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哭笑不得:“文大公子,你是跳跃型思维的人才,我今日才知道。”
他没有笑,脸部线条僵硬。我意识到了某些严重性,问:“你想见哪个?”
“第六人。”他说。
我头一下子大了,说:“今天?”
“对,今天,我等不及了。”他说,“我要一个答案,而父亲不希望我去。”
“你执意要去么?”
他双瞳闪过一丝隐晦哀伤,太快乃至我差点没捕捉到。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神色。我说:“我陪你去。”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指指我的碗:“还吃吗?”
“不想吃了。”哪里还想吃饭,脑子胀如鼓,胃口缩三成。
他却长手一伸,拿了我的饭碗去,夹了些菜进去吃了起来。我愕然道:“文禾,我叫红珊再给你盛——”
“不用,这够了。”他看也不看我,利索地消灭着碗盘中残羹。
我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再次给他斟上一杯茶。
按照文禾的要求,换了一件他拿来的男子深衣穿,虽然肥大,可那男人个头估计比我高不多少,所以还是穿得,倘若换作文禾的衣服,估计走路就要把一寸衣裾磨烂了。我对着镜把头发绾起,插一根玉簪,看起来虽仍不很像翩翩少年郎,却也多了英气利落。
文禾在院子里等着我。他把仆婢统统支开,院门锁上,然后开始对着凸月调整透光魔镜。今晚云流密集,月亮时隐时现,他看着镜面上的刻度纹路,就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和不甚明朗的月色计算格数,仔细转动。
我走到他对面,他方才抬眼看看我,说:“冷不冷?”
“还好,这衣服很厚实。”我回答。
他点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珞儿,握住。”
我第二次握住这透光魔镜的边缘,这回他直接就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我们同时抬头看向那正穿过云层的玉兔。它光色凉清,无声流淌。魔镜中央又开始了乳色雾气结散,慢慢扩大范围。
在耀眼的金光再次笼罩我们周遭的时刻,我望向文禾的眼睛。他也正看着我,眼里有无数道金黄纹路旋转,我的影子就在那旋转的中心。我想在我眼中,他也是一样。
周围依旧是月色。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辨认出这是一间宅院,但建筑风格与大明很是不同。院内仅有的两棵树叶片都已凋落,寒气阵阵,像是秋天。
“跟我来。”文禾拉起我,朝面前透着灯光的木房门走去,抬手在门上轻叩了六下,然后不待回音,推门便入。
这味道好熟悉,我抽抽鼻子。是清光院文禾房里类似的味道,书本纸张和松脂香一般的混合。我往前走,突然脚下碰到一堆绵软之物,差点绊倒。文禾手疾扶住我,手上加力却把我按下在那堆绵软之上,然后自己也跪坐下去,对着灯光摇曳的那厢拜道:“文禾见过淮阴侯,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油灯被挪了位置,在它原本的位置之后,一个男人向我们展示出了一张疲惫而带着些许笑意的脸。那脸上剑眉浓和英挺,乌目正而有神,鼻直有肉,唇线性感合宜。整体轮廓分明,刚弧如雕,肌肤质感出色。我见到这等阳刚美男,不由地一刻呆了。
“这发呆的美人又是谁?”他含笑看着我。
文禾不卑不亢地回答:“宋璎珞是内子,从更晚时候到往大明的。”
“我倒没有想到,你会娶了未来的女子。本以为你会终身不婚的。”他对我一颔首算是有礼。
我知道韩信曾经是帐下仪仗人员,可是我忘记了,搞仪仗队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帅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竟然是这么惊为天人的大帅哥啊。我逼着自己收回濒临不敬的目光,心里的震撼许久都无法平复。
“文禾有事求教。”文禾语气平和,但里面有刻意流露的尊敬。
“还是上次那事情么?”韩信微微一笑,“呵,你身边的女子已经是答案,我多此一问了。”
文禾脸色凝重,望着他,不说话。
韩信对身侧帷帐外喊了一声:“瑞娘。”一位素色曲裾的女子闻声进来,她看起来比我年纪稍长,面容祥和,进来看见我们,施礼。
“带宋家女子去歇息,我与客有事商议。”韩信对她道。
要把我排除在外?我赶紧看文禾的脸。他没有看我,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只好慢慢起身,随着那瑞娘的引路往里面去了。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二十七章 陈仓
瑞娘不发一言,领着我来到帷帐之后,指一指地板之上层叠的座垫。
这里与韩信文禾相隔不过七八米,他们说话的声音仍然能听见,只是二人低语往来,不甚清晰。
“天渐寒冷,请小饮酎酒。”瑞娘坐在我对面,从身侧温酒樽内以杓取,漆制耳杯盛放酒液,恭敬递来给我。
我施礼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这酒味道醇厚,但比我想象的清澈。
瑞娘看着我,并无好奇之色。见我喝了,微微一笑,侧身自己也舀了一杯,与我对饮。
慢慢感到了气温的降低,衣帛之外的深秋寒意逐渐侵袭,不过酒带来的灼热也开始发散,与其相抵。木窗开着一半,向外望去,穿过光秃的树木尖梢,刚好看得到月亮。
最美不过,长安月色,洛邑阳光。
文禾称韩信为淮阴侯,可见此处是汉时长安,挂着虚名的淮阴侯半生戎马,军功卓越,却在刘邦北上亲征之际即将被吕后诛杀。他是了解透光魔镜的人,那么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倘若他知道……我微微后仰身子,隔过帷帐看着远处一盏油灯之下的面容镇定侃侃而谈的男子,他时而皱起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的文禾,时而又浅笑,牵动美好的脸部曲线。
