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道桓在一角盘腿坐下,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身影。是他吗?是我二十二年未曾见到的父亲吗?我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正在翻译一段经文,我仔细听,是《佛藏经》。来之前,将他翻译的经文又看了一遍。从他哪里遗传来的超高记忆力,能让我即便对佛法不甚了解,也能背得出这些经文。所以来此处扮和尚,一点都不费力。
他译完几句偈语,微笑着对众僧说:“今日此经便能译完,诸位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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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略低,温润如玉,带着西域口音。五十六岁的他,已显老态,却有种无可比拟的风姿。微笑时神情清鉴,翩然出尘。
道桓突然叫唤一声:“那位便是鸠摩罗什法师吗?道标,他,他怎么跟你这么象?”
我身体一震,挂不得我老觉得看他那么亲切熟悉。高鼻深目,浅灰眼珠,削尖下巴,五官无一不像,连身高都相仿。只不过,我的肤色比他白皙一些。他年轻时,应该就是我这样的长相吧?难怪草堂寺的僧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罗什,接下来是否该译我带来的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两家法门?”
一旁类似贵宾席的地方坐着几个印度和西亚血统的外国僧人。我知道那些是来帮助爸译经的老师和朋友。其中一个精瘦干练,看上去比爸小几岁的老者向他提问,本来是用梵语,他说完一遍后又用不熟练的汉文再说一次。
爸恭敬地向那位老者鞠身:“达摩多罗和佛大先乃大成有宗之师。罗什打算先译大乘空宗论著,待日后再译有宗直说。故明日开始译《维摩诘所说经》。”
老僧面露不满,冷哼着大声说:“大乘有宗在天竺乃瑜伽行者派,为弥勒菩萨所创,殷明之说最为明晰。你所倡导至空宗中观论,与有宗如何能比?”
我有些动气。这个老头居然当中用这么不客气的口吻和爸说话。我知道他是谁了,是与爸在佛法观点上意见相反的佛驮跋陀罗,中文名为觉贤。仗着他是大乘有宗的正宗,来汉地后拼命打击爸的权威,想与爸分庭抗争。
“觉贤师弟,你来长安相助译经,罗什大欣悦之。与师弟共论法相,振发玄微,多所悟益。”爸也就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对他行礼,“罗什非是不愿移有宗之说。只是以为,大乘空宗之理在天竺流传甚广,民众更易接受。而有宗度人成佛却异常艰辛,有宗之说,先下并不适于中原。”
我禁不住点头,爸说的有道理。中国的佛教派别大多数属于空宗,因为空宗诸派锁倡导的“一阐提皆有佛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情无性”等,连小脚老太太都听得懂。可是有宗倡导的成佛途径艰涩难行且毫无把握,普通民众舍有宗而就空宗,不是很自然吗?成佛的难易程度决定了这个教派在中国流行的时间长短。玄奘根据有宗创立的法相宗,全盘接受印度的有宗学说,结果玄奘一死,法相宗就消失,原因就在于此。
觉贤老头站起身,走到爸面前,鼻子重重哼气:“罗什,你锁翻译与注释之经文,与他人相比也无特别之处,却得如此高的盛名,是何故?”
总僧众皆哗然,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四处响起。我气得差点跳起来。这老头怎么说话的?当着几千喊爸“师尊”的僧人,这样之一爸的权威,摆明了是挑衅。本来不过是教派内部空,有之争,这老头却用人身攻击,太过分了!
爸脸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深呼吸几次,稳一稳情绪,仍然用恭敬地语气对着那鼻孔出气的老头说:“不过是众人看罗什年老之故。这些虚名,何必能称美谈?”
觉贤老头下巴一扬,又紧逼一步:“空宗有宗,熟优熟劣,你我可相约论战,一辩高下。”
爸已经平静下来,脸色如常,摇头说道:“师弟,当下之急,乃是译经。罗什才疏,自然无法与师弟抗衡,无须论战,罗什认输便是。”
觉先老头刚要说话,大殿外响起钟声。爸语气无波的对着僧众说:“晚课时间到了,今日课业为《不思议光菩萨所说经》。”
觉贤咯头不好在晚课上继续闹腾,不再发难,走回自己的席位。爸在佛像前焚香礼拜,众人停止喧哗,均随着爸的动作向佛驮行礼。然后盘腿坐下,在爸的带领下念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邸陀林中给孤独精舍……”
我低头跟着喃喃念叨,尽量压低声音免得旁人听出我念得不正宗。晚课结束,我先跟着道桓回僧舍取大包。然后快步出了寺门,在路边守候。他在草堂寺旁另有住所,哲理诗必经之路。
冬日下午五点一刻,天色渐暗,寒风呜咽,明天可能要下雪了。站在林荫道翘首企盼,心情乱糟糟的,兴奋又有些犹豫。我平常很少抽烟,现在却希望有只烟在手,好让我放松不住颤抖的手。
林荫道上出现一个高瘦身影,身边伴着僧肇还有其他几位年纪比较大的僧人。我的神经高度紧张,握紧抖个不停的双手,脚步不听使唤地向那个高瘦身影走去。新蹦蹦直跳,比我在足球场上狂奔时还要快。
他看到了我。站住脚步,微微佝偻的身体慢慢挺直,怔怔地盯着我。眉头微拢,眼睛眯起,似乎在辨认着什么。然后,他也朝我走来,脚步很缓慢,走的越近,连上的疑惑越深。
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在那么紧张的心境下,对缓缓走近我的他,咬着嘴角笑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看见我笑,他的眼瞪大,身体晃动一下。
“师尊!”
