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退身离开。
老太监暗叹一声,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
太上皇能容忍公主的没规矩,那是公主的福分,旁的人若是以为连这福分都能分得一两杯的话,纯粹是痴人说梦。
凌少樱领着嬷嬷宫女顺着林荫,过了青石小路,转到大理石路上,拐了几拐,远远地便见着昭阳宫全貌了。
昭阳宫原先是后妃的宫殿,皇瑞年间空了出来。宣帝驾崩后,宣后便自皇后的辰宫搬了出来,在此隔世礼佛。远处看,昭阳宫占地较广,算是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朱门金瓦,琉璃满目,夕色映照里流光溢彩,灿烂辉煌。
与别处不同的是,昭阳宫外没有值守的侍卫宫人,朱门紧锁,悄寂无声,偶有一两声鸟鸣,清脆的啼声宛转了一回又一回。正疑惑宫内空无一人,却又隐约可见香烟袅袅淡出其间,只一两缕,忽忽悠悠地飘散开,消失在上头。
凌少樱心头一阵莫名的情绪乱糟糟地翻搅,提裙前行,不敢走得太快,轻声吐纳,拼命地压下心里的诸般思绪,唯恐情意更怯。
自锁昭阳宫十五年的人,肯为她打开宫门吗?
紧跟在身后的嬷嬷抿了抿唇,想说话却又是什么都没说,只微微地垂下眼睑,无声地叹息,随着小公主一步一步走近昭阳宫。
不甚懂事的小宫女还在打着扇子,瞧着主子近了昭阳宫,心里大约猜到这该是来做什么,也不敢多说话,生怕一言有失,惹得主子伤心。
到了宫门前,没有值守之人可通传,凌少樱提裙上了门阶,咬咬唇,举手叩了叩门,先是轻轻的两下,待了片刻,又叩了叩,力道重了些。
嬷嬷上前衽身做礼,恭声道:“公主,让奴婢来吧。”凌少樱摇摇头,低声语道:“不必了,本宫亲自请见,总是好些。”嬷嬷见人心定,只得作罢退下。
一声又一声的叩门笃笃嗒嗒地响,细弱的回声也是一声接一声,朱红的宫门似乎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敲打,脆生的声音空荡荡的,掩不住的寂寥空冷,回响在宫内宫外所有人的耳畔,久久不绝。
凌少樱不停地叩门,叩得手红了,星星点点的颜色,几乎要流出血来。
小宫女想上去阻止,却被嬷嬷拦下了,手指放在唇上,做出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妄动。
许久,低低的一声吱呀,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窄窄的缝里露出个苍老的妇人,一身宫装,眉目褶皱,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棕黄的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凌少樱一番,摇摇头,问道:“是樱公主吗?”
凌少樱点点头,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妇人瞧。
老妇人叹息一声,幽声说道:“娘娘不见人,还请公主回去吧。”说罢,便要将门关上。
凌少樱赶紧顶住门,急急地问:“连我也不见吗?你去问问!”
“皇上今早已将公主的事情通晓娘娘,娘娘回了不见的话,公主还是请回吧。”
凌少樱一下子就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宫的大门再次关上。
“告诉母后,我就在外面等她,直到她肯见我为止!”
这一句话说完,嗓子喘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咬着牙重重地呼吸两下,才又慢慢地缓过来。
嬷嬷上去扶住凌少樱,小宫女的扇子急急地打着,唯恐凌少樱出什么事。
嬷嬷温柔地叹一声,劝道:“公主,娘娘说不见就不会见的,还是先回吧?就算是要等,至少也先回东宫用了晚膳,休息休息,公主?”小宫女也应声道:“是啊,公主!”
