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却摇摇头,说:“我不怕舍命。我要舍的是我自认比性命还重要之物。”
文震孟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我的脸,仿佛我脸上写着“罪人”二字。我心底一阵发毛。他收敛了怒气,沉吟,问:“别无他法?”
“儿子还在想。”他静静答。
“时日无多,文禾。”文震孟盯着他的儿子。
“我晓得。”文禾语气毫不松懈。
文震孟胸膛起伏着,又转头对我道:“璎珞,你先出去吧。”
我看看文禾,他不作声。我便行过礼,开门出去。心里又觉得蹊跷,在门外踱来踱去,反复想着他们最后那几句话。文禾的比性命还重要之物?除了江山,除了大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他性命还重要。他自己几乎就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重要了。但文老爷子为什么又看着我呢?难道……难道说,那个代价是我?这太抬举我了,我一不偷二不抢,纯粹良民一个,甚至都不是这时空的人,连穿越到大明也是被胁迫的嘛,要我牺牲那简直是莫名其妙。
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文禾走出来,看见我还杵在门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即便这样,也令我心头忽生温暖——他已经好久好久,仿佛有一千年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我问。
“还有几日,手上一些公务交付完了才去。”他回答。
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沐着他久违的柔和目光,觉得脑袋里是空白的,空白而又满足。然而这满足尚未持续一刻,他便眯起眼睛,凑到我面前,暗藏杀机地问:“你还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么?”
那要看你如何待我了,我心想。但嘴里说的是:“我要回。”
他的目光一寒,捉了我的手便走。我并未挣扎,因为肯定没用。
他推开我房门,把我往里一扔,道:“收拾细软,想回今天就让你回。”
我揉着手腕,气冲冲说:“是你对我行使一个半月的冷暴力,你还有理了不成?”
“是。如果不是你今日对皇上说你要回去,我还将继续行使下去。”他关上身后房门,背靠在门框上。
“为什么?”我瞪着他。
“因为我想保护你。”他望着我,语气却似苦涩。
“保护我什么?又为何不告诉我?”我心里有讶异和释然。
“保护你不因我而受害。我若告诉你,你便不会同意;告诉你,便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珞儿,今日你说要走,令我失望生气是真,但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你是该走了。”
“如果我不走呢?”我正视他,问。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移开目光说:“按照原本的想法办的话,大明不致十年后覆灭,我父亲和徐叔父的计划不是不可行的。”
“但是你在怕什么?”
他说:“有朱由枨入主皇城的大明,是中兴的大明,是力克万难的大明,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他停顿住,又望着我,“一条不再会有宋璎珞的道路。”
“这就是你所谓的代价?”我笑了,“文禾,我不在乎。不出生,不入世,不生不死都没有关系。历史一改写,人们都不会知道自己原本的轨道,谁会在乎?我走不走,又有什么不同?”
“……此其一。”他说。
“还有什么缘故?”我生平最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了。
他若有所思打量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了。”
“扯谎,文沧符!”我怒道,“大喘气本来就讨嫌,你还说太监话!”
“什么叫太监话?”
“太监话就是……就是说完上句,下边,下边没了。”我脑子里显示出宫城里的诸位公公身影,有点结巴地说。
他笑了,说:“我知道了,那个关于太监的笑话。”
差点忘记,这个家伙也当过二十一世纪的网民。我撇撇嘴,说:“我要你接着说。”
他坚定地摇头。
“是不是偃师告诉你的?”我问。
他却嘴角一牵,双眼带电地一笑,在背后拉开房门:“好好休息。”然后便迅速退出门槛之外,又关上门。
第二日清晨,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起床气起身懒洋洋开门,红珊手里捧着衣服跳进来叫:“姑娘,快梳洗换衣裳,皇上又诏了!”
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我恨不能坐地上大哭。死朱由检,你这个虐待狂!我今天非发飙不可!
急匆匆换完衣服,天已经亮了。现在应该正是早朝时候,我去估计正赶上他们下朝。只道公袍玉带有福禄,不知乌纱底下无晚早,这当官也不容易啊!
一路坐轿到宫门,又气喘吁吁抵达御书房时,跟昨天一样,尚未下朝。但是一个小宫女见我奔过来,却迎上前行礼:“宋掌籍,请随我来。”
“陛下不是尚未下朝么?”我疑惑。
“此刻田贵妃召见,陛下是知道的。”她回答。
我立刻回想起昨日那双凌厉凤眼。心中郁闷,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好随着这小宫女移动脚步。她不疾不徐领着我,却是往着坤宁宫后方的御花园方向去了。
第二卷 龙之卷 第六章 留宫
由于有过被绑票的经验,本人对计划之外出现的陌生人一直持怀疑态度,即便对方是一个看似无害的小宫女。这种谨慎直到我望见果真在御花园间悠闲赏花的田贵妃后才基本消失。
我行过礼,而田贵妃纤腰慢扭,边抬步前行边慵懒地说:“宋掌籍,这么早叫你来,是想教教你取些花上露水。”
我一听这话,肠子都快拧到一起了。这个女人把我天不亮就弄起来,奔命到这就是让我学接露水?