僧肇挽扶住他。他的眼睛依旧落在我身上,摆摆手,示意不用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手也越来越抖。我在想,他是否能接受儿子突然变得那么大的事实。
对面的他已经离我只有四五米之遥。我一直在对着他笑 。似乎只有这样的笑,才能让我驱逐一些莫名不的安。
他终于跟我面对面站着了。我将手腕伸到他面前,晶莹的玛瑙珠子闪出柔和的光。上面,有他一声的希冀:不负如来不负卿。在我的手心,躺着一只破旧的竹蜻蜓,那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
他低头看我手腕上的珠子,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我手里的竹蜻蜓拿起端详,再抬头时,嘴角剧烈战栗,胸膛不住起伏。他的眼光突然越过我,向我身后望去,急切地四处搜索。他咬着嘴唇,轻声说:“她没有来。”
他怔住,半响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的脸庞上,仔细辨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小什吗?为何这么大了?”
“是我选择到你这个年纪来。”我眼睛有些模糊,吸吸鼻子,笑着说:“我从小有个愿望,希望能亲眼见到你……”
我的声音怎么也抖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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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那里,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吗?”他的声音如同风中的树叶般颤抖着。
“恩。她说,你最长一次等了她十六年。他马上可以比 你等的更久了。”
妈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秋天。我推着她在医院的草坪散步,她看着金黄的梧桐树叶,又沉入了回忆。她说,她就是在这样的秋天遇见了爸,她也是在秋天生下了我。
他的眼眶里聚满了泪水,闭一闭眼,再睁开时突然上下打量我:“你如何也出家了?”
我默默自己的光脑袋,呵呵笑。冬天顶着这个,真挺冷的:“我没有。只是为了能更快接近你,才这样打扮的”幸好爸的时代,僧人不需要烧戒巴。
他点点头,仔细凝视着我,眼神有些恍惚:“你笑起来,很像她……”
笑容在我连上慢慢隐去。我想起,妈也经常这样,眼神恍惚地盯着我,然后幽幽地说:“小什,你很像他……”他们两,都在我身上寻找着对方。
“她……”咽一下嗓子,深吸一口气,期盼着望向我,“可好?”
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模糊地“恩”一声。仍是忍不住,咬着嘴角轻声说:“我来,是为了跟你说她的事……”
拉住我的手,闷闷地说:“随我来。”
“师尊!”
一直莫名盯着哦我们看的僧众中有人喊他。他顿一顿脚步,回头对着僧肇说:“明日帮为师主持早课。译经暂停一日,为师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在众僧诧异的目光下往前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脚步踉踉跄跄。我犹豫一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浑身一震,对我看一眼,泪光闪烁中有一丝温暖在流淌。我笑了,更加贴近他的身体,用我年轻强壮的身躯挽扶住他,一步步向前走。
田更暗了,暮色中,寒风拂起我与他的衣襟,发出簌簌声响。他放心地靠着我。隔着衣物传来他的提问,一丝丝深入我心房。看一眼身旁的他,更用力地将我的力气传递给他。我们,仿佛从来没有千年的时空间隔。我们,似乎天生就可以这样熟悉。互相倚靠,相互取暖,一直这样走下去。
九十六 我来的原因
“这是在聂叔叔和白阿姨婚礼上。白阿姨曾经是妈的学生,现在也在研究基地工作。是她跟聂叔叔帮忙,让妈再次来长安看你。聂叔叔已经是基地负责任,我这次来,就是请聂叔叔和白阿姨安排的。”
“这是妈四十岁生日。你看,她的学生把蛋糕涂在她身上,后来成了蛋糕战,每个人身上都一团糟。”
“这是妈当上历史系主任的任职典礼上。妈是我见过的工作最努力的人,对每个学生都关怀备至,她的学生都很爱戴她。
这是妈带着我在草堂寺,我们那个时代的草堂寺跟现在完全不一样,都是翻新的建筑,姚兴时代的痕迹一点都找不到了。妈看到你的舍利塔时,哭了很久……
这是妈在操办外公的丧事。外公在妈四十六岁时死于肝癌。外婆在去年也因为太想念外公过世了。外公外婆的过世,让妈难过了很久……”
我在蜡烛下一张张翻着照片,讲解给爸听。从妈三十三岁回去,到四十九岁我穿越来看爸之前,一千多张照片,记录了妈十六年的中年岁月。
爸带着老花眼镜,如饥似渴地仔细看每一张照片,眼里流淌着浓浓眷恋。我轻声说:“爸,你曾对妈说,看不到她变老了。所以我来之前,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因为我相信,你渴望能看到妈是如何慢慢变老的,是吗?”