凌少樱摇摇头,看看两人,淡淡地语道:“你们先回去吧,本宫想一个人,不想被人打扰。”
“公主——”嬷嬷唤了声,又是幽幽的一叹,屈身做礼,恭声回道:“是,奴婢们先告退。”语毕,眼神示意小宫女跟着她离开。小宫女虽是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值得犹犹豫豫慢慢腾腾地先行离去。
凌少樱不再叩门,只是后退到门阶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屈膝跪下,微微仰起头,盯着禁闭的宫门,双拳紧握,神情坚决,不似先前的娇俏童稚。
太阳落山,暮色渐深,几点微弱的星光朦朦胧胧,阴暗的树影覆下来,幽远深邃。
昭阳宫里,两三个妇人收拾着新洗的衣裳,两三个妇人端着晚膳往膳堂徐行。佛堂外的紫金香炉里燃着一捆香,青烟淡淡。佛堂内一入眼的便是金黄的帘幕,金色的佛龛,金塑的大佛,佛像下金锦铺桌,金炉笼香,金盘托果,佛桌下木鱼鎏金,莲座织锦,真真的一派金碧辉煌,佛光逼人,险些要耀花了俗人的眼。
打坐在这重重金色里的白衣女子闭着眼睛,手里捻着小巧精致的佛珠,面上一派宁静祥和。
宫装的老妇人轻声走进佛堂,依着佛家礼仪做了个礼,棕黄的眼睛动了动,低声说道:“该用晚膳了,娘娘。”顿了片刻,扶着白衣女子起身时,又道:“公主不肯走,娘娘有何打算?”
白衣女子沉思片刻,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轻声言道:“那就让她等着吧。”
昭阳宫里岁月长,长不过千般因缘,万里情丝。她便是想见见那孩子,又该以何种身份去?既然怎样都是伤害,倒不如不见。
崇文殿里,皇室家宴。
天子早已入席,各家皇爷亲王也携了家眷早早赶来。洪钟鸣过三声,筵席不等他人,准时开始。只是主位上缺个人,但凡是有个心思的,便是玉盘珍羞也分了神,难以尽兴。
前去请人的公公回来,天子耳边呢喃一句,便侍立一旁,不再去二请其人。
凌少飞斜倚着金案,饮下一杯美酒,扫上席上诸人一圈,笑吟吟道:“小公主去了昭阳宫,咱们这是等不到人了。宴席已开,众卿且尽兴,莫要为此败了兴致!若是还想见小公主,改日只管进宫就是!”语罢,再次举杯,郎朗一笑,一饮而尽。
众人心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小公主是去了昭阳宫,便是皇上也不好硬拉了来赴宴。
天色暗透了,最后一丝星光也消匿不见。到了亥时,竟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丝来。
凌少飞屏退了跟随的宫人,撑了一把油纸伞,一路赏花赏夜赏雨赏美人,也不知道是记错了路还是无意前行,七拐八转,走走停停,手中的伞转得欢畅无比,雨水旋到身上也全然不在意,值夜的侍卫提醒一声,他就笑盈盈道声知道,然后继续玩自己的。
半个时辰后,总算是到了昭阳宫。
凌少樱还在宫门外跪着,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丝与衣裳一并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再笼上无边夜色里一片朦胧的灯火,整个人显得脆弱微秒。她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宫门,又透出无法抹灭的坚决。这般倔强的性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无遗。
凌少飞站在灯火照不到的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不打算上前也不打算离去。
昭阳宫里的人大概是打定了主意不见凌少樱,也想让凌少樱死心,便是这样的天气,也死锁着门,连个出来送伞的宫婢都没有。
远远地看见个白色的人影,持着一把伞,凌空踏雨,杳然而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身潇洒飘逸的轻功出神入化,连凌少飞也忍不住在心底叹声俊俏。
那人也是大胆,脚尖点地,飘然落在凌少樱身边,利落地撩起裙摆,轻轻蹲下身子,侧头对上凌少樱冷得发青的脸,微微一笑,虽然清淡,却是极其的温暖。
凌少樱怔怔地瞧着眼前之人,一时有些恍惚。
眉目如画,清雅悠远,一双眸子形状姣好,线条流畅优美,微微上挑的眼角似有似无地淡染了一分妖娆,为原本清亮莹润的瞳色添了三分异样的神韵,不似凌少樱那般清灵活泼古灵精怪,反是极致的温柔淡泊,好似水色晕开的泼墨古画。
一开口,声音都是糯糯软软的,柔情似水,恬静如梦。
“我陪你等,过了这一夜,就不许再使这苦肉计,嗯?”