“怎么,看来宋掌籍是不屑于学这些了?”她看到我的脸色,斜睨着说。
“小臣岂敢。”我恭恭敬敬地揖手。
“这天上落的水啊,对人是极好的。朝雾清露,秋霜寒雪,拿来烹茶,陛下向来喜欢。”她轻轻以兰花指捏住蔷薇花枝儿,将露珠滴落在玉瓶里。
那可要恭喜大伙了,换作工业化时代,喝这天水,绝对等于慢性自杀。我点头唯诺,看着她已经接了大半瓶,估计已经在这辛苦半天了。
她从宫女手中拿过瓶塞,塞紧瓶口,却把玉瓶向我一递:“拿着。”
“……是。”我接过瓶子。
“宋掌籍,侍奉陛下,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她话里有话。
“回禀娘娘,小臣不过一介内宫女官,虽因殊例不同他人,但也只合宜做分内之事,绝不敢越矩。侍奉圣上之事,小臣愧不能当。”我都已经在昨天说得很清楚了,她怎么还是不放过。
“你若真这样想,倒也是难得懂事。只是,要看皇上如何想了。”她抚着薝蔔半开微湿的白色花瓣,“这瓶露水,你便拿去过会给陛下烹茶吧,记得要叫人烧开了。”
烧开了还不如直接用蒸馏水呢。我行礼称遵命。
“我乏了,宋掌籍,陛下也该下朝了,你且去吧。”她不看我,道。
“小臣告退。”我捧着玉瓶,慢慢退着离开她。
快走回御书房的时候,在墙拐角处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虽然只远远一闪,却十分眼熟。他身着宦官服,走路速度却比别的宦官快上很多,姿势也有别于他们的,是大步有力疾行。我带着疑惑来到御书房门口,王承恩看见我,便进门去通报,片刻出来,对我说:“宋掌籍进。”
屋里除了龙案后的埋头劳动者没有别人。他听见我进来也没有抬头,只在我行礼时“嗯”了一声。我偷偷往垂纱帷帐后一望,仍是那张空空的龙榻。仍是只剩下我和他。
“过来。”他像是唤小猫小狗一样,命令道。
我走过去,站在他三尺外。
“手里什么?”他拿着朱砂笔批着奏折,看也不看我地问。
我捧上玉瓶:“田贵妃娘娘今早在御花园收集的露水,命臣妾拿来给陛下烹茶。”
“交给王承恩,然后回来。”他说。
我照办。回来后,只听他缓缓叫:“宋掌籍。”
“臣妾在。”我垂手。
“宋…掌…籍?”
“……臣…妾…在。”我摸不清他到底要干嘛。
“你可知掌籍是做什么的?”他抬起脸来,问道。
“掌籍,乃是佐司籍管理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我回答。
“是否还要负责烹茶?”他语气沉谙。
“否。但那是田……”我又不是想干这个的,我想拍马屁也不用这样啊。
“你记住你是做什么的,其他不用你管。也不用他人管你,只除皇后而已。”他又回过脸去继续劳动。
“臣妾谨记。”我回答。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呢?
“文府人是否还在玄武门外等候?”他又问。
“回陛下,是。”
“叫王承恩来。”
等王承恩进了屋叩首,皇上说:“去知会玄武门外文府轿夫人等,今日宋掌籍宫中议事,明日回府。”
什么?要让我夜不归宿?不是吧……我看着他蹙着眉对奏折撇嘴,几乎要开口抗议。文禾要是知道了,不晓得会不会跑来讨人。皇上一直挤兑他,难道这也是一招?可到底为了什么呢?
王承恩出去了。不一会另一个宦官进来奏报:“回禀陛下,皇后殿下命奴婢回复,尚仪局已领旨安排妥当,即擢宋掌籍列入近驾而侍名册。”
我突然明白了方才田贵妃的话——“那要看皇上怎么想了”。他把我从尚仪局拎到他身边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表示。
“你可与此间宫女同食。”皇上遣退了宦官,放下朱砂笔,对我说,“现在,朕想听听你从敕那国来大明的路途见闻。”
这是我几个月前排练过的内容。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也没有再完善,尤其在我明白他并不相信文老爷子的说辞之后。
“臣妾随父兄乘商船从敕那西北启航,在南海岛国因船破损,换船而行。最终决定由大明白浪海港登陆,不料登陆之前遭遇海盗,杀伐抢劫中,因父兄拼死保护,臣妾与随从乘伐而退,随从负伤。在辗转由南海直东海,又换船从渤海到北直隶时,随从伤重不受,身亡。臣妾只身往京师,最后身无分文之际,被京郊美馔居收留。”我故作镇定地讲完这个不靠谱的故事。
“文侍读是美馔居常客?”他听得倒是津津有味。
“是。他与美馔居东家熟识。”我回答。
“很好。再同朕说说,这敕那国风土气候如何?异于大明之处都若何?”他玩味颔首道。
我在心里狂翻白眼。不是不能编的,连套用带编造可以说出一个海外异国风物全集,说白了,扯淡有什么困难的?问题是,我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啊?……
……事实证明,人是有可能说话说死的。除了中午吃饭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说话。到最后嗓子已经冒火嘶哑了,可是皇上一会边听边批文,一会边听边喝茶,一会边听边看书,就是不让我歇着。我早上不该骂他是虐待狂的,骂了他,他便真的名副其实起来。
等我从食物说到花草,从花草说到服饰,从服饰说到家具,又从家具说到动物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一整天,文家人不论是老文还是小文都没有来过。甚至别的大臣一个都没有来过。偶尔宦官进来通报事情,也是匆匆。我像一部活体留声机一样叙述着嫁接和杜撰的敕那国,越来越觉得朱由检是在耍我。
在我实在熬不住,停下来深呼吸的当儿,皇上从书本堆里探出头来,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人话:“累了?”