爸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照片上妈略显沧桑的脸,眼神票源,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再次将眼神落到照片上,嘴角挂上会心的微笑:“她不老,一直是为父心中的模样。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想起妈的风采,我也点头。妈虽然长得并不惊艳,浑身却散发着无可比拟的独特魅力,知性睿智,淡定从容,善解人意。与他相处过的人,都会被她纯净真挚的魅力所吸。这些年,她身边不乏追求者,甚至有男学生被她吸引,只是她都婉言拒绝了。
“这是在何处?”爸拿起最后一张照片,妈脸色苍白半躺在病床上。她的容颜,与前面两张相比,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因为化疗,她掉了不少头发,三个月里头发全变花白了。
“在医院里。”我犹豫了一下,心里很疼,呼出一口气说,“妈在课堂上昏厥,已经住院三个月了。但她放弃治疗,坚持出院。我无论如何都劝不住她,所以,只能来找你……”
他身体震颤了一下,嘴角发抖,急切地看着我。我叹口气,决定将妈瞒着爸的秘密说出来:“爸,你可知道,妈的病是怎么来的?”
我将往事一点点告诉他。解释现代词汇并没费太多力气,爸的高智商以及跟妈相处后对二十一世纪的了解,让他能很快接受对这个时代来说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
妈一次次穿越累计的辐射超标,最终得了白血病。妈为了救我的命不顾自己给我做骨髓移植。妈为了能实现跟他在长安再见的承诺,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爸流着泪听完,几次用袖子颜面,失声痛哭。这一切,我成年后听聂叔叔和白阿姨讲起时,我流的泪,不比爸少。妈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为了爱情,她做到如许底部!世间有几个女子,有这样的勇气?
爸红肿着眼,有些害怕地握住我的手臂:“她现在……现在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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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其实可以得救。”我赶紧拍拍爸的手背,安慰他,“我是她儿子,我可以将我的骨髓移植给她。科技那么发达,骨髓移植只是很平常的手术,对我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可是,她不愿意……”
“为何?”
我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息:“她说,外公外婆已经过世,我也成年了。她在世间已没有任何牵挂,终于可以去地狱找你。她说,你在地狱里等了一千六百多年,她不想让你再等下去……”
爸眼角的泪,顺着清癯的脸颊滚落,滴在僧衣上,如莲开放。
“所以,爸,我来找你……”终于说到关键了,我不禁有些紧张,咽了咽嗓子才继续说,“你跟妈,可以不必等到地狱再见面,那毕竟太过渺茫。如果你们在生之日,还能享受,你是否愿意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爸看向我,眼里是极度的无法相信与满腔的热切期盼。
我咬着嘴角,缓慢说出:“你去我们的时代,我们一家人相聚。这样,妈就会有活下去的意志了”
他震惊莫名,咀嚼着我的话,半天无法回神。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很难一下子接受,赶紧解释:“当然不是现在去。你的传记记载,你是虹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终年六十。姚兴于逍遥苑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烂。”
他皱眉:“薪灭形碎,唯舌不烂?”
“很匪夷所思,是吗?正是这段记载让我突发奇想:为何会薪灭形碎,唯舌不烂?”我笑一下,希望我接下来说的不会吓到他,“因为那尸体不是真人!”
爸猛地抬头,瞪眼看我:“小什,你……你是说,真的我,去了未来?”
我点头:“借助我们哪里的高科技,完全可以作出一模一样的佳人和不会烧毁的舌头。”
我紧张地探头看他:“爸,你愿意吗?在完成佛祖交托的使命后,以生命终结的方式,在这个时代彻底消失,然后在我跟妈的时代开始新的生活。”
看他车默默,似乎还是消化不了我的建议,我再劝道:“我的时代,货到八九十,甚至上百岁也平常。你跟着我穿越,会受到辐射。所以一旦你到达后,聂叔叔会安排组好的医疗人员为你检查身体,治疗你身体里的任何疾病。而我回去后,也会给妈妈做骨髓移植手术,你跟妈完全可以在我们的时代再相守几十年。”
他眼里有丝不安,我赶紧解释:“爸,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只有聂叔叔和白阿姨知情。他们对我发誓:会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实验品,我的时代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顿一顿,握住他发抖的双手,微吐出一口气,“你们相爱一生,还从来没有相聚过那么长时间。你一定很期盼与妈一起老来相依,对不对?”
他抬眼看我,浅灰色的瞳仁闪着异样的晶光:“小什,四年后你还须再来一次,是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问了这个问题,我呆了呆才说:“嗯,如果你愿意,我得回去准备很多东西。聂叔叔正在按照我的形体定制另一套防辐衣和穿越表,我害得准备假人。当然,最重要的是:把你的消息带给妈。妈有了求生意志,才肯接受骨髓移植手术。手术后一切安好了,我会选择到公元园四零九年,也就是姚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之前再来此处。”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看向我:“小什,你来去两次,难道身体就不会受损?”
“你母亲舍得?”他叹口气,语气里带着不忍,“为父又怎舍得……”
我一愣,心里有丝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