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需,演一场戏罢了。”
景范凛然,紫颜作此推断,绝对有消息来源,想到艾冰夫妇,不由心中一动。丹心偷看了长生一眼,他手中尚有阿焉尼的金印宝玺一枚,忘了要做处置。
紫颜一气说完,忽然换上笑眯眯的脸,对诸师说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是照浪的手段。”他似乎特别留意元阙,横波浅笑,看得少年心中一个激灵。
元阙一片混乱,他该如何自处?想到璧月宁折不弯的禀性,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不仅是一名匠作师,他还有身为人子的骄傲。
皎镜等人想起雪山盗受照浪挑唆之事,仍有余怒,觉得玉翎王未免不分敌我。景范知诸师心结,始终苦笑解释,紫颜叹气替他分说:“照浪暗中操风弄雨,其中用意究竟如何,只怕王上也不能深知。就拿雪山盗一事来说,他完全能推个干净,我等并无实证可交给王上。帮主若真的有心,不妨留意他背后潜藏的力量,万一他临阵倒戈,也好有个应对。”景范凛然应下。
远处的照浪谈笑风生,像是千姿最得力的盟友,游走在诸国来使身际,如鱼得水。元阙定了定神,举步向他走去。紫颜放心不下,如影随形地跟着,长生心事重重望着两人,一言不发追上去,丹心与不远处的墟葬同时察觉了异样,也跟了过去。
翠阁朱阑下,千姿见元阙走近,含笑示意身侧诸人迎接。
“这是玉阑宇的元阙大师,此次营造长胜宫悉数由他掌管。”
照浪与两名使臣正待友善地寒暄两句,元阙沉脸对着照浪说道:“今日起,我将退出玉阑宇,有生之年必取你性命,报我杀父之仇。”他圆脸如月,一双眼光华澄净,千姿倒吸一口冷气。
长生骇然止步,悄声问紫颜道:“退出玉阑宇?那还是十师吗?”紫颜道:“十师从来是指一业翘楚,退不退无关紧要。”十师之名出自崎岷山主撄宁子,四次盛会出了十多位惊才绝艳的大师,天下闻名。自撄宁子失去记忆后,十师便成了诸人约定俗成的名号,千姿虽看重他们身后的工坊商家,但诸人的声望才是重中之重。
元阙既已担了这名头,有营缮长胜宫的赫赫威名在,匠作师之名已无可替代。丹心见他决绝,不免神色戚然,握紧了拳又放下,犹疑地回望远处诸师。众人察觉这边的动静,凝神望来。
照浪哈哈大笑,倨傲地道:“我一刀砍死过很多人,想做下一个冤魂,就来吧。”他竟连元阙之父是谁也不问,轻慢到了极点。
元阙朝千姿施礼,沉声道:“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元阙不敬,请王上恕罪,我会等到登基盛典之后再出手。”未等玉翎王开口,他又对照浪道,“家父盈戈,曾刺杀你两次。事不过三,我会替他完成最后一击,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长生震惊地向紫颜望去,看到少爷眼中熟悉的漠然。少爷是真的不在意吗?他为什么要走得这样近,亲眼目睹元阙的悲哀愤慨?长生胸中烦闷,堵塞的郁郁之气如乱石压顶,憋得他喘不过气。丹心惊愕凝视元阙,只恐他当下就要出手,暗中移步掩到他身侧。
照浪冷冷地移开目光,如孤飞天际的胡鹰,铁羽雪爪幽然凌空。
“好得很!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人。”他随意地瞥了一眼,见到墟葬在侧,淡然说了一句,“托大师的福,言尚书欲辞官致仕,不想家中有小厮投靠政敌,将他阴私全揭了出来,触怒了圣上,革去职衔。言尚书惊怒之下,病上加病,想来时日无多,这也算如你所愿。”
墟葬神色未变,淡然望了元阙的身影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照浪哈哈大笑道:“好!我且看老天如何收拾我!”
