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
我整个直直横了进去,来不及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静坐在里面的青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道:“要诊病,先交钱!”
我嘴唇颤动了半晌:“我没有钱……哦,我没带钱,大夫,你先看看他吧!我怕他……”
大夫很不耐烦地将手上的毛笔一撂,站起半个身子沉声道:“没钱来看什么病?要是你看完跑了我找谁去?”
我愣在那里,大夫不就是救人的么?
眼看那孩儿还是没有反应,我急火攻心,不由分说抢先一步,一拍他案几道:“你先看了,我一定把钱给你!”
“没钱就走!”忽然他瞟了我一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会儿,“要是实在没钱,拿你头上这支簪子先垫着吧!”
簪子?
什么簪子,我不记得有这东西啊。
我迷惑地摸摸头,咦?我的发髻上插着什么?我将它拔下来一看,真是一支玉质簪子,晶莹剔透,雕成一朵莲花的形状,花心是一颗珍珠,颇为精致。
我记得我原本没有此物,它是哪里来的?难道是那个陶陶在我睡熟的时候给我插上去的?那就是杜离的东西了。
那大夫眼中闪过一丝光,面色冷淡:“你到底看不看?不看本大夫可要关门走人了。”
“看,我看!”我慌忙道,哎,实在无法,也只得给他了。救命要紧。
可是,那不是我的东西啊……而且是那个玉面阎罗的!
我要是把他给我的东西卖了,大概他会把我杀了……
说不得我找到阿彻以后还钱上门给他,认他打骂就好了……
我将簪子取下来递给大夫,他满意地笑笑,伸手取过,再用另一只手搭上那小男孩的手腕,眉头不禁微微的蹙起。
“怎么了?”
“脉相很平稳啊……”他沉吟了一会儿,“没什么大碍,许是惊吓所致。我掐掐他人中吧。”
“呀!”
那男孩子经这么一掐,猛地跳起来!
我才发现他长得浓眉大眼,煞是喜人。
“你怎么了?突然晕倒,吓死我了……”我吁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好不容易落了地。
“我是饿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怀里,那是一个小布包,刚才好说歹说,那大夫才应承我将簪子拿出去当了,他一手就抓去了大部分,就留下一个小银锭给我。
我狠狠心,把小银锭拿给孩子:“你拿去吧,买点东西填肚子。”
孩子眼中闪出泪花:“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我摆了摆手,随即离去。
我是神仙,我能赚到钱的,首要是找到阿彻要紧。
离开了我,你能快乐吧。
天际乌云翻滚;看来似乎要下雨。
问了不知道多少次路人,终于我又一次站在那座破落的客栈门口,门口写就庆余堂几个字的牌子已是歪歪斜斜,似乎还结了些蛛网,我不禁深恨自己为何选了这一家,一看便是人间常说的黑店。
经过昨天一役,我已经全然不同往日,遇事多了几分计较——我手无缚鸡之力,料定是打不过他们,若是被抓起来,不但无法顺利见到阿彻,反倒说不定成了他的累赘。
我不能这样贸然,我已经吃了太多亏了。
透过窗棂望去,依稀可见破旧的柜边,老鼠屎掌柜伸着懒腰,我不禁攥紧了拳头。未几那蓝衣人出现,与掌柜交头接耳一阵,随即又各归原位,只是脸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惑神色。
我心紧张地一沉!
转了几个心思,又将刚欲迈出的脚步生生收了回来。
阿彻他不是个蠢人,他若是真要我去找他,该不会在这地方与我见面。他说现在还好,在这里怎可能还好?以他这样书呆且洁癖的个性,不可能愿意多呆在给他下迷药的地方一天……
我之前一直想着来到这里,没想到也许自己想的根本就是个错。
一招错,满盘错。
忽然正有一位灰衣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懒懒摇着羽毛扇,款步而出,身旁还跟着一位模样俏丽的黄衫年轻女子。二人神情亲昵,看起来似乎是这里的客人,我心一动,待他们转过墙角边疾走几步,拦在他们面前。
女子正贴在中年男子耳边有说有笑,乜斜着一双狭长凤眼,见我忽然出现,吓得倒退一步,堪堪躲在男子的后面。
我略有点抱歉地朝男子道:“打扰了,我想问一问您是否有见过一位身着白衫的公子?大概有……”我思索下,朝头上三寸处比划道,“这么高。”
男子很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大约是不高兴我打搅他谈情:“没有,没有,你问别人去!”
我失望地道了谢,走开。
“咦?你说的是那位大约二十岁上下,面目清俊的青年公子么?”
我猛回头,发现竟然是那黄衫娇丽女子,她掩口微微一笑,神情妩媚:“我倒是似乎有见过呢……他在这门口向我问路,问桃花楼在何处。”
桃花楼?桃花楼?
我心头如被冷水浇过。
阿彻他去桃花楼找我了?