“酒要冷了。”瑞娘轻轻说。
我回过头来,对她一笑,收回心神。
跪坐到我腿开始麻了,韩信与文禾突然一起站起来朝屋外走去。我坐着没有动,看着他们二人出去还关上了门。过了不久,外面有几道银光,好似流星划过。窗外的树影月光突然变了,枝头叶片繁茂,甚至有细碎花朵开放其间,而月亮变成了下弦月,位置向右挪了许多,光辉减少,使得室内似乎也显得更暗了。我揉揉眼睛,仍不敢相信。
瑞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往外看,也不说话。我对着外面看了许久,直到银光不再出现。那月亮和秃树一倏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瑞娘又为我添上温酒。我看着她,那眉宇间的宁淡,仿佛表示着对一切都不在意。按照文禾的说法,她是不知道透光魔镜的人,可是居然一点也不好奇。韩信是千古奇人,看来连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似寻常。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带着寒气又回来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后,韩信对着我们这边唤了一声:“瑞娘,酒。”
于是瑞娘盛了酒端过去给他们。两人互敬而饮。饮完一杯后,文禾看向我:“珞儿,你过来吧。”
我几乎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痛,又麻,七扭八歪地朝他走过去。又硬撑着坐在他身边。
“那么关键就在于兑艮二格,我会注意的。”文禾对韩信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学这个要做什么。”韩信盯着他。
“和你曾经做过的差不多。”他回答。
韩信眼睛焦点有一秒的涣散,继而冷笑道:“你想再来一次暗度陈仓?”
“陈仓道只有一条。我只觉得,我身上这一条,被人已经度过了。”他不带情绪地回答,“何妨再度?”
“有些可度,有些不能。否则万劫不复也是自然。沧符,你让我想起他。”韩信的剑眉拧得纠结,双眼流露担忧。
文禾肃然地看着韩信的眼睛。
韩信与之对视,接着说:“他给我这面镜的时候告诉过我:他的第一次疑惑和冒险,是因为一个女人;第二次,是因为历史本身。”
“他最后放弃了。”文禾略带苦涩地说。
“而你并不懂得他为了什么。有可回环的机遇本领,为何要放弃。”韩信又笑了,“但我想,我懂得。”
“所以你也要放弃。”文禾点了一下头。
“是的……”韩信目光仍然在他脸上,但手一伸一缩,已将一个漆木匣子放我们面前,单手猛地一掀开。就在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是一面一模一样的透光魔镜,那纹路镂刻,金属光泽触手可及。可是感觉还不到一秒,匣子里面居然是空空如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你已经知道我是放弃的。”
文禾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久久看着空的匣子内部,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可世间仍有重要之事。”
韩信叹了口气,合上匣子,站起身。他双手抱胸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然后停下,对文禾说:“你去找他吧。”
文禾沉默了一会,深深颔首,然后对我说:“珞儿,我们可以走了。”
我跟他一起向韩信与瑞娘拜别,走下堂到屋外院中。瑞娘站在韩信的身边,仿佛一株绽放的木棉。韩信没有等我们离开,而是回到几案后去了。他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远,终于在即将关闭的房门之后消失了。
我们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瑞娘温和地在说:“今晚不许再彻夜不眠了。”
与此同时,文禾伸过手来进我袖口,把我的手握住,紧紧地。
“陈仓道是他用透光魔镜开的?”我问。
文禾点点头,说:“陈仓古道原本荒废不能通行,他用透光魔镜把陈仓道暂时逆转为百年前畅通模样,使军队借以通过。我今日来学的,便是这用它将部分时空逆转的方法。”
“那,你身上的陈仓道又是什么?”
“是不知道真实与否的我的存在。”他握着我的手一下放松,又捏紧。
“他的透光魔镜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我问。
“因为我身上有透光魔镜。它们是同一个,所以不能同时出现,起码不能同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看它,它便稳定在那里,一旦观察者出本小说由@www。87book。com@提供下载现,它会化作一团概率云,立刻不见。它仍然在,可是存在形式不一样了。一个世间,只有一面透光魔镜,而且,出现的肯定是后世来的那一个,而不是前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回答。
“那人也是一样吗?”
“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长的。一个世间可以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不能太久。我试过,太久的话,其中一个会消失。”他又拿出魔镜,抬头看看月亮,“珞儿,你还能继续旅行吗?”
