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介蝼蚁,杀了又能如何?”
“我欠你一条命。”照浪认真地说,唇角流血,殷殷染红一片。
“我不想听废话。”
“我的身世,只有太后一人清楚。”照浪笑得凄凉,这是他最大的软肋,“你既是太后亲生之子,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死?”
紫颜怜悯地道:“你还是没放弃这胡思乱想。”
“不,我都已经猜到,可独独猜不透,我究竟是不是熙王爷的儿子。”鲜血染满他的衣襟,状若艳丽的海棠。一直以来,他在江湖浮沉打杀,听命于那个有野心的人,无非是他死去的娘亲隐约提起过他的名字。而后,在熙王爷替身作乱时,他亲耳听见太后亦这样说,让他越发疑心自己是那人的私生子。
可是,他怕这是太后布下的局,真真假假,徒乱人心。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紫颜漠然地闭了闭眼,微微地晕眩,令他难过。
皎镜与太医从观礼的人群中走出,赶上前来,见“千姿”丝毫未伤,皆松了口气。皎镜对照浪殊无好感,紫颜已替他止血,乐得不动手。太医只知照浪是于夏国的贵客,慌得拿出浑身解数,对他的伤势紧急处理。
情势如此混乱,司礼官吓得连忙宣布随后的觐见取消,宝座四周立即被宫女手忙脚乱清洗干净,一众贺礼的宾客往偏殿暂时歇息,等候国宴的到来。
照浪在被抬下去前招了招手,紫颜撇下诸人走去,听他轻轻说道:“我一直怀疑当今圣上,不是太后的亲子,千姿才是。”紫颜倒吸一口冷气,心头闪过千百念,照浪哈哈大笑,阴晴不定的神色中添了深深的满足。
“你既是她派来的,为何苦心布局,要在典礼上杀死她的儿子?除非,这位所谓的于夏使臣,不是她派的杀手,而是另有身份,你也是一位双重间者。”紫颜飞快地瞥了身后众人一眼,轻声道,“何况,圣上比千姿大一岁。”
照浪玩味地看着他,“你不妨再猜下去。年岁这个东西,最好伪装,长生不就被你遮掩得好好的?”
紫颜忽然苦笑,波澜不惊地说道:“这一切与我何干?就算千姿是她所生,难道我会不帮他?这使臣到底是哪里来的,既留下尸首就有蛛丝马迹,不是兴隆祥,就是西域某国,你说不说已无分别。我看你是伤势太重糊涂了,就算再有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想要扰乱人心,也不会让我心动摇。”
修习了听音之术,他更不易被一句话乱了分寸。看在照浪肯以身犯险的分上,破例多说了几句。
照浪脸色数变,他低估了紫颜的智慧,高估了紫颜的耐心。中原朝廷对北荒有极其矛盾的心态,既不想千姿开创盛世,也不会放任西域的野心勃勃。而他试图游走三方,天下大乱也不在他心中,只要能获得所需就好,不料并未左右逢源,反而棋错一着。
“我听她的话,可我也最恨她!不论你怎么躲,你身上若真流着她的血,你迟早还是会去找她……那时,请帮我问一句,我有权知道真相。”照浪心中悲苦,想寻个无人处大哭一场。可是他到底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把一切痛楚压制下去,与鲜血淋漓的心相较,这点血肉躯体的伤害,算得什么。
死不了,伤疤就会痊愈。心残破了,永没有合拢的一天。他无望地躺下,心如死灰。
“你还想报仇吗?”紫颜抬起头,对赶上前来的元阙问道。元阙漠然看着照浪,多一分拖延,他的伤就重一分,即使他是纵横南北的枭雄,受此一挫,小命也要去掉半条,非死即残。既然如此,留他的破命伤病终老,看昔日权势灰飞烟灭,这黄粱一梦,比死亡更能惩罚这罪恶的人。
元阙想到这里,一时平静无比,又有着淡淡的苦涩。身上的枷锁被人突然拿去了,可是父亲长眠地下,这仇怨到底要不要再清算,要不要都放下,他变得很是茫然。
望着照浪不断颤抖的身躯,他眼中的血色慢慢消去了,终于摇头道:“不。”
照浪垂下眼帘,昏迷前,他看到元阙、侧侧、萤火……他是一道风雷,勾出了无数地火,如今,是烟消云散的时候了。
他想他一直探寻的那个谜,就要永远埋于地下。也许他并不想知道答案,才会在刺杀时代紫颜受了这一刀。也许他早已累了倦了,忙忙碌碌活得像个傀儡,不如归去。
“你没有问过镜心吗?”昏沉如夜的梦中,他远远听到了这句问话。
“为什么要问她……哦,是了,以她的本事,或能看清真相。那时却不凑巧,镜心回去时,王爷才刚刚回来。”无边的黑色中,他看不到任何人影,却知这就是紫颜,“你呢?如果她能辨析出真伪,你替我和他都易过容,你说,他究竟是不是我爹?”
