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墙上,任他在唇齿间流连,深入地探寻。彼此的气息交缠,热热地喷在脸上,烧起忍耐已久的火苗。
我们有多久没缠绵过了?自从开始赈灾,每日迫在眉睫的是生存问题。家中难民营的拥挤状况,胃空空蠕动的声音日日伴随,谁还提得起精神想吃饭以外的事情?今天,吃过一大碗肉丝面,又洗净了一个月的污垢,还有一个干净的房间给了我们奢侈的独立空间。这团火,想不烧着都难。
他的嘴里依旧留着肉丝面汤的清香,周身还有我最爱的檀香味。那是他特有的味道,从他少年时候起,便让我沉醉。这么多年来,我仿佛饮酒成癖之人,溺在其中不欲自拔。贪婪地用舌尖舔他的舌,勾得他与我纠缠。我轻轻啃噬,如同品尝回味那碗面,引出他的微微轻颤。
气息越来越灼人,眼里火苗愈加旺盛。他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伸到腰间。正流连于他甜腻的吻中,突然被一把抱起。
“艾晴,你现在好轻……”
我伏在他胸膛上轻笑,描画着他清俊的五官,高挺的眉骨,柔声说:“你也轻了……”
将我放上铺着干净棉单的床,他覆在我身上,用纤长的手指细细抚摸我的脸部轮廓,脉脉注视:“等灾荒过了,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不让你受饥饿之苦。”
我点点头,认真地说:“好,我宁愿胖得走不动路,也不要啥骨感美了。”
他疑惑地看我,不明白“骨感美”是什么。我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解释,搂住他的脖子,再次与他悱恻缱绻。气息渐重,眼神迷离,他的手指如火把,抚过一处便点燃我身体的火焰。细长颈项上挂着的结婚戒指晃荡在我胸前,带着他的体温若有若无地撩拨着我心底的渴望。
“我妻……”低哑的嗓音在耳畔掠过,心头小鹿乱撞,期盼着,等待着。
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在一波接一波的滚滚浪涛中攀上峰尖。
“爱你……”顺着脸颊流淌下的汗水,滴在我胸前。戒指晃过,带起那滴汗水,又晃上了他的胸。一束最绚丽的烟花绽放,目眩神迷。
“可以明天再回去么?”云收潮退,气息渐稳。慵懒地依在他精瘦的肩上,圈着他优雅的颈项。实在舍不得中断这份柔情蜜意。
“当然可以。”他帮我把被角掖好,柔声说,“李暠本说可让我们一直住下去。不过这样并不妥当,所以罗什只要了一日。”
“一日已经足够了。”我满意地在他肩上噌着,“我们有责任照顾家中两百多人。不过,今天就暂且忘了这些。无论什么责任,我都希望明天一早再去思考。现在,是我们的两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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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笑一直浮在嘴角,为我拂开额头汗湿的碎发,在我耳边轻语:“好……”
甜腻地拥着我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丢在床尾的衣服拿过,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来。我认出,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当年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
“今年没有钱送你生日礼物,只好自己做了。”
他把珠子递到我面前,这才看出原本在我手腕上要绕两圈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独立两串。拿起其中更小的一串,他帮我戴上,又将更大一些的戴在自己手上。突然回想起成亲前我冒充晓宣时,他在弗沙提婆营帐中把臂珠戴到我手上。那时他看着对我来说太大的珠子,曾经说过日后要改成两串。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
“我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鼻子有些酸意。转着手腕,欣喜地看着这串晶莹的珠子。似乎有字,仔细打量,原来在红润的珠子上刻了几个汉字。辨认一下,是七个儒雅的字体——“不负如来不负卿”!
猛地抬头,他正用温柔似水的眼神将我包容住。
“我的这串也同样刻了这句: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抬起手腕,对着我晃动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感慨地摇头,“很多次想抵当掉,终是舍不得啊。”
“你……”不置信地仔细看上面的字,疑惑地问,“这玛瑙质地坚硬,你如何刻上这些字的?”
他微笑一下:“本想自己刻。费了许多力气,非但没刻上,反倒把手给割了。”
原来他手上的伤是这样来的!不争气的泪一下子涌出,捧着他的手贴到心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并无大碍。”他温润地笑笑,“实在无法了,便通过李暠找到一位玉匠。是用玉匠的金刚钻刻出来的。”
看我皱着脸要哭,急忙贴上我的脸颊亲一下:“今日是你生辰,不能哭。”
伸手将我搅进怀,满足地叹息一声:“你说的这位僧人,把罗什毕生所求凝成一句诗。与他相比,罗什幸运太多。记得你说过,他为心爱的女子写了很多诗,你还记得多少?”