“去找他说的那个人吗?”我问。
“嗯。”
我也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跟你一起去。”
他凝神看着我,抬手抚过我眉梢碎发,嘴角扬起细而微的弧线。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二十八章 偃师
天已经亮了。
迷蒙的雾气随着脚下坡度缓缓移动,裹在我们身上湿乎乎的。周围植物生得肆无忌惮般舒展,远处间或有从未听过的动物鸣叫,灵魅声音回荡在山腰。渐渐地,雾气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们头顶出现了太阳的身影。
这是一座高山。漫无边际的树木的波涛笼罩在朝霞光辉里,白云从半山四下流淌。我和文禾站在这云巅之上,望着眼前不似人间境界的景象。
“文禾,这是哪儿?”
他依旧拉着我的手,半晌,说:“云梦山。”
“云梦山,春日泽。文禾,你要找的是偃师?”我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说:“淮阴侯告诉过我,唯一可以见他的时间,是他动身去为周穆王表演傀儡戏之前的此刻。”
“之前之后呢?”
“被他封死了,之前和之后的他所在之处,都无法用这透光魔镜靠近。我想,他也有秘密。”他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们上山吧。”
这里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我们步行在杳无人烟的小道。这小道显然走的人并不多,杂草几乎将它都盖住了。随着海拔的升高,雾气彻底消散了,而风刮了起来,带着雪一般的寒冷。
我们并没有走到山顶,就看见了那间房屋。
那的确是房屋。通身木制,严丝合缝,刷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油脂,熠熠发光而不染尘土。相比起来,周围矮矮的篱笆就简陋太多了。房屋在山势之间,林木之内,未有人影,却闻人声。但听见丝弦缓奏,如风如雨,一个空灵的男子嗓音正在扬声歌唱: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我听了这悠扬歌声,却感到毛骨悚然。这不似人间之歌,仿佛蛊惑,仿佛神明的陷阱。
“文禾,”我拉住他,“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要问你。”
“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一个问题都没有?”他停下脚步,温存地看我。
“因为我想当面问你。”我对上他的眼,“你去找他,是因为你想改变大明的一段历史,关于你自己的历史,对吗?”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还没有决定。”
“那么,我请你记住一件事情,”我深深吸了一口刺冷空气,心肺登时疼痛起来,说,“你,是确实存在的,世上仅此一个,就是我爱的这一个。”
他怔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我拉着他衣袖,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世纪,他慢慢倾下身来。这卧眉清目带有湿气,却从未如此靠近过,如此靠近……我垂下眼睑,感到他柔软而沁凉的唇贴在了我的双唇之上,于是时间停止了。
篱笆没有门。我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进去。虽然篱笆很矮,但若跳过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而那歌声仍继续,反反复复唱着那一段。如果不是知道环境,我还以为谁家唱机卡住了。
文禾皱着眉,围着篱笆绕了半圈,然后对着我狡黠一笑,伸手拉着我来到侧面的篱笆外,将篱笆上停着的一只翠绿小鸟就手一捉。这小鸟见人不躲,但被他一捉,然后再一放,就立刻大叫着飞向了那木屋,落在窗棂外持续叫个不停。
与此同时,歌声却停下了。
木屋的门开启,一位长发披散的清瘦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粗麻短打,脚蹬草鞋,一伸手抓住窗棂外的鸟,握在手里摆弄了一下,那鸟立刻不叫了。他方才转过身,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一个面孔白皙的年轻人,大概才刚弱冠之龄,脸上存着落拓与不羁神色,边走来边打量我们。隔着篱笆站定了,扬扬下巴,问:“何人?”
“在下文禾与宋璎珞,欲拜见偃师。”文禾回答。
年轻人歪歪头,说:“谁引见?”
“大汉淮阴侯韩公信。”文禾道。
年轻人闻言,哈哈一笑,把手中那只鸟儿又往篱笆上一插。没错,是一插,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只鸟儿羽毛齐整光亮,眼睛却黯淡无神,两只爪子,居然是铜丝所就。
鸟儿被插上篱笆的同时,旁边的篱笆霍然打开,露出一道门来。
木屋里并没有别人。有的是一枕厚草席,席上一张瑟,堆了半间屋子的木料、毛皮、金属和各种凿子锤子和不知名工具。草席旁边灶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发植物的香气。一袭麻布宽帘挂在屋里,挡住了后面的空间。
“坐。”年轻人抛来两张草垫,简单明了地说。
我和文禾跪坐在草垫之上,互相看了一眼。文禾开口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年轻人取了两只陶碗,从陶罐里盛了两碗汤水,放在我们面前,然后自顾在对面草席坐下,看看文禾,又看看我,掏出一根竹簪几下把头发绾起,带着一点讥讽之意说:“难道韩信告诉你们,我是个女人?”
我愣了一刻。传说偃师三十年造傀儡,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
文禾保持了处变不惊的良好传统,空首礼道:“文禾未曾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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