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儿很苦,嫁给怀德后就注定受苦,而且这场姻缘苦了几个人。”戴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这么久以来你对我们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正因为我把你当作一家人,所以,我才把实情告诉你。”
他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把怀礼的心掉得老高,怀礼忍不住说道:“戴伯伯,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戴征沉吟了一下,干脆直言不讳:“我们要离开瑞城去江遥,大后天走。”
对面的人哗地一声站了起来,声音不可抑制地增大:“为什么突然要走?发生了什么事?”
戴征使劲拉了他一下,把他摁回沙发上:“急什么!听我说!”说着烦躁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烟雾隔在两人中间,把空气都弄得浑浊起来。“估计学校里染儿是不方便留了,具体的她也没跟我讲。去江遥是染儿提出来的,而且就我们戴家五个人去也是她提出来的,你可明白她的意思?”
怀礼胸膛剧烈的起伏,满脑子都是那句“戴家五个人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戴征摇头,看他那么激动,一定想不清楚染儿的深意了,于是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是怕连累你。一直以来,你照顾她太多。怀德说是她丈夫,但除了留了个种之外并未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由戴征来说丈夫的责任这种话仿佛有些奇 怪{炫;书;网},在小一辈的眼中,他就是个玩世不恭的风流种。
怀礼果然反驳道:“大哥保护的是大家,不仅仅是个小家。”
戴征抬手挥了挥,指尖的烟烟灰落地板上散成一滩。“依我看他是大家也没保护到,小家也毁了。罢了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灭掉烟头,又抽出一支烟点上:“你总要结婚吧!那我们就不能拖累你一辈子!这就是染儿的意思。”
“我……”怀礼很想说他愿意照顾染儿一辈子,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怕他真说了,就彻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能不走吗?或者我们一起走。”
戴征吧嗒叭嗒地猛吸着烟,手指重重地在真皮扶手上敲了两下:“这样吧,我会劝劝染儿,你也可以试着跟她说一下,但是不要表现出知道这事。最后的决定还是看她的意思,若是她执意如此,咱们……就遂了她的心愿吧。其实我们走了,对你和你娘是好事。”
好处是有很多,不仅他们娘俩能吃饱穿暖,还不用扯进道德伦常的漩涡里,理智上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路,但感情上却如钝刀子割肉一般受罪。
戴征好话也说了,怀礼也努力了,可是……她还是走了。
他通夜没睡盯着大门,听到走廊轻微的响动时就悄悄起了身。戴家五人还没走下楼,他就已经把她房里的那封信攒在了手里。信他没看,不看他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无非就是她离开是为他好,让他好好过日子那些话,连她会去哪里都不肯告诉他。
握成拳头的手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胸口,他觉得心脏很疼,仿佛一个总是满满的充盈着什么柔软物质的部位一下子空了,再也填不上了。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开自己的呢?义无反顾的决绝?对新的旅程满怀希望?甚至是解脱?
用尽了所有力气却求而不得,即使再渴求也不敢说出来的感情,他的手紧紧按住心脏,那里细密的疼痛仿佛绳索,把他整个人都捆了起来,不得超脱。他想起曾经的欢笑与泪水,曾经坚定守护的决心和窃喜,那些回忆和她离去的背影在脑中对决,他懦弱悲伤地像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除了流泪什么也不能做。
如此思念不忘,也算是惦念一场吧……
怀礼苦笑着趴伏在茶几上,庭院里的门和墙沉默地将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第四十七章
戴染一路上都是沉默的,一脚深一脚浅,仿佛魂不附体。戴征看着女儿,摇头叹气:“染儿,要是不想走我们现在就回去。或是叫上他们一起走?”
