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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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記-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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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清晨出门,红珊把随身的包裹放进我们要乘的那马车车厢里,然后又出来陪我跟众人告别。文老爷子去上朝未归,留下话来让齐之洋送我们去通州,在大通桥转乘船,从大通河便循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

这是我到大明之后,第一次离开京城。前日给文禾写信的时候,内心充满期待和激动,现在却增加了一种忐忑。对我来说,思念是容易令人软弱乃至绝望的东西。思念太久太远,总是容易伤神伤身。我早就学会把思念分散,分成吃喝玩乐、读学游历等等所有可以占用时间精力的细碎部分,用以缓解那伤和不安。如今万事身后抛离,只往南都,我终于可以开始正视这思念二字。从北京到南京漫长的路途中,希望一切顺利才好。当我们抵达南京时,恐怕应该已经是七月了。文禾,我终于是要见到你了。

李韶把马车赶得急且稳,即便这样,到了大通桥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了。远远看到码头停泊数条船只,基本都是明代常用的平底漕船。待到近了,李韶将马车停好,招呼我们下来,方才叫冷广去紧挨岸边停靠的那一艘船头挂着镶绛红边赭黄旗帜的商船。那商船长不过三丈余,七八成新,船楼不比画舫,十分简单粗闭,但比别船似乎更多一层加固。冷广往船头一站,里面出来四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二话不说过来开始卸行礼往船舱里搬运。

李韶把马车交给齐之洋和随来的一名文府家丁,随即让我和红珊跟着冷广登船。我跟齐管事告别,又听他几番嘱咐,嗯嗯啊啊答应了,方才上得船去。

船舱里偏暗,眼睛用了一会才适应。只见舱里桌旁正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穿靛青直綴,头戴软脚幞头的男子。他的表情阴晦正如这船舱之中的光线。冷广上前揖手道:“在下文府冷广,送文府宋璎珞姑娘到。”

那男子并不挪步,只对我一拱手:“宋姑娘辛苦。在下彤戟,此番路上安全由在下负责。姑娘启程后白天可在后舱歇息,晚间请移步船底内舱,以防万一。”

还真是复杂。我回礼说:“多谢彤公子考虑周全,璎珞记下了。”

他语气很冷淡,直起身子说:“请勿称在下公子,在下不敢承受,唤彤戟便是。”

我见他这么不客气,也就利索地回应:“好,彤戟。一路有劳。”

他略一颔首,转而对冷广说:“你等随从可住左侧中舱,中舱后舱用来放姑娘和你等的行李,具体由你方自行安排。半个时辰后先驶离大通桥,天黑后再停靠。厨娘到时会知会晚饭,有事叫我,我就在此舱。待会出去时请让我属下把旗帜撤掉。”

冷广显然也感觉到了此人的不善,回答:“我等这就去安排。”然后对我道,“姑娘,先去后舱吧。”

我便对彤戟一欠身,出了这间舱室的门,跟随冷广从船沿通道上往后去。沿路果然看到还有一中舱在前后舱室之间。后舱比前舱略小些,摆放一些简单的桌几案纸,古琴书架。舱壁的窗户是双层,里层为木格糊纸,外层是无格木板,用来封闭。

很快,李韶进了屋来告诉我船要离岸了。他们把我行李交给红珊打理,然后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我坐在圈椅上略想想,问道:“你们二人可知道那彤戟来历么?”

李韶说:“老爷临行交代,这船的护卫乃是御林军左卫指挥使,领四名亲信属下。但我见这彤戟指挥使仿佛不甚乐意的样子。”

“他何止是不乐意,简直是有怨气!”冷广接口说,“刚才我就把装衣裳的木箱没拿稳磕了他外舱壁一下,他便斥责我要把船凿破了。我觉得这船结实得很,哪里就那么容易破!分明是撒气呢!”

