要粉了!”用水洗去粉,又对着镜子,轻声说:“瞧瞧,这有多末好!鲜红的嘴唇,不红不白的脸腮,那几个小黑点,也挺讨人看的。好,叫他看看我的真皮真面,搽胭脂抹粉哄人干什么呀,他愿要不要……啊,什么?我说的什么?”她羞得急忙捂着脸,心慌地暗自责备自己道:“不要脸的闺女,真不知脸皮有多厚,背后想女婿……”
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呼喊:“水山来家啦!江水山……”淑娴什么也顾不得了,穿着本来的衣服,拢着散乱的柔发,慌慌张张地出了大门。
当淑娴瞪大眼睛,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江水山那魁梧的身体,身上耀眼的黄军装,他那精神抖擞的面容,姑娘激动得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她随即又看到什么,一时惊骇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明明是事实。她发现了江水山左边的空洞洞的衣袖。天哪!他的胳膊少了一只,这怎么得了啊……于是,淑娴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跑到家,一头扑到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淑娴才觉察到脸下湿淋淋的,她的眼泪把枕头湿透了,散到脸上的乱发能理出水来。整整一天,她水米不沾口,脸色变黄,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真病假病地躺在炕上。她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拂他的眼睛,逼她把眼睛睁开。她一睁眼,那穿着军装的高大身材就由远而近地向她走来。她不敢看他,又闭上眼睛;可是又是那只空衣袖……她真害怕再见他了啊!但是她又想见到这位残废的战士,看看他是怎样生活的。她想到水山母亲,这老人,日夜惦念她的独生儿子。儿子残废了,她会多末痛苦,多末需要安慰呵!于是,淑娴向伯母要了两把鸡蛋,怀着悲愁不安的心情,走进她是那样熟悉的小茅屋。
出乎姑娘意料,这位经受过丈夫牺牲打击的母亲,已经从对儿子失掉胳膊的悲伤中解脱出来。老人乐呵呵地招呼淑娴道:“闺女!这两天你怎么不来啦?你不早想看看你哥吗?啊,你脸色有点黄,病啦?”
“大妈,我是身子有点……”淑娴支吾道,眼睛寻视着,“我水山哥不在家?”
“是啊,一来家就忙起来啦!今一早和你振德叔上区里开会去啦!”水山母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自豪感。“开会?”淑娴吃了一惊,刚要问:“他还能工作?”但又闭上嘴。
“闺女,你真是没出门。你哥一回来,就当上民兵队长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区里工作了吗?水山顶上他的缺。唉,这孩子从小就性急,我说他身子还不大好,歇憩几天再说吧,你振德叔也这末对他,可他不听!唉,娴子,你水山哥是个愣头青,没闲着的时候。可也难说,那傻东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样……”母亲一面夸奖一面埋怨,埋怨里面含着夸奖,夸奖里面带着埋怨。大凡当母亲的对别人谈儿论女,多是这样说法:初听起来她是批评,得到的印象却是表扬。前者是形式,后者是目的。
这可真使淑娴大吃一惊。照她看,少一只胳膊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水山这人可够出奇的,打了这几年仗,胳膊都打掉一只,身上带着无数伤疤,复员回来还当干部——民兵队长,还没拿够枪!他就一点没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吗?
“大妈,俺水山哥的身子还好吗?”淑娴轻声同,把水山母亲正给他缝着的白小褂拿过手,引上线缝起来。“看样还结实,来家就给我挑了几担水。”母亲满意地说,又叹息道,“唉,闺女!毕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几的人啦,能给他说房媳妇,就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啦!”
淑娴把头埋下,悄声说:“你就给他找媒人吧。”水山母亲沉重地说:“我老担心没人跟他。”
淑娴安慰道:“能有人乐意,俺哥为人好。”心里却想:“怕也难啊,谁愿嫁个四肢不全的男人?比方说我……”她惶惑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替江水山惋惜又替自己难过的滋味。“哦,对啦!”母亲又快活起来,“昨儿你春玲妹来时,我和她提起这事……”
“她怎么说?”淑娴停住针线活,侧耳听着。
“她说这个不用我犯愁,你水山哥是为人民残废的,最光荣,会有闺女乐意,不好的咱还看不上眼哩!”老人说着说着笑了,“春玲这闺女岁数不大,就是嘴甜,还十拿九稳地和我说,找不上个好媳妇,她当青妇队长的要负责。嘿嘿,什么事也好管!我头一遭听说青妇队还管这等事。娴子,你说她这不是开我的心吗?”
淑娴没听她下面的话,心飞向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见问自己,神慌意乱地答道:“嗯,大妈!春玲说的有理,也对。”
从这天开始,淑娴的感情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她对江水山有情意,敬慕英雄追求高尚的心,使姑娘愿意爱这位革命战士;但是,淑娴的这种爱情还是不坚固的,想到他少一只手臂,想到自己去和一个残废人结婚,让他做她一辈子依靠的丈夫,姑娘就惊慌起来,简直不敢多想下去。如果是别的姑娘,也许早就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了,这淑娴却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两种感情,两种滋味,越来越激烈地在她心房里交织着。这时间,有人来给江水山做媒,水山母亲还同她体己的干女儿淑娴磋商。淑娴的心跳个下停,非常紧张。她希望给水山找个比她强的媳妇,却又怕他找上别人。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于江水山,她是独一无二的亲人了。她切望有人提她,可又担心水山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倒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水山母亲象忘记了淑娴是个黄花闺女,竟从来不提及她。这甚至引起淑娴姑娘的不平之感,觉得这是看不起她。
其实,老干妈何尝忘掉了温柔善良的干女儿?不仅没忘,一开始就想到她,而且在儿子回家以前,她就数量过,淑娴是多末讨她喜欢的儿媳妇呵!然而,老人毕竟是老人,她心里觉着这门亲事无法成就,不是为别的,只因老东山。
人们的陈规旧习,同姓——尤其是本村的同姓,不论出五服与否,都是不通婚的。自古为爱情想冲破这道关卡的男女被治死的事屡屡发生过,保况水山和淑娴两家还是同宗同族呢!虽然解放后这个例有人破过,政府也规定,本族出五服以外的可以结亲;但在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还是因袭伦理,恪守陈规,老东山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就为此,水山母亲每每想到淑娴身上,就急忙把她放下了。
光阴荏苒,日月不等人。一年多的相处,淑娴的心被江水山的崇高行动深深激动了。复员军人那只空洞的衣袖不再是可怕的残疾记号,而是一个能引为自豪的光荣标志,是一般人想有都不能有的高贵象征。淑娴,她对水山发生了出自内的纯挚炽烈的爱恋之情。然而这位软弱多愁的少女却不善于自己掌握自己命运,近些日子,淑娴又被新的矛盾苦恼着。
正如她对挚友春玲倾吐的,淑娴担心水山不爱她,又恐惧伯父老东山的森严家法的限制。淑娴没向春玲讲述细节,实际上这些天,她时常藏在老槐树底下等水山。她腿站酸,脚站麻,仍是等着他。可是常常等到水山来了,她却眼睁睁地放他走过去。急得她浑身沁汗,嘴却出不来声音……淑娴感到万分苦恼,去找江水山的次数有所增加,但是见到他的面,她原先准备的温情话一句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