像是被吓了一跳,戴染立刻回魂,猛摇着头:“不!不能回去。”
她很清楚,若回去了便再也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了。若是遂了她的愿,毁的可不止他们两人,那是两个家庭,甚至连孩子以后都很难抬起头做人。谁的痛楚到头来不是独自收拾,或许痛苦可以叠加,但决计是不能帮对方担待半分的。来日方长,还是各自好生保重,才有后续可看。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奶妈怀里的小兴邦还在迷迷登登,剧烈的抖动让他很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抗议起来。
戴染接过他,催促道:“走快些!”
她想嚎啕大哭,但是她的眼泪在之前的那一系列变故中就已经留干了。她只能加快脚步,跌跌撞撞的模样仿佛身后有个厉鬼在追赶似的。其实她是在逃避自己的心魔,那时的她单纯地认为,距离就可以灭掉她的妄想,从此天下太平。
江遥是个小城,只有瑞城一半大小。刚进城,他们就出乎意料地遇到了熟人,杨家。
杨家住在江遥西边,离城中心很远。戴染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一个简陋小屋前的若兰,她满脸带笑地看着路中间正在玩着石子的一对小孩。
“若兰?原来你们到江遥来了!”戴染惊喜地跑了过去。在她心头被扯空了一大块的时候能见到老朋友,那真是莫大的安慰。
若兰脸上笑容不变,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看那帮孩子。
戴染有些错愕,那一刹,她察觉有些不对劲。
忽然,若兰又转头过来,因为她看见了戴染怀里的小兴邦。她的笑容十分灿烂,但落在别人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诡异。她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晃了晃:“宝宝,过来娘给你吃糖。”
戴染吓得退后了一步,奶妈赶忙接过了孩子。
“若兰?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戴染啊。”她小心翼翼地接近。
若兰听见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疑惑道:“你是庭勋的朋友吗?庭勋出门了,得有些日子才回来。”
戴染倒抽了一口凉气,疯了,她真的疯了。
只见她又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地说道:“我不是若兰,我是若姣!”
戴家四人怔忪当成,奶妈当年还去杨家帮过忙,那时这位大小姐就忙前忙后地,比二小姐这个正牌母亲还尽心尽力,可没想如今怎么人就变这样了?
正在这时,杨老爷出来了,手上还端着一个茶盅,看见戴征时手一松,白瓷哐啷地碎成了几块。
“戴老爷!你……怎么也到江遥来了?”
他乡遇故人,杨老爷激动地直哆嗦,忙着把他们引到屋里去坐。戴征和戴染对视了一眼,还是进了屋,刚刚坐定,却见若兰也跟了进来,眼睛一直滴溜溜地看着小兴邦。
小兴邦怕得直往奶妈身后躲。见状,杨老爷只得招呼道:“若姣,别盯着客人看!”
若兰果然听话地找了个角落蹲下来,不再靠近小兴邦,但眼睛却未离开过。
戴染和戴征迅速地交换了下眼色,杨老爷也看到了,尴尬地咳了咳,解释道:“唉。如今看她这个样子你们也明白了,失心风,没治了。”
戴染不忍道:“怎么会这样?若姣他们呢?”