皇上居然派了他自己的护卫给我,这的确是过分了,也难怪彤戟满腹不服。这战乱危急的日子,居然让他离开职守乔装改扮商人,去送一个刚被削职出宫的女子南下,他搞不好都恨死我了。我苦笑着对这二人说:“你们也别介意,这大材小用么,材肯定是委屈的。他愿意发发牢骚就由他,我们只管行路就是,到了南京他返回京师,我们也就不必再与他交往了。”

“只要姑娘不介意他态度,我们是无任何意见的。”李韶点头道,“姑娘也行了一天了,先歇歇吧。等到晚饭弄好了,我们来知会就是。”

冷广也点点头:“姑娘安歇。”然后随李韶开门出去了。

红珊去关好了门,回来拿了桌上茶壶摸摸:“这茶温正好,看来彤戟也就是嘴上说说,该做什么一样不偷懒。”便倒了一杯绿茶来递给我。

我让红珊自己也倒一杯解渴,然后边啜着茶,望向窗外暮色中流淌的河水。这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时候,夕阳已然落下,水腥气弥漫满舱。红珊把两口装少量书籍和日常器物的箱子打开,一一摆放于书架和桌上案上。放好之后把香炉的隔火拿开,放进一块芙蓉甜香燃了,去除舱室里的水腥霉气。

当她转身去铜盆里濯手时,却不由身体一晃,赶紧抓住窗棂站稳。

我望着慢慢开始后移的岸边景物,说:“红珊,你看,船行了。”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五章 官船

日行夜栖,船上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这艘船是隐形双层船楼,也就是说,下层的船楼有三分之二是在甲板之下的,那露出的三分之一,白天也是封好看不出来的。而二层船楼则比普通的单层船楼要高出一截,从甲板要两级木质台阶登入。船楼舱室一层二间,二层四间,都比较低矮,彤戟的身高差一点就能碰到顶。这船上有我和文府人共四,彤戟及属下共五,此外船工一,厨娘杂役一,统计十一人。在登船第二日他来我舱内时,我才得在日光下看清他容颜:一个男人生成如此秀丽容貌,忒是女子也要心惭!他体格健壮修长,乌发如漆,目光如炬,但就是一张细腻清鲜得几乎不像个男人。我看得略呆了,他却微微红了脸,几乎是压着怒火瞪了我一眼冲出去了。我和红珊相视而笑。自那之后,彤戟每日早晚各报道一次,问我需要,并查看舱内一番,除此之外,想让他多说一个字也难。

船在水上行了约十日,晚上停靠在淮河与运河交汇处不远的岸边小码头。我和红珊刚回到一层内舱里,就听得船上面一阵骚乱。红珊刚待想凑到门旁听个明白,舱门就被从外推开,冷广跳了进来道:“有麻烦了!”

我问他详情。他把门关好,焦虑道:“外面一拨自称是聊城县县令之子及家眷的人要上船南下,说是要把咱们的船征作官船。”

“了不得了!家眷冒用官宦名义征船就够离谱了,现下皇上派的官船也要被征,这县令胆子可不小。”红珊不无讥讽道。

“彤戟正在跟他们交涉,我看再几句不对搞不好他们要动武了。”冷广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肯定不是彤戟几人对手,不过李韶让我在彤戟面前不露武功,我却怕我忍不住手痒呢,所以他就把我推进来保护姑娘了。”

我示意他们别作声,自己去把内舱门打开,耳朵贴着外舱门听甲板上的动静。

“废话!尔等是不识抬举吧,多少商船想让官家上官家都不稀罕,上一个官家然后以官船名义行进,那税费是全免的!求之且不得,宁敢拒之?”一个年轻男人沙哑的嗓子很不客气地喊叫。

“我等今日乃是送老爷家眷归省,不是运货,所以不希望有外人共乘,实在是不便。加之我们这舱小且少,都已经满员,还请见谅!”彤戟的口气倒是很谦和,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就挪一挪嘛!你们这一共也有四间舱室,我们只要一间就可,如何?”那男人好像施舍了莫大恩惠般说道。