“小姑娘,你的情郎去了桃花楼寻欢作乐,你就不要去打扰了,男人嘛……”她眼波流转,似在玩味,“总有个贪玩的时候……”
我来不及道谢,亦来不及害羞,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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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桃花楼,如同褪去残妆的美人,显得有些慵懒和无精打采。
我定了定神,想着这回非得拼死一搏不可。深吸了口气,准备踏上那台阶。
什么也不能顾了。已然二十四个时辰过去,他还是没有给我半点信息。
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无意一抬头,却就这么生生定住了。
天际划过一道金光!
这,这是?
随之,碧蓝天空掠过一个略微熟悉的影子,我不禁心头大惑,这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凡间?
——不是别的,乃是西王母的金翅鸟。
这只鸟在天界可是叱咤风云,尊贵之至。我这等草根神仙本来也无幸见到它,只是三千年前一次金翅鸟在西王母及诸天神仙面前表演天神梵天如来舞,身姿矫健圣美,全身放射出佛光来,顿时穿透了九重天宫,连我们这等穷乡僻壤,千年不得一位大人物光临的离恨天上,竟然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因而我才觉得有些熟悉,可是大约是我看错了,它怎会来到凡间?
那疑似金翅鸟飞过天空,竟然又回转过来,并且渐渐降低。我心头大骇,一是因为这么近了,看上去确实是西王母的那一只无错,二是它那样低地飞行过来,难道不怕凡人看见吓坏了么?
它忽然一个俯冲,眼看着就要朝我冲下来!
我惊得目瞪口呆。
若不是我知道此鸟食素,还真以为它要将我拿来当早茶。
四周的人竟然如常,行走的行走叫卖的叫卖,没有一个露出惊异之色,要不是此时一根金灿灿的毛落将下来,我还真以为是我眼花了。
那根羽毛通体金黄,闪着柔和的光泽,却带着神圣之气。我颤巍巍拿起细瞧,忽然手一抖,那根毛落在地上,顿时变成了一个人。
“啊!”我吓得一抖,却想到不能被周围的人听见了,忙自己咬紧了嘴唇。
那鸟羽化成一位面皮白净却傲气十足的青年神仙,头戴高冠,身披锦袍,留着一丛髭须,细长双眼瞪着我,表情十分不善且不屑。
“叫什么叫,大惊小怪的,真的是神仙么?”他质问我。
“哈哈,哈哈。”我只好苦笑。
“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的,”他轻咳一声,扬起眼角,大有‘这等小事还要劳烦本大人’之意,“彻要我告诉你,他现在很好,你不需要到处找他了。”
“啊?!”我张大嘴,惊喜交加,“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扑上去,就要拉他的衣角,他顿时一躲,却无奈我用力十分蛮横,还是拉住了一小丝云纹裤脚,他又咳一声:“女仙请自重。”
我倒是不觉得害臊,反正他跟我等级相差太大,料回到天界也没啥见面的机会,便继续死皮赖脸问:“他的身体好了么?毒解了么?还有没有受什么伤?还有……他有没有怪我?为什么不回我的呼唤?他,他现在在哪?”
那神仙被我弄得无法,冷冷看了我一眼道:“等你回天界,尽可以问他——不过,那也要你能见到他才是。”
“你,你是说他独自回天界了?”我不可置信地张大嘴,惹得他鄙夷地又瞟了我一眼:“女仙请注意仪态,勿要丢仙界的脸。”
我无心挤兑他,思绪一片混乱:“他,他是自己要回去的?……怎么可能?”
他鼻子哼了一声:“难不成我还骗你?不是他自己要走,难不成我将他绑了回去么?”
心头只不断重复着这个事实,一声接一声,如惊雷。
——阿彻他,独自回去了……
——他抛下了我,自己走了……
他是不是,等不到我,所以生气先离开了……
他忘了他对我说的,那么好,要一起留在人间了么?
原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比不上仙界的锦绣前程……
我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然而无论怎么转,都是疼。
“叮铃”一声响,什么落在我面前的地上,似乎是个沉甸甸的布包。鸟羽神仙阴阳怪气道:“他说也怕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饿死,因此将这些留给你,估计也能用个三五年了……”
我机械地低下头看着那个布包,心头一酸。
“好了,我要走了。”鸟羽神仙见我只是痴痴傻傻地站在那里,鼻腔一哼,捋捋一丝乌黑油亮的长发,顿时消失于无形。
独留我一人站在江南秋意初绽的街头,彷徨无端。
天际的流云,河上被光线勾勒出金边的田田荷叶,来往的人群,都一下子失了颜色。
我埋着头走着,从城东走到城西,自晌午走到月上柳梢,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告诉自己要习惯这个事实——阿彻已经离开了。我惊异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难接受这个事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他总是在我的旁边,有时傻傻的,但更多时候是淡淡地抱着手臂在一边微笑,了然于心的样子。每当我难过的时候,他总是抛下一切来陪着我,有时嘲笑我可是还是让我快乐……
我捏着怀里那个布包,它还是有一点温度。阿彻,你还是对我好的,你怕我一个人,离了你,活不下去……
可是,即使有了这个,我便能高高兴兴地留下来,过我自己的日子了吗?