杨老爷粗布麻衣,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派头了,杂乱的胡子、昏黄的眼睛,完全成了一个糟老头。“当年林家举家南迁,结果不想,倒是他们那里先打起来。枪炮不长眼,若姣当场就没了命。林庭勋伤了腹部和腿,硬是抱着孩子逃回了瑞城。但是大夫说他失血过多,没的救了。我家大丫头的那点心思想必你们也是清楚的,林庭勋一走,她就变得懵懵懂懂的。没多久,轩儿高烧,也没能保住性命。这下,她也就彻底疯了。”
杨老爷捞起袖管擦了擦眼睛,“轩儿死了之后,她就硬说自己是若姣,说林庭勋是她丈夫。每每她问起庭勋,我只能骗她说出远门了,她便每天都坐在门口等。外面的小孩一靠近她就叫轩儿,现在都没人肯接近这屋子了。”
戴征和戴染无限唏嘘。
若兰的事,戴染算是最清楚的人了。这么多年,他们彼此相忘。若兰的执着让林庭勋避忌不已。两人偶尔对坐,尽管她内心汹涌,却也只能相对无言,凉茶一杯尽是黄昏……没想到,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波澜不起,而今却措手不及的彻底错失。
从此思君令人老……
从此……永世不相见……
因为杨家爷儿俩,戴家一行四人在城西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一排平房,戴征租了个两进的房子,戴染、奶妈和兴邦一起里间卧室,他和琨儿在客厅里拉上一个布帘,隔出来一个可以放床的小单间。
他们从来没想过有天会住这样的房子,但是现在他们也只能住这样的房子了。一个月7块大洋的租金并不算便宜,接下来戴染得快点找到工作才行。
那天杨老爷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表明了想请他们做近邻的愿望。他知道大丫头和戴染交好,有她们走动互相照顾,他就能轻松不少。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谁知道还能照顾孩子多久呢。
新的地方,新的人,虽然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窘困,但戴染觉得轻松了不少。奶妈借着带小兴邦蹓弯儿的机会结识了不少左邻右里,大家对这家新搬来的也很有兴趣,那个老人家,那个年轻女人,一看就是很有来头的。小城里旮旯巷子里的情谊一般都是从家长里短建立起来的,在这点上,奶妈功不可没。不过,她也不缺心眼,只承认说以前是大户人家,但那些麻烦事都没提。
小兴邦长得讨喜,白白嫩嫩的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红得水润的小嘴一张口就是一声声甜甜糯糯的“婶婶”。每次他街头巷尾转上一圈就能揣回家好多东西,有吃的,有玩的,有些大方的还塞两坨毛线。琨儿跟猫儿似的贴在哥哥身后,把线团扯得乱糟糟,奶妈嘴上训斥着,心里贼高兴,今年孩子们的毛裤有着落了。
凭着奶妈得天独厚的交际能力,居然给她打听出城东的宏业小学再找语文老师。当她把这事告诉戴染时,戴染十分佩服地赞叹道:“张姨,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的本事啊!”
奶妈乐呵呵地笑,终于实现了自我价值般狠狠开心了一把。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起步非 常(炫…书…网)艰难,没有人介绍工作,连街道都不熟悉,戴染在这个城市里整整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什么头绪。没想山穷水尽之时奶妈摇身一变成了贵人,指了条明路。戴染第二天就穿戴整齐,一路问一路找到了宏业小学。
宏业小学原是一个实业家办的,仗一打,他这个资本家也被打跑了。现在这里的校长是军部从外地找来的,不仅管学校教育,还要管肃清资本主义残党。
戴染这两年的苦都没有白吃,她自是明白这些,所以今日特地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英丹蓝旗袍,头发挽了个老实的髻子,脸上什么都没画,看着清清淡淡,让人没有一点距离感。
校长接待她的时候觉得她举手投足都很有修养,旁敲侧击的一问,她回答说家里父亲原来是个做学问的,爱写字画画,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书香门第吧。