他厉声追问,心胆俱裂,神魂皆伤。
“紫颜,你告诉我!”
“……你真的想知道?”
“是,这是我毕生最大的疑问。”
沉默的背后,是苦涩难忍的心酸,紫颜叹了口气,“既然当初生父抛弃了你,你又何苦要知道他是谁?身为飘萍,何必寻根?这世上,你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你做过什么,才会留下印记。何况熙王爷那样的人,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照浪微微一怔,想他追寻身世,始终为人牛马,身负多少罪孽,留下的印记无非一片血腥。被紫颜如此剖析,此生竟走了一局烂棋,全没了意义。
他心中乱麻纠结,细想着紫颜的话,千思万虑渐渐如枷壳蜕去,昏沉沉再度陷入黑暗。
这一场刺杀,旁人没看出端倪,诸师先后知晓紫颜易容为千姿之事,各自沉默,一心一意替他掩护。桫椤得知“千姿”被刺,始终陪伴在侧,歉意地安抚。阴阳远远地将余人隔开,由着帝后二人在暖阁中叙话。
“害先生受惊了。”桫椤翠眉蝉鬓,凤冠翟衣,举止中已有一国之母的气度。紫颜端详她半晌,笑道:“若真是千姿在此,这点阵仗,就连虚惊也不会有。”他未称北帝,桫椤也不在意,抿嘴轻笑道:“先生过誉。他武功不弱,却未必能看得出对方矫饰易容,多亏有先生在。”
紫颜听见其声清亮,尾音里有愉快的上扬,知桫椤心情甚佳,不觉替她欣喜。两人对千姿此次亲征信心十足,言语里说的皆是未来如何如何,紫颜心中一动,对桫椤道:“可知胎中是男是女?”桫椤轻笑道:“先生识看么?”紫颜道:“可以一试。”
桫椤伸出皓腕,紫颜两手同时按上,不多时便笑道:“手少阴脉动甚,脉滑如走珠,可见有喜。左肾右肺,肾盛生男,肺盛生女,要恭喜千姿即将得子!”桫椤呆了一呆,神往地道:“是儿子呀……”
若是儿子,初初生长时,就可看见他的少年岁月。翩翩驰马来,弯弓射雕,骏马腾空,烟火神仙一般的人物。不,她摇了摇头,不求他龙凤韶姿,不求他聪慧绝代,不求他千秋功业,不求他惊天动地,有千姿这般杰出的父辈,他出生就要仰望高山,可桫椤只希望儿子能纵心独往,随境而安,不被帝位所羁绊。
帝王家的烦恼,在常人看来简直可笑可憎。紫颜没有多言,人各有命,父母的安排再算无遗策,也无法代替真实的人生。桫椤瞥见他的神色,知她想得太多,放下杂念笑道:“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如多想想自己。”紫颜抚掌笑道:“正该如此。”
此时宫人来报,国宴已备,只待皇帝到场开席。
此次光华殿夜宴共设两百席,张灯结彩扎了无数凉棚,锦绣铺地,瑞气熏风,一路如踏进仙境花海,处处繁艳芬馥,清歌管弦。千姿及桫椤到时,鼎沸人声忽地悄静下来,数千人齐呼万岁。千姿牵了桫椤的手,小声安抚了一句,抬手示意司礼官击鼓,随后乐部起礼乐。
一套礼仪与原先芳华园设宴相似,席上罗绮弦歌,翠缕妙舞,鱼龙杂耍,百戏纷呈,再配之以金鼎玉盘,烹羊脍鲤,炙驼烧貉,甘美的茶酒星布其间,令人不思归去。酒筵上众人欢声畅饮,笑语无禁,直至月上中宵方才渐止。
千姿与桫椤早早回后宫歇息去了,难得举国欢腾,北荒共庆,宫门没有按时下钥。在宫内五千禁军的虎视眈眈下,百官及来宾陆续撤出宫城,将这日盛典牢牢铭记在心。
这夜,北帝千姿独宿于群玉殿,殿前丹凤池有数亩碧波,沿路松柏森森,山石参差。临睡前,宫人伺候他脱下冠袍带履,小心翼翼退了出去,而后,那个意态飘然的易容师便回来了。