知道他是想让我转移想哭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圈,我坐起身说:“念诗不如唱首歌给你听好么?是根据他的诗改编的,你可愿意破离歌舞戒?”
“是你唱,自然可以。”他也坐起,将棉被拉高裹住我。柔柔地抚着我的发,晶亮的眼蕴着幸福的笑。
我清清嗓子,拉开喉咙婉转地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敖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他的眼光一直追随着我,眼里的赞许让我唱得更动情。我没有谭晶的功力,高音部分唱不上去。只是尽力唱得婉转动人,自己听来都有些得意。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唱歌也能那么温情。
唱完后含笑看他,他扶着我的肩半靠在床头,赞叹着:“不相见便不相恋,不相知便不相思。罗什对你,便是如此……”
靠着他的肩头,与他十指交缠,回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他的好多诗是以现代诗的形式翻译,罗什不一定能迅速理解。所以我再找了一首他的古体诗:“还有一首: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想起仓央嘉措短暂而悲惨的一生,黯然说道:“他此生无法与爱人厮守,只能许以来世了。”
他眼光灼灼,定定地凝视我:“罗什已犯太多罪孽,怕是要永坠地狱。但若佛祖垂怜,能许我来世,罗什还要与你做夫妻,你可愿意?”
坐正身子,正色看他:“我呀,比你更贪心呢,我要的是生生世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在六道中的哪一道,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携手相依,笑看风云。就算你要永坠地狱,我也会在一旁陪你。你可愿意?”
晶莹的眸子倏然一亮,俊逸的笑容渲染出绝世的流光溢彩。握紧的手指间传来更重的力道:“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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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染得整间房如玫瑰色般绚丽。我们沐浴在瑰丽的霞光中幸福地对视。这个冬日,唯有今天才是真正晴朗。冬天,真的要过去了……
哀鸿遍野
农历二月初,阳历三月中旬,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城门第一次打开。姑臧居民面带菜色地聚集在街道两边,苦着脸被迫迎接平叛回来的吕光大军。下了近三个月的雪终于在初春的回暖下消融殆尽,被埋了许久的垃圾铺满街道,吕绍昨日赶着人匆匆清扫一遍,却依旧难掩饥荒后的狼籍。
吕光大军进城时,锣鼓齐鸣,热闹的气氛下是一张张漠然的脸。旌旗飘扬,簇拥着吕光踏马缓行,一旁的吕篆吕弘还有侄子吕隆吕超无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骑马的将领过后,便是一队队士兵,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倦意,棉袄破旧,翻出脏得不见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后那个大大的“卒”字很远便能明显看出。吕光出征时带了五万人,吕弘援兵时又带了三万多人,而现在回来的,我根据队列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是三万多人。心里咯噔一下,少了一半多啊。
士兵的队列过后,是阵型颇大的牛车队。车上驮着的,看形状是粮食!饿久了的姑臧居民在看到这一车车粮食后终于骚动。人群爆发出欢呼,向街心拥堵,却被街边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住。一只只瘦弱的手伸出,无望地在空中虚抓。
这么多粮,绝对不会是吕光自己带去打仗剩下的。在这灾荒中哪里还能找到粮?我在街口看着吕氏一族的趾高气昂,心里冷笑。
十六国一百三十多年里,翻开史书,经常看到的短短几行字:
“是岁,大饥。”
“关中饥、疫。”
“大旱,疾疫,米斛万钱。”
“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
我们一直说中国地大物博,实际情况是,地是大,物却并不博。由于东西南北地理上的差异,每一年都会在局部地区发生天灾。国家统一时,可在各地调配资源。分裂时或者皇家太过腐败,出现灾荒却无人赈济的地区怎么办?只能抢别人的。所以天灾经常跟人祸结合在一起。分裂或王朝濒临灭亡时期,史书上出现大量的天灾记录,迷信之人总以天谴来解释。实际是国家无力调配资源,饥荒与战争实在密不可分。
所以,吕光出征,一为平叛,二为抢粮。纵观凉州在这一历史时期,五个凉国除了张氏前凉早亡,其余四凉并立,加上在青海甘南一带的西秦,五国国力微弱却仍征战不休。从经济角度上来说,国土面积如此之小,无力恢复生产,人民活不下怎么办?与其让民众在国内揭竿而起,不如用对外战争转移矛盾。打赢了,便可掠夺别人。可是国力大的,如姚氏后秦,打不过。所以,就挑差不多的打。打个几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统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现,这些小国家,也就在统一的趋势下逐一冰消瓦解。
而那些君主们,谁又是在灾难临头时,真正在意百姓的呢?北魏的建立者拓拔圭,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与后燕打仗时,瘟疫流行,他查问疫情,部下回答:“十人中只活四五人。”而他的反应则是:“此乃天命,无法可想。好在到处有人,不怕无百姓可充军。”军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死况怎样,史书并无记载,只会更多。
王粲《七哀诗》中所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这些惨剧,正在这个时代中原大地各处上演着。看着马上得意非凡的吕氏诸人,悲愤得难以平复心情。为何是这样一群人在把持着政权?为何这个时代最低贱的,便是人命?