“沐儿……”声音里带了哭腔,细细软软的,直让人心疼。
凌少樱身子软软的,腿一歪跌进为自己张开的怀抱。地上的水浊了衣衫,头上有萧沐歌撑着的伞,伞上几枝墨梅,一朵朵开得绚烂。
萧沐歌搂着湿答答的人,眉梢眼角尽是细密的珍视。
凌少樱虽然总是喜 欢'炫。书。网'撒娇耍赖,却比同龄的女孩子独立坚强许多。平日里与萧沐歌在一起,都是一头粘着萧沐歌撒娇吃嫩豆腐,一头处理萧沐歌懒得处理的各种事情,很少有有让萧沐歌这样抱着慰藉的时候。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到来的时候,萧沐歌都会很适时地出现,绝对不会把这表现兄长爱情人爱青梅竹马爱等各种爱的绝佳机会拱手让给他人。
凌少飞又待了片刻,撑着伞转身离去。绕过正门,西行而去,到了转角处顺着转过去,再走上百十步,抬头看看高墙琉璃瓦,运气内力纵身一跃,飞身便进了宫内。
脚未落地,已有七八黑衣人悄无声息围攻而上,剑光凛冽,直上门面心口,冷血绝情。凌少飞见势,伞顶对上剑尖,借力旋身而起,闪过夺命的狠击,回到墙头,侧身而立,不待黑衣人再出手,冷声轻叱:“混账!连朕也不认识了!”
这些黑衣人本是守卫昭阳宫的暗卫,只负责死守昭阳宫,禁止任何人擅闯,今日见有人翻墙入内,倒真没想会是皇帝,过了一招,见了脸面,又听得这么一句,这才发觉出手太快,打错了人,立刻收住兵刃,齐齐跪下请罪。
凌少飞自墙头跃下,落地无声,扫一眼自己亲自安排的暗卫,倒也不怎么恼,也没打算责备谁的样子,只低着声似狠非狠地叱道:“若是再这番不认人,提头来见。”语罢,穿过几人直往宫内行去。
暗卫们自知有惊无险,都扶着胸口,面面相觑,哑然失笑,而后各归各位。
凌少飞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寝居,见里面灯火未熄,不想也知道主人尚未就寝。收了伞,轻手轻脚地推一下门,还好还没插,吱呀一声就开了,眨一下眼,淡黄的烛火扑满眼帘。
灯下坐着看经书的白衣女子毫不惊讶,只淡淡地看他一眼,温声言语:“把鞋换了,别弄一屋子水渍。”
“嗯,知道。”凌少飞温顺地应一声,屈身解下湿了底子的龙靴,又取过墙角架子下层的靴子,熟练地换上,这才过了帘子进入内室,随手从小书架上拿了本书,扯了张小凳子在女子身前坐下。那惯常飞扬的眉眼已然平下,琉璃似的模样也现出几分安顺。
白衣女子生得并不算惊艳,只称得上清秀,又上了年纪,一头青丝早已泛了灰色,兴许是平时养身有术,只额上有几条掩不去的皱纹,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模样。灯火映照下,掀一页书,一身的清心寡欲,隐隐还有着几分尊贵之气。
都说昭阳宫里锁着看破红尘的宣后,又有几人知道这里面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凌少飞拿书抵着下颌,抬眼看着女子,狭长的眸子流光溢彩,风流含情,微微笑道:“娘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儿子我看得心生爱慕,今夜天公作美,良辰美景,儿子我留下陪伴娘亲度过这慢慢长宵,岂不妙哉?”
女子吃吃一笑,手里的书就敲上了当今天子的龙首,“你就没个正形,连娘亲也要调戏!有时间做这些,还不如想个法子把你的小心肝儿劝走,也免得娘亲这里为难。”
凌少飞点点头,眉眼含笑,那调笑的模样倒真是潇洒俊俏,天下无双,“儿子我的小心肝儿不就是美丽的娘亲大人您的小小心肝儿吗?给您多看几天您不喜 欢'炫。书。网'?人家别人就是想看儿子我还不给呢!您儿子我多孝顺!”