我挤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臣妾是累了。”这不是逞强的时候。
“朕饿了。”他合上书,“王承恩!”
王承恩进来:“陛下。”
“晚膳开始。照着朕的晚膳菜品赐饭给宋掌籍。”他站起来,说。
“臣妾叩谢万岁。”我顿首道。肚子里早就唱空城计了。虽然知道在此时即便皇帝的伙食也比我想象的要节俭许多,不必奢望会有山珍海味,但是我现在见到馒头也会两眼放光的,何况有荤有素乎?
吃过鱼肉菜饭后,满足地抚着肚皮,我找宫女要水洗脸,提了自己早上被从尚仪局移过来的箱子,整理妆容。我的动作很慢,为的是拖时间休息。已经顾不上皇上是否会不高兴不耐烦了,我的嗓子已经近乎完蛋了,崩了一天的身体也疲惫得随时可以瘫倒。美美在圈椅里歇了足有两柱香,然后才沐着星光,回到这已经令我恨之入骨的地方。
在门口,王承恩看到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陛下旨意,宋掌籍不必通报便可入。但现在宋掌籍切记要轻声。”
我皱皱眉迈进御书房,未待跪拜行礼时,发现那个坐在龙案之后的工作狂已然摘下冠帽,安安静静地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七章 夜谈
有人说,崇祯皇帝是继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后最勤奋的一个。日日朝会,常常对召,没有假期,没有娱乐。他临危受命,从信王府邸入住皇宫之时,连麦饼都是自己从信王府带入,几日不敢食宫中之食。但整垮魏忠贤的前后又是果断睿智,老练聪明,三下五除二。他有贤良皇后,皇子公主得教导有方,但最终还是逃不脱亡国之命。这固然有个人性格弱点使然,而在内外纷乱之际,朝堂舞弊,人心混乱,攘外安内是何等困难。无怪乎文震孟等人那样焦虑,无怪乎文禾肯舍弃个人,只身往来,不惮危虞。也许这天下从来就不缺肝胆,缺的是回报肝胆的人。
我望着他睡梦中仍不放松的眉心,心里泛起了酸。他不信我吗?他肯让我不必通报便独自站在这里,离他仅仅丈许;他信我吗?他因为我的杜撰而脸色越来越不悦,对文禾也三番两次挤兑。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轻轻退出门,对王承恩说:“陛下睡着了。加盖点衣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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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却摇摇头:“我已经把窗户都关好了,屋里很暖和。陛下难得假寐片刻,不要去扰他。”
我恍然。虽然一直都不喜欢王承恩,觉得他排斥异己心术不正,但他对崇祯可算是忠心不二吧。想来这种皇上累睡着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他怎么这么熟手。
“宋掌籍还是进去吧。陛下一般不久就会自己醒来。”他又说。
我点点头,又回到房里。龙案仍旧放着成摞的绢底奏折、书卷和空白诏书。诏书旁边是几张扣过来的宣纸,不似皇上平日用的那种,看起来倒像是市井之物。我好奇心起来,四下观望一刻,提着胆子悄悄拿起那几页纸张,翻开看时,吓了一大跳。
每一张纸上是一首词,却是我写给胡黾勉的歌词!我赶紧屏住呼吸把纸放回原位,离开龙案范围。
他已经将我查了个底朝天。而我还以为就算不能瞒天过海,耍耍小聪明总是可以的,毕竟我是未来人,他是古人。可我忘记了一件事,这里是他的天下。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想一整天说的那些话,不禁胆寒,恨不能立刻冲出皇城,找到文禾告诉他我要立刻回家。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皇上勤勉又怎么样,不曾伤我分毫又怎么样,甚至他还会对着我笑那又怎么样,皇上就是皇上,老虎就是老虎。
在我思前想后的当儿,案上伏着的人动了动,抬手按住太阳穴,慢慢直起身来。我心虚地看向他。他半惺忪中发现我,脸上毫不惊讶,似乎认为我一直就在这里。
“陛下醒了。陛下疲乏,转到龙榻上歇息片刻吧,口谕奴婢已经尽数传到,目前无事了。”王承恩听见微响就进了来,道。
“唔。”他仍然揉着太阳穴,起身往帷帐内走,“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王承恩躬身道,“宋掌籍……”
我巴不得马上离开。却听见皇上在帷帐内闷声道:“宋掌籍留下。朕有话说。”
“遵旨。”王承恩看了我一眼,退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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