校长将信将疑地盘查了一番,戴染便将早已想好的故事讲了一遍。
她说她叫戴夕染,原洛北省城人,夫家是开医馆的。后来省城打仗,丈夫被流弹击中毙了命,她就带着儿子和老爹逃到瑞城避了一阵,现在才定到在江遥落脚。
她的命运坎坷,引起校长不少同情,但她又说她没有教书的经验,这让校长很为难。戴染一再请求给她个试工的机会,校长并未当场答应,只让她四天后再过来听消息。
戴染踏出校门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一直以她的家庭、她的出生为傲,没想到还有胡编乱造的一天。她知道校长拖延是为了要去确认她不是个麻烦人物,若四天后他答应了,那她从此以后就成了戴夕染了。夕染,那片夕阳染红的天空,又或他炙热的眼瞳烧红了云彩。
一番身世说得顺口,纵是虚假,在这乱世之中却全无破绽可寻。
渐行渐远……昨日旧名、旧面都不再提起,在无人识处活得坦坦荡荡,从容不迫,怡然地做个命运多舛的普通女人。从前种种逝去无踪,时光如素白棉帛,随她描画,抹去种种再无半点挂碍。
戴染抓紧了抽搐的心口,那里有一根深埋的丝线被无形的手一寸一寸地拉扯出来,她甚至能看见丝线上的血珠在太阳下闪烁着的诡异色彩,那是种诅咒,即使脱胎换骨也脱不了的情丝。
第四十八章
“夕染,新发的课本放在你的桌上了。”
“好的,谢谢你。”
走廊的尽头,女人笑着回头致谢,她已经在这里做了七个月的语文老师了。当初她战战兢兢接过一纸聘书的时候,浑身旧壳都纷纷剥落,瞬时换作了一个新人。她低调、随和,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的,同事都很喜 欢'炫。书。网'她,时常拉着她一起聊天聚餐。收起了一身瑰丽的光环,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妇人了。
不知是不是名字的原因,她自打改成“夕染”之后睡眠就不是特别好。每晚梦中场景交替,梦到以前富裕的光景,梦到父亲的心事,梦到孟家长廊上孩子追逐的身影,梦到怀德每天回家轻呼“染妹”的霎那。
然而梦境虽不尽相同,但结局总是一样,每每梦近尾声,怀礼的声音就会出现。两人之间隔着稀薄的雾气,他在那边说着什么,好像是说他真的得走了,娶妻生子,再不插手她的人生。她笑着祝福他,怀礼渐行渐远,直到眼前只有蒙蒙白雾。
醒来时,窗外已有些微光亮。每天总在这个时候醒来,即便头一天再累,也睡不了半刻懒觉。夕染觉得脸上有些冰,抬手一摸,摸出一手的泪,虽已习以为常,但仍忍不住苦笑自嘲,真是的……多大了,还能被个梦吓哭。
如同一出本就不该发生的闹剧,无法坦诚一切的开端,之后想要再开口便没了勇气,只得任由其一再变调直至失控。所有的痛苦压在心底,她只能安慰自己: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做法。
江遥城小人少,却另有一番远离是非的出尘之态。
戴征身体不太好,走路都得用拐杖,所以他几乎足不出户,每天抽抽大烟、喝喝小酒,不时种两盆花草,只是越发的疼爱起琨儿来,常常惹的小兴邦吃醋不已。奶妈则包办了家里所有的活,累是累些,但日子过得仅仅有条,没了以前的提心吊胆,现下倒过得十分顺意。
奶妈拿着抹布将灶台上多余菜汤擦了擦,端起烫手的汤碗小心翼翼地往客厅走。忽然,小兴邦刺溜一声跑到她身后躲起来,大声嚷嚷道:“奶婆,救我!”
只见夕染怒气冲冲地拎着鸡毛掸子走了过来,佯装大怒:“给我出来!看我不拔了你这个毛猴的皮!”
奶妈心疼小兴邦,手上端着汤碗不方便,只好将他往胳膊肘下面塞,嘴上护到:“好啦好啦,小姐,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啊,做什么要打呢。”
夕染抖着掸子,竹棍那头直直的指着小兴邦:“你一个男子汉不说保护这一家老小,只会欺负琨儿。你小子出息了?你给妹妹吃了什么?!”
小兴邦吓得头都不敢伸出来,躲在奶妈背后瓮声瓮气地嘟囔:“是她自己要喝的。”
奶妈万般宠溺地问了声:“喝什么?”
小兴邦抬起晶晶亮的眼睛不知好歹地回到:“墨水。”
奶妈一个哆嗦,差点碗没给打翻了。
原来,兴邦今日和小伙伴玩的时候新学到了一个词语叫胸无点墨。说出这个词的是这条街的孩子王,他年纪比较大,已经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