“贫嘴!外头下着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小丫头若是受寒了可不好,你这做哥哥的不心疼着,还有谁心疼?”
“嘻嘻,”凌少飞也做出凌少樱嘻嘻哈哈的模样,讨娘亲一笑,“心疼的人多着呢!娘亲不就不顾亲儿子在跟前尽孝,一心想着?何况还有个小哥哥陪着,我这大哥哥在不在也没什么,娘亲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儿子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你呀!”白衣女子点点儿子的额头,不由莞尔。
凌少飞拉过女子的手,俏皮地在背面上亲一下,又赶紧歪歪身子,正或躲过了女子落下来的经书敲打,“儿子好呗?也就娘亲生得出儿子这般完美无缺的好男儿不是?儿子我知道娘亲骄傲又不好意思表达,没关系,儿子我心里明白就行!”
白衣女子第无数次思考这个满嘴油腔滑调的儿子究竟是像谁。
“娘亲近日诵经念佛,有没有为儿子我祈祷安康?”凌少飞必问一事。
女子合上经书,就着灯火笑盈盈地回道:“你以为呢?”
“当然是全天都在祈祷啊!我可是你的宝贝儿子耶!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身为娘亲您的九百九十九岁忧,儿子我可是高兴得很哪!”
女子吃吃笑两声,满面平和,一派安然。
她不是宣帝的皇后,而是殇帝的德妃,当今天子的生母,闺名唤作砌雪。
当年的皇城,不仅仅只有一声声的小紫(宣后小名)满天乱飞,砌雪两个字也如同春雷一般,隆隆作响。
人都说,恪亲王府的小紫娘娘是恃宠而骄,厉亲王府的砌雪娘娘是恃骄而宠,张扬跋扈蛮横娇纵她若是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一张刀子嘴,再配上一颗七窍心,王府里的侧室侍妾,王府外的情敌外室,一个个被她整得死去活来,听到砌雪两个字就心惊胆颤,不寒而栗,找王爷告状,也只得个自求多福的结果。厉亲王妃剽悍,厉亲王爷惧内,这是人尽皆知的笑谈,茶余饭后常常被拿来消遣娱乐。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砌雪,再怎么诗情画意温柔缱绻的名字,也如同过往云烟一般,渐渐隐匿在无声的岁月里。昔年的河东狮,如今锁在在青灯古佛的昭阳宫,晨钟暮鼓,磨平了一腔飞扬的高调,只余下淡淡的温火,心无所念地寂寂燃烧。
若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便该有多好?至少,心不会一死就是一辈子。
凌少飞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雨中跪着的凌少樱,还有撑伞陪伴着她的白衣少年。正值不惑之年的皇帝陛下很是忧伤很是文艺地对着幽暗的天空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众星拱月
夜路走多了,容易遇见鬼。小雨淋久了,很难不生病。
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又有护体神功护身,淋淋雨也不算什么,偏偏某些人打定主意半点诚心半点计谋地柔弱了那么一下下,以最无防的状态淋了整整一夜,于是,第二天早晨,双腿酸麻地被抱回东宫,简简单单地洗了个澡,喝了碗清粥,打着小哈欠上了床。谁知小睡了片刻后,轰轰烈烈地被伺候的嬷嬷发现,居然受寒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少年萧沐歌小公子在凌少樱小睡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了,难得生病的凌少樱很纠结地伤心抑郁错失了一个引动萧小公子强烈爱怜情怀的天赐良机。
凌少飞上完早朝就到了东宫探病,探着探着就成了坐着,一坐就到了中午,索性连午膳都在东宫用了,等凌少樱困了要午睡,这才起身回养心殿。
到了下午,凌少樱懵懵懂懂地醒了,床边站着几个宫人,都安安静静地伺候着。一只红色小鹂鸟叽叽喳喳地停在窗棂上叫唤,声音清脆悦耳。
揉揉眼,看看面带忧色的嬷嬷,微微一笑,问道:“谁来过了?”
见小主子醒来说话,嬷嬷立马来了精神,挺挺身子,又躬身温声语道:“回公主,是靖王爷与小世子,只是皇上下了令,公主身子不适,不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