烛火下,象牙雕花的水晶镜中,现出一张帝王龙颜。要做一代明主,谈何容易?世人只见左右高呼万岁的风光,哪知肩负神器的艰难。
紫颜徐徐拨弄香灰,宫中的香料皆是最上等的沉檀龙麝,就连姽婳遍寻难得的十三种异香,也有不少陈列。这万人之上的滋味,怪不得如醇酒,引人前仆后继。不知怎地,幽香氤氲之中,紫颜望见千姿端丽无匹的容貌,依稀有种微醺似的不安。
一时间,仿佛真的身化北帝,坐在烫人的龙椅上,感受焦灼的目光汇聚,如坐针毡。是了,他忽然一个激灵,猛然发现背后的真相——
这秀骨仙容,亦有不祥的隐患,碍于千姿睥睨凡俗的气度,竟始终没有露出端倪。紫颜怔怔地凝看这容颜,在他以身相代之后,隐藏着的凶险,终于如沉滓缓缓浮出了水面。
刺客并不是杀机所在。
紫颜忧心回首,向南而望!
长途奔袭的千姿,遭遇的敌军中,有难以破解的凶祸。他甚至无法提醒对方避免。
来不及了,紫颜失神地坐在镜边,不敢多望。是他的疏忽,与千姿相处多时,竟是雾里看花,不曾看出底细。
紫颜摇了摇头,这到底是千姿的宿命,还是他错把瑕疵易容进了这张颜面?冥想良久后,他懊恼地发现,这不是他的错漏,颜面上这道细不可见的纹,宛若绮思,倏忽来去,只会机缘巧合下偶尔乍现。
如果千姿真的在战场出事,这偌大帝国,就会一夕而散。北荒甲兵四起,西域火中取栗,中原虎视眈眈,百姓生灵涂炭,天下终将陷入一个变局。
紫颜望着镜中的容颜,他一向自诩修成不动心,如今竟会手足无措,惶惶不安。那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的软弱,从不是他想要的。
当雪入红炉,愚者化作烟消,智者散作夜灯。想到此,紫颜不觉沉静下来,心中一念清明,照亮茫茫前方。他抬起手指划过肌肤,拿捏命运,流转乾坤,如此修饰,会不会有一丝不同?
纵然是螳臂挡车,也要试上一试。如今的他,与千姿宛若孪生,不,是如同分神化念的两具分身。若修改他的面容,或能安排千姿的命途转向,不至不可收拾。
微明的烛火中,紫颜想到夙夜,略略安心,若是千姿真的有事,以灵法师之能,怎会不料敌机先去预防?再说墟葬也有卜算吉凶的本事,此次并未提及,想来是他多虑。
紫颜再度注目镜中,香气如浮云,随风舒卷身形。看着烟气生灭,他的心静了下来,再细细推算眉梢眼角流露的吉凶。奇怪的是,一现而隐的凶兆此次已没了影踪,像是紫颜因疲倦看走眼似的,千姿尊贵已极的面容,正在嘲讽他的谨小慎微。
紫颜情知这凶纹甚是狡猾,便对镜横眉竖眼,可费尽心机,这堂皇的面容再没有丝毫变化。当他再度回忆千姿的容颜,这一抹凶纹也像是凭空遁去了,仿佛一切,是他的错觉。
思前想后,他仍是摸索颜面,在先前显现凶纹之处,牵肌而动。无论如何,他要把点滴的破绽,湮灭在萌芽中。整理良久之后,他沉吟着走到龙床边,锦被红如烽火,心中委实难静。
紫颜失眠了半夜,更漏声声如战鼓,他不知千里之外的千姿,是否安然无恙。黑暗的夜色中,白羽雕弓,笳声剑影,俱在眼前呼啸飞舞。那是他不熟悉的修罗战场,真正血肉横飞的厮杀,敌我、胜负、输赢、生死,热血与黄沙最终混成一色。
他被拉入一个浑浑噩噩的梦中,极度渴望苏醒,但梦境混沌没有尽头。他像是隐形的魂魄,孤独地穿行在疆场,热乎乎的血液飞溅到脸上,不多时,锦衣染成铁黑的血衣,沉重得令他迈不动步子。
远处一个绝世的身影,提刀独立,紫颜想高呼他的名字,那人蓦然回首。
千姿的脸上蒙了一层青气,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紫颜,张手欲呼。青气宛若游龙纵横,傲慢地于他面皮下逡巡,只一个呼吸,千姿便如折断了的旌旗,湮没在朦胧的青雾里。