“实有不便,还请公子海涵。”彤戟应该在行礼。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半男不女的小子,敢在老子家地上撒野!”那男人恼了,喊了一声,“少废话,给我上船!”后面几个男人声音附和着,就一阵凌乱脚步靠近。

“公子如此无礼在先,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彤戟的声音变得冷冰冰,也许是因为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他半男不女。同时我听见一声金属霍然之音,如刀剑出鞘。

那杀气透过门缝也能感受到,我想县令之子也应当是愣了一下。话说侠客并非人人可做,因官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佩刀剑满街乱晃的。这聊城县令之子本想欺负商家,估计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了钉子,还是个硬钉子。但他仍无退缩意思,即刻便招呼手下跟彤戟一方混战起来。一时间双方叮叮锵锵好不热闹,甲板上足音乱踏,惊恐吃痛之声不绝于耳。我不太担心彤戟吃亏,但如果把县令家眷伤了,那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彤戟等人的身份是绝密的,一旦暴露,皇上势必十分为难,文老爷子也不好进退。

过了大约一炷香,那打斗声便忽然因一声哀号停了下来。那哀号是县令之子发出的:“妈妈呀!——我的耳朵!血!血!!”

“你耳朵还在,不必惊慌。”彤戟满不在乎地说。

“少爷!老爷派了衙役到了!”另一个男人喊道。

“好!把这船给我扣下!别让他们开跑了,等明日我……哎呦,叫我爹好好教训这帮下三烂破落户……哎呦……我要回家——”这声音说着就退远了。

甲板上彤戟立了一刻,继而调转方向,脚步朝船头去了。

冷广在我身后说:“姑娘,我出去看看?”

我说:“这船怕是已经被围起来了,这会子出去,正被看清。你先把那侧窗开一道缝看看外面情形吧。”

冷广答应着,跑去舱室壁上轻轻打开侧窗。看了一会说:“是有官兵在,不过天黑得很,彤戟把船楼二层灯都灭了,看不清人数。我想我从舱里出去他们也看不到,姑娘,我还是出去看看。”说罢来到舱门口,小心地拉开门,一跃出去。

过了半柱香,李韶敲门进来,说道:“彤戟离船了。”

“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们?”红珊问。

李韶摇头,道:“不,他说去想办法,让我等在此等候。他趁夜色离船,但他的四个属下仍留在船上,我让冷广待在他们一起了。姑娘,”他转向我,“我想彤戟是去找救兵了。”

“这里是东昌府境内么?他能找谁呢?”御林军整日待在大内,地方事务他如何操控?

“姑娘,想也是枉然,只有等他回来了。”红珊宽慰道,“他既然去,就是有把握,不然便是硬夺船而行也不至于主动离船啊。”

李韶点点头,说:“我也先出去了,姑娘,你们歇息吧,那些官兵无令不会轻易上船的。他们会守到天明。”

我点点头,待他走出后将双层舱门关好。

而事实证明,彤戟绝非等闲之辈。第二日清晨,我刚迷糊一会,就被红珊叫醒:“姑娘,彤戟回来了!”

“情况如何?”我接过湿巾子擦脸,问。

“那聊城县令也来了,他们一同到的码头。然后官兵不但都撤了,那县令方才还给彤戟赔礼呢!”红珊笑眯眯,“县令还要当面给姑娘赔礼,结果彤戟说姑娘安睡未醒,不与见客。那县令脸色难看得紧!”

这时敲门声响起,红珊去开了门。彤戟从甲板走进来,四下检视一番:“可有异样?”

“全无异样。彤戟,你辛苦了。”我看着他濡湿的领口,觉得有一丝歉疚,便说。

“事情经过姑娘都知道了?”他仍是面无表情,刻意臭着一张秀气的脸。

“我只是不知,你如何解围的,昨夜?”但我知道他必然是苦奔了一夜。

“唔。”他终于肯扫我一眼,“我去找东昌府巡按蒋彤戈,然后他找了知府史大人,如此而已。”

“你连夜跑去东昌府了?”我惊讶,等等!——蒋彤戈?彤戈?彤戟?