我嘲笑自己,到头来,我不过还是依赖着他而已。还总是以为自己能有多大作为,多么厉害。原来到头来,我只是躲在他的羽翼下,做着自己的梦。
路上的行人在奔走,看来又要下雨了。我木木地蹲在了街边。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亏欠了他。
离开了我,你能快乐吧。
——那就好。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眼泪流下来了?
泪水有点咸,流在我嘴角边,和着雨水,说不清楚的味道,就如同我的情绪。
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被人丢下。
若说第一次是气愤冲昏了头脑,那么这一回则只有冷冷的悲凉和空洞。
为什么那些美好的诺言,都无法兑现呢?
不知道蹲了多久,也不觉得腿麻,也不觉得冷。好多事情,以前没有思索,或者是不敢或不愿意去思索。现在却在我脑中,一幕幕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回想起来,阿彻的身上,似乎有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疏离,只是当时没有注意,现在也只好惘然。
他有事情瞒着我,他的微笑里含着苦涩,只是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我。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能出动金翅鸟为他送信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太乙真人府上的小仙呢?!
我们都有秘密,可是他却从来不曾跟我流露,因此我也只能猜测,然而我又太任性、太傻气,不愿意去听他内心流露的声音。如果我再向前一步……也许,我们真的可以,相携的。
——可是现在已晚了。
咦,雨怎么停了。
我诧异地擦了一把眼泪,呆呆向上望去。
触目所及是一方淡青色油纸伞,上面描画着淡淡的山水纹样。
伞下飘来一阵檀香味,若有如无,却回味悠长。
狭路相逢
我睁大眼,看见面前那个修长的身影,他黑发白袍,面容洁净,眼珠却冷得像冰。
“是你?”
我心下一沉,惊愕开口,却又勉强笑了一笑:“真巧,兄台,你也路过这里啊。”
杜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隔着二尺远,我觉得他的眼睛里好像涌动着一种深黑色,他是在同情我,还是在嘲讽我呢?原来我这么狼狈啊。
狼狈就狼狈吧,我也不想掩饰,我继续把头低下做沉思状,发梢滴出一行亮晶晶的水珠。对付他,装傻是唯一正途。
“起来。”他命令道。
我顺从地站起来,直勾勾地看他。
“走,跟我上车。”他估计是被我的眼光吓到,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向那辆车厢奇高的马车走去。
“去哪?”我尽量婉转地挥开他的手。
“回我府上。”他冷冷道,“你不要想多了,我没准备把你卖掉……以为你这只落汤鸡很好看么?白送都没人要。”
“多谢兄台,不过我不能去。”我依旧温声软语,毫不动怒。
他显然有点儿惊诧:“为什么!”
他眉毛凶凶地竖起来,瞪着我。
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含着眼泪摆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在下是探子,兄台想引狼入室么?”
他眉头一跳,薄唇抿紧。
我继续呲牙咧嘴笑:“我与兄台正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我觉得我和这玉面阎罗气场十分不和,今日虽然他大发善心意欲收留我,我也实在不愿意再跟他多话。何况还不知哪一日他搭错线,把我又折腾一番,那就划不来了。还是寻个法子,早逃出生天。
他怒吧,怒吧,怒我就可以走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不可一世地看着我,嘴角微扬,“我杜离要监视的人,还没有一个能逃过的。你走了哪几条道儿,吃的什么饭食,去了几次……茅房,我都清楚得很。”估计是从来没说过这个词,他眼光变了一变。
原来他派人跟踪我,我就想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把我放掉,看来这人恐怖程度甚于我之前想象,只是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是否包括……金翅鸟?
我心里一跳。
他却蹙起眉道:“我还真是搭错了筋,竟会以为你是探子,的确,没有你这么傻的探子……人家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就把你骗得团团转。”
我咬了一下嘴唇:“那你都看见了?”心中怦怦跳,不敢想象要是一个凡人看见了金翅鸟会发生些什么,大概是会把我当做妖孽抓起来乱棍打死吧。
“我自然是看见了你个草包样。只是我不明白你去了桃花楼找人,却为何又不进去……就是救不了人,也没必要沿着河走上一天吧。”
嗯?那就说明他没有看见金翅鸟,我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顿道:“——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有些古怪,就这么放走了,也是不妥。”
我还以为他好心将我收留,却原来还是信不过我。此时一阵冷风吹来,顿时瑟缩着打了个喷嚏。
他眼神凌厉地指着马车,迸出一个字:“走。”
我刚想说不,忽然天旋地转,胃中一酸。
眼看着在这翩翩佳公子面前吐了一地,我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