吕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楼前大声宣布:平叛胜利,是天佑凉州。凡是姑臧城民,可凭户籍领粮。而流民,皆可领到麦种,登记后便即刻回家乡耕地。逃荒时抛弃的地,均可领回。目下已是开春,吕光可不希望接下来的秋收再无粮可征。
这本是条好消息,却无吕光所期望的山呼万岁,看得出吕光有些悻悻。吕绍急忙辩解流民都在城外,他会前往颁布凉王的善举。
城门终于对普通民众打开。我们一大家子两百多人,随着出城捡柴的居民一起涌过吊桥,向城外灾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城南那片山山势不高却占地颇大,面向城门这面有不少贫民留下的窑洞。这里是姑臧城居民最常来捡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处。灾荒起时,我们每天来这里,所以对地形很熟悉。再次来到这里,最初的惊异便是:原先漫山的树木一棵都不剩,连草皮草根都被彻底掀起,只余光秃秃的山包。
爬上几级台阶,便到了第一层窑洞区。沿路看到的,是一个个微隆起的土堆,这样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规则地分布在整面的山坡上。
几十个窑洞黑张着冷森的嘴,我想起《晋书》里那句话,走得越近越胆怯。跟在罗什身后的脚步凝滞,拉住他的衣袖,苦涩地说:“罗什,别再走近了。”
“怎么啦?为何脸色那么难看?”他扶住我,招呼一声段娉婷,将我交给她,“你在此处歇着,罗什一会儿就回来。”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他继续往前走,我们庇护的两百来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们中有很多被迫与亲人拆散,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我望着那些妇孺老幼向山上蠕动的背影,突然害怕地转过头去。
“晴姐,怎么了?”她惊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为何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来,看到殷红一块,瞬间手足冰凉。我最担心的,还是到来了么?
“晴姐……”
身子战栗,用手掩住口鼻,抬头看她:“我没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法师……”
瞥到小慕容超和呼延静也在一旁,赶紧定一定神,稳住自己的声音:“娉婷,带超儿和静儿回去。不要让他们看见……”
“看见什么?”
我瞪着她,拳头握紧,胸中翻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恶心强压下去,对着她优雅的美目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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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要呼喊出声,赶紧用帕子捂住嘴,环顾一下四周,然后尖叫起来。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稀松的土被她无意中踢开,露出一段骨头,依稀是腿骨。
她脸色发白,一把拉住我:“晴姐,我……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法师还在这里,我要等他一起走。”
对着她扯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你带着孩子们先走吧,我们很快回来。”
她为难地看着我,点一点头,叫上两个孩子,叮嘱我几句,便回去了。我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站起来向罗什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第一个窑洞,便听见里面传来惊恐刺耳的尖叫声,然后有人奔出窑洞。仔细辨认,那个女人是我们收留的刘嫂,后面一个瘦得浑身露出骨架的男人无力地拉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三……”刘婶一把抓过男人的衣襟,用尽力气在男人身上捶打,野兽般号叫,“你这个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换……”
“我也没办法!”男人任由刘婶打,瘦弱的身躯几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着手上一块生肉,嘴角上扯,门牙尽缺,露出发黑的牙床:“不是饿疯了,谁舍得,谁又吃得下啊……”
喉咙里泛出冲鼻的恶心,硬生生压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东西,急忙往前走。探头到路过的一个窑洞口找寻罗什,里面只有几个人正围坐着,晒着门口透进来的阳光。以前我们来赈灾时,每个窑洞都挤满了二三十人,现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冻死饿死的,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那群人看见我时,头抬起,嘴角血红。离我最近的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继续低头啃手中的东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东西,再也无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将黄胆汁也吐个干净。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着一只手!
“闺女,饿了吧?”老者依旧坐在地上,将那只手向我伸来,泛着死灰色的手掌狰狞地在我视野中晃动。
“这四面八方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别嫌弃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转身便跑,逃出窑洞外,仰头看着冷漠的太阳。这阳光为何没有一点温暖?闭起眼,握紧拳,对着那阴冷的太阳大声叫喊。为什么要让我亲眼见到这些?泪水模糊视线,摇摇晃晃之际,双肩被扶住。虚弱地转头,看到同样泪流满面的罗什。
“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