紫颜冷汗迭出,却见桫椤悲苦地抱了一个婴孩,在他面前恸哭。一时风云变幻,金殿上,百官朝他下拜,他悚然摸出一面小镜看去,他依旧顶了千姿的容颜。
他就是北荒独一无二的帝王。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紫颜无动于衷地对了跪拜的臣子,甩袖离座。
可是,桫椤哭泣着拦在他面前,阴阳沉了脸,言说北帝一去,北荒必乱。紫颜漠然听着,直至诸师匆匆赶至。墟葬坚持寻千姿遗体埋入皇陵,保佑苍尧和北荒安宁,皎镜称疫疠又有蔓延之势,此时绝不可大乱,更不可有战争。艾冰忧心忡忡请侧侧传信,禀告说西域不甘受挫,重组联军陈兵边境。
如此种种,无非想逼他继续戴着假面,撑起千姿罹难后的苍尧国事。千姿若不能回来,他就要做一辈子的皇帝。
涔涔冷汗浸湿锦被,紫颜惊呼而醒。多少年来,不曾心乱若此。他颤抖着摸索出姽婳赠予的香袋,取了一味合香放入玛瑙熏炉中,良久,一丝久违的沉静香气迤逦而来。
他用力撑手按在脸上,这张面皮,这种人生,他,不想要。
一直以来,他修改容颜,隔岸观火看他人命途辗转。对他而言,只需修剪去自身厄运,人生就可完满。未曾想今次偶一失着,竟介入千姿与苍尧的家国大运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再不能如从前逍遥物外。
他非太上忘情,如果千姿真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要如何选择?
幸好,一切只是他一场噩梦,想是这富贵烟云,于他终究沉如枷锁,不觉神游天外。堂皇深宫,万般不得所愿,不如趁早归去。
于此之际,他蓦然发现,上天种种安排背后的深意。当初的抛弃与远离,成就他无双绝技,对天改命的抗争,修来了此生的福分。如今,命运又揭开神秘的一角,叫他看见,锁于宫阙中的身不由己。
他想,原来到最后,他与背离心愿的宿命,只想达成和解。曾经的绝望流离,塑就之后坚毅的心灵。如果未来还有逆境在等待,他想努力看清,最终花开月落的真相。
紫颜睁眼望着冰凉彻骨的金帐,一直到天亮。
次日午时,桫椤于沉柏殿大宴。
殿宇以柏木为梁,沉香涂壁,郁然的香气使人不饮自醉。数百宫女穿了锦绣罗绮,将珍馐美味络绎不绝送上,又有玉人乐者于席间歌舞,彩袖飘摇渺渺若仙,使人如坐云端。唯独北帝千姿不见踪影,桫椤不能久累疲倦,邀酒几巡过后便歇息去了。
正当众人疑虑北帝身在何处时,朝臣与来宾们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前方飞鸽战报,北帝千姿大胜敌军,迦夷王认输,以王子为质入苍尧,伐虏军胜利凯旋!”战报在登基后传来,如春风瞬息拂过千里,有人意气风发只待乘风,有人却是激灵灵打着冷颤。
世人只当千姿匍一登基,就星夜兼程横越千里御敌,如有神助,却不知盛典上那个根本不是他。这是最大胆的猜想也不敢预料的事情,偏生那人能丢下登极的荣耀,毅然追去了远方。
长胜宫中的侍卫与宫人们目瞪口呆,清早尤见过北帝悠闲地在芳华园中漫步,午时便听到这奇妙的捷报,仿佛皇帝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沉柏殿中响起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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