丹心忍不住想跳出去,长生见他脸色顿变,心知不好,拉住他不去添乱。元阙面如雪月,决然地挥袖而去,月白色的清影一步一脚印地穿越明暗。宫殿中无数光线追逐他的脚步,仿佛朔雪回旋,有一片辉光始终笼罩着他。
他可以掩藏身份,不露痕迹地对付照浪,他的骄傲却不容他如此。他要照浪记得爹爹的名字,盈戈,铮铮铁骨,不可抹杀。
他走上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只身一人,没有退路,却因此豁然开朗,仿佛解脱。
周遭观望的使臣尴尬走开,四下纷纷低语,窃窃将这恩怨传扬开来。照浪不动如山地伫立,他明面上是于夏使臣,乐得让邻国看笑话,正好遮掩幕后真正的交易。
对元阙的复仇之言,千姿不以为然,粲然一笑,恍若无事地招呼紫颜:“你与定西伯有旧,替我好好招待他如何?”紫颜玩味地看着他,并不应承,微含讥讽地道:“王上使唤完了元阙,就置之不理了?起码有些香火情。”
“私人恩怨,与你我何干?唯有两不相帮。”千姿浅浅一笑,眸中秋水神光,颇为自得地注视他,“若论杀人,我比他还血债累累,死在我手下的人来寻我麻烦,你难道会助我不成?”
紫颜笑道:“自作孽,不可活。”瞥了照浪一眼。千姿无视他的冷嘲热讽,只当他赞同自己,“元阙大师无论在不在玉阑宇,都是我座上贵客,与定西伯一视同仁。”他看向照浪,徐徐说道,“请定西伯看在我的面上,盛典前不要与他为难。”
“蜉蝣虫蚁,何须理会。”照浪淡淡说道。
紫颜晶眸闪过一道冷冽寒光,“这不是什么蜉蝣虫蚁,你的人抬了他爹的尸首请我鉴别,你莫非忘记了?【wWw。3UWW。cOm】你刀法虽然厉害,若与我十师为敌,却不够看。”丹心道:“对!你是元阙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千姿蹙眉不语。照浪歪了头,好笑地凝看紫颜,不复有嚣张的霸气,反而语气萧索地道:“早说过我欠你一条命,你来取便是,不必啰啰嗦嗦。”
紫颜遥望元阙孤单意气的身影,自矜地摇头,“找你报仇的是他,我只会帮忙落井下石,你的命就留给他来取罢!”再不理会照浪,向千姿行礼告辞,丹心狠狠瞪了照浪一眼,被长生拖着走了。
宫殿另一角,墟葬与皎镜等人围着元阙,面色凝重,已知前因后果。侧侧与他同病相怜,姽婳始终不待见照浪,几下里一说,诸师都站在元阙一边。
元阙冰冷的心有了暖意,他不想连累玉阑宇,就像一只孤绝的雁,宁可离群单飞。可是他明白,照浪不是一个人,昔日照浪城的鹰犬仍在,加之今时错综的身份,他想要复仇实是独木难支。
欲攻城,先守寨,想要攻敌之不能守,他尚欠缺坚实的地基。此刻,元阙蓦然发觉,他背后亦有隐形的力量,万重云端之上,翩翩羽翼齐飞,他再不会形只影单。
于是生生死死,渺若鸿毛,重的是阴阳相隔却斩不断的父子之情,是临到危难义无反顾站在身后的兄弟之情,是水滴石穿润物无声的师徒之情。
天地辽阔,人间有情,这便足够。
钟声悠悠荡来,宛若岁月潮水,翻覆世间悲欢。声声鸣响中,正午晴好的阳光射下来,长胜宫仿佛自沉睡中苏醒,跳动的光影如透明的火焰,烈烈光芒逐一点亮了每处殿堂。
元阙不可遏制的杀气,宛如实质,随了太阳的光芒流动。他的恨意,是白色的,凝成长长的利箭,射向远处的身影。
这一瞥之后,元阙冷静地收回了目光,圆脸微笑,杀气荡然无存,仿佛仍是那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小匠人,淹没在诸师耀目的光辉下。他像一只潜伏的山猫,有超拔坚忍的耐心,等待出击的一刻。
这一刻,不会来得太晚。
紫颜忽然不安地往远处眺望,没有再看见照浪的身影。早春清寒的风吹过,令人瑟瑟一颤,而天空微暖的晴日,正竭力散发光芒。