他不耐烦地说:“我半路弄了匹马,自己跑个来回还不累死了。无事我先退下了。”说罢走出门回甲板去了。

“他很不高兴,早上回来发了两通脾气了。”红珊拿了妆奁盒子给我,说。

“这人脾气和容貌反差也太大了。”可我却觉得这并不让人生厌。

“大约是为了此行仍是不得不向某些人暴露了身份吧,他非常不悦。”红珊取出镜子来,笑道,“可红珊以为,彤戟是很好的护卫。”

我想起方才他汗湿透了的中衣领口,不由轻叹一声。我相信他是好护卫,即便没有此事。不为别的,只因他是皇帝所亲自指派,这已经是万无一失的保证。我们离京师越来越远,离南京越来越近,而我的预感却有了不一样的跃动,就如同这水上薄雾,望得见,却识不清楚。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六章 流寇

自从在东昌府被扣船一次之后,彤戟他们便愈发小心晚上停船的地方。前后无着的码头不停,有可疑船只的码头不停,太过繁忙的码头不停。这一来停靠的时间就不那么固定,好在船工许老大是跑惯了京杭运河的,不但水路熟畅,转段、过闸分秒不差,且几乎大小码头了若指掌,每日总归能找到一个合适停靠点过夜。他的妻王氏三十开外,是船上的厨娘和杂役,热情有礼,但烧的菜实在不敢恭维。

数日无事。我们逐渐从窗外流入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属于近南方地区的湿润,连两岸建筑和树木也分外不同。我与红珊白天里在二层船楼练字读书,在王氏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去帮着制饭食,浆洗衣裳。红珊一开始极力阻止我去,我说这船上就我们三个女人,还非分个三六九等过这旅途,多么无趣。入文府之前,我不照样是自理而生的么?红珊见我执意,也不坚持了,尤其是后来发现我做饭明显比王氏能入口,更是无任何反对意见了。

但彤戟仍然是寒着那脸,例行公事。只要我们白天不乱跑,晚间乖乖待在内舱,他便无话。不过自昨日起,我发现他的眉头开始拧起来了,看得人脑子也跟着纠结。我叫红珊去问问李韶和冷广知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却也只是摇头。

是夜,许老大准备在前面二里处码头停泊。我与红珊入了内舱收拾床铺准备休息,忽然听见敲门声。红珊走过去问何人,外面彤戟的声音:“打扰姑娘,有紧急。”红珊便打开门。

彤戟进门揖手,对我说:“此船被流寇追踪了,今日他们怕是要拦截。”

“你如何知道?”我问道。

他脸垮着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一问所显示的不信任表示不满。其实我只是出于对事情真相的求知问他罢了,这人未必也太敏感了。他利索地说:“那日从东昌府启程,怕是已经被流寇的探子盯上了,我料他们只是不知我们到底是真的商船还是假。前日晚停泊时派一人去告郧阳抚治卢大人,他因不置可否,并未派兵。但就今日情形来看,那流寇果真认为此船上有重官或重要物件,已经在沿河布置船只,两艘漕船现就在我们之后半里。”

“人数不少吧,那我们该如何?”我只想知道对策。

“同上次一样,姑娘你二人同你家家丁在此,其他人随我在外应对。除非我叫门,否则不予开。”他直起身子,说。

“好,我记住了。”这自信心爆棚的家伙,就没提万一他最后叫不了门了该怎么办。

“请姑娘安心等待。”他又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去,叫了李韶和冷广二人入我们内舱,最后将双层舱门牢牢关上。

我们四人在内舱静静等着,不久,听到了拨浪水声从船两侧传来。这是船桨行进的声音,不同于水流之声。李韶和冷广的表情严肃起来,互相望望,同时去把左右侧窗拉开一条小缝。我和红珊各自凑上去看。

“落锚停船!”侧后方一个男人在一艘漕船船头喊道。那船上火把通明,映得河水也像着了火。

“足下何人?”彤戟站在船尾甲板上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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