这是阳光与寒冷的对决,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霁月
在万众翘首期盼中,苍尧步入了三月。
初春的苍尧是一个昂扬的少年,手持长鞭,笑吟吟地叫醒天地万物。一夜间抽绿了大地,撩动着花枝,甩开了长河,追赶着牛羊,一笔丹青也难描绘这春风中的丽景。
青山绿水中,长胜宫粉墙碧瓦如珠似玉,百姓们在宫门外数里地遥遥观赏,流连忘返,数着日子等待北帝登基盛典。
诸师因元阙与照浪结仇,对庆典意兴阑珊,或在天渊庭悠游聚饮,或是趁了四方商队齐集,游走市肆搜罗趣致玩意。元阙退出玉阑宇后,写了信函交代恩怨始末,恳求师父派遣他人主持皇陵营造事宜,或允他以独立之身参与。丹眉劝了几回,说璧月不会顾忌,但元阙执意要等璧月回复,丹眉知他是个执拗性子,只得罢了。
连日来,各方来贺的使臣越来越多,王城里终日喧嚣,千姿便择日于长胜宫芳华园设宴迎宾,广邀北荒、中原、东海、西域、南岭乃至极西之地八方来客。
这一日宴桌自下午摆起,每桌放鲜果点心各五盘,冷荤冷素菜肴各十碗,金匙牙箸并折盂渣斗安置一旁。申时陆续入席,待大半宾客齐至,已是夕阳西落,轻霞映天。园子里彩灯高挂,清光如昼,锦林绣地之间,又有十几处鎏金狮子香炉,吞云吐雾,散出袅袅熏风暖香,良辰美景,留人沉醉。
紫颜等人进园时已是人声喧哗,使臣们趁此良机彼此寒暄结交,闻说诸师到场,很是殷勤打量。紫颜与姽婳曾在北荒游历,使臣多听说过两人大名,但他容颜千变,姽婳也稍作梳洗,连傅传红也要端详半晌,岂能轻易被寻到?于是众人的目光多在元阙与皎镜身上,一个掌管长胜宫营造,一个在北荒防疫中出力最大,两人一路走来被团团围住,险些无法入席。
丹心笑嘻嘻看了元阙受困,自与璇玑抢了好座。璇玑身份特殊,应与照浪同席,她无视礼数混在诸师席上,令于夏使臣头疼不已。丹眉微微发愁,丹心笑道:“王上不介意,老爹你何必多操心。”丹眉瞪他一眼,打了主人家的脸还敢如此嚣张,亏得玉翎王志在天下。话虽如此,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丹眉很是发愁,却无人可诉说。
不远处,照浪在于夏使臣中如鹤立鸡群,遥遥望了过来,向璇玑点头示意,仿佛雄鹰巡视猎物,带了不可一世的骄矜。璇玑熟视无睹,秀眸一挑,鄙夷地瞟了一眼,转头与丹心喁喁细语。好在北地风俗不禁女儿家抛头露面,又有蒹葭、姽婳、侧侧并娥眉、玉叶、珠兰唐娜在场,璇玑虽是于夏郡主,倒也不很显眼。
其他香院的制香师在邻座,瞧在玉翎王与诸师面上,对姽婳格外有礼,不时有人过来寒暄招呼,见到蒹葭更是恭敬有加。
玉叶之父明布衣竟率门下子弟到场,娥眉师门青囊庐受墟葬之邀,派人赶赴苍尧,当下布衣堂与青囊庐众人各自结交。玉叶硬了头皮,拉上炎柳去见父亲,明布衣碍了人多眼杂,墟葬又曲意夸赞自家兄弟,这一关轻松便过了。明布衣一出手就是上等玉髓做见面礼,把炎柳喜得眉开眼笑,对布衣堂诸位称兄道弟,笑脸相迎,众弟子见他爽快,各有馈赠,美得炎柳对众人恭维不断,席上很是热闹了一番。
待到吉时,一声钟鸣幽然而起后,雁骨笛、梵贝、陶哨、胡笳呜呜吹响,如春夜濛濛的细雨,淋漓洒过心头。众人初初一静,心头似有闪电掠过,传来拍板、羯鼓、云锣清脆的击打声,再看那缠绵的乐雨,似蝶舞莺飞,追逐嬉戏,灵巧地在青翠草色间跳动。
伴随三弦、月琴、箜篌婉转清扬的丽音浮动,冥冥中有一双手撕开了乌云,吹走了花雨,拂去了尘泥,似一道彩虹跨越天际,拉开碧水清莹的天幕。旖旎的春风随即轻抚万物,红花绿树,翠喙黄羽的鸟儿倏地在林间穿梭疾飞,叶上簌簌落下淅沥的雨露。
雨丝烟柳之中,一声筚篥穿云裂石,仿佛是震耳欲聋的雷鸣。这渺渺天地间,隐约有无边战意如天剑耸立,惊得心若急鼓。众人慌忙于暮色中寻找,东北、东南两处铺设锦毯的舞筵上,乐工们身著金线绣鸾凤纹罗衣,艳如彩凤翩翩,奏起宴乐大曲,交互和鸣。
华灯掩映下,舞筵中间以花堆砌的廊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耀亮茫茫清夜。
雪玉容颜,神龙气象。宫乐奏出的十里春光,装点了他明俊仙姿,步步行来宛若脚生金风,踏烟涤尘。众人想起他的名字,确是这千般姿态,万人莫及。苍尧出美人,举国的菁华更像是聚拢在这一人身上,熠熠辉彩,不可逼视。
照浪远远看了片刻,移目转向隐在席间的紫颜。一为君王,一为布衣,一样的逸气如虹,不分轩轾。紫颜似察觉他的注视,懒懒地伸手,在脖间一抹,似在示威。
照浪无声大笑,笑完只觉有几分凄凉。那边高朋满座,彼此知心,他却永是一人独行,哪怕被千百人簇拥,只是下属,从无朋友。
照浪依旧噙着笑容,他的敌人始终不断,无论他是不是一个人,总是不寂寞的。浮光暗昧的暮色中,紫颜的容貌如一团漫漶不清的墨,幻化成与他作对的无数身影。
一声玉磬收尾,宫乐暂歇,光影中的玉翎王,在万众瞩目中施施然坐到宴席的上首。百官起立脱帽叩首,众使臣与诸师皆低头行礼,一齐欢呼“聿察尔灵”。千姿的三位兄弟膺福、玉尾、长秋分别为进茶、进酒、进馔大臣,捧了杯、爵、盘依次向千姿行礼进献。
礼毕,玉翎王举杯相邀,园子里静如止水,听他用苍尧语说道:“诸位远来是客,无需拘礼,今夜只管畅饮,本王先饮为敬。”便有官员用北荒通话土话、四大国的官话各说了一遍。众人将酒饮尽,千姿又道:“适才一曲《春雨惊雷》,乃是阳阿子大师高徒霁月所献,乐部演练月余,但博一笑。”
一名白纻春衫的优雅公子飘然走出,皎若明月的清丽面容,看得众人微微一怔。座前粉黛如云,这人却傲然云端之上,仿佛背生羽翼,随时可以飞去。
“霁月见过各位。”语声婉转,清脆如啼。
诸师细细看去,面色皆是一变,以他们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是一位女扮男装的丽人。姽婳惊呼一声,依稀想起多年前求沉香子易容的那个坚毅女子,讶然看了半晌,不敢相认。
“这是……蓝玉?”姽婳与侧侧对视一眼。长生叫了起来:“是锦瑟!”越过她看去,身后肃然而立的琴童,俨然是另一个熟人。
“萤……萤火?”长生差点结巴,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而萤火抱着琴盒,那样遥远。
侧侧一脸狐疑地望向紫颜,她与阳阿子时有往来,不晓得大师竟收了这样一位徒弟。紫颜清冷地笑着,欣慰却孤寂,像是早知前因后果。
侧侧被他的神情惹得心疼,暗暗伸手过去,十指相握,紫颜朝她一笑,“萤火果然做到了。”侧侧隐约知道萤火与蓝玉的纠葛,望着萤火茕茕独立的身影,不免嗟叹。
霁月白衣飘展,清风弄袖,长琴待抚。
纤指起,拨响第一音。
众人知她要独奏,竖耳静听。熟悉蓝玉或说是锦瑟的人都知道,她与阳阿子最出名的徒弟明月一样,最擅长抚瑟,如今手上乐器却改作了琴。
这是要与死去的明月琴瑟和鸣?长生哀伤地想。
人去音绝,宛若花逝,唯有余香。霁月此时的装束像极了当年的明月,儒雅俊秀,意气风发。
移指换音,指尖流水倾淌。
初时,小儿女青梅竹马,恋恋情深,如涓涓溪流清澈晶莹,灵动飞跃石上。暗地里却有潜藏的漩涡,是她,不由自主想证明自己,于是脱身而去。溪水便有了分支,九曲八弯,她独向前方远行,借那春日桃花雨,潋滟成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岸边柳烟有情,水中河鱼有义,他们装点她的盛名,流连风月花光中的幻景,将流水推至高处。她在烟花风雨中飘摇,随波逐流,竟与他波涛重聚,汇流成一道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