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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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記-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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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何人?”彤戟站在船尾甲板上喊回去。

“我等八大王黄虎麾下,你们且停船让我等查验,若是平常商船,自会放行!”那人回道。

八大王?也就是说,他们是张献忠的人。可是张献忠李自成目前不都在陕西么?我疑惑地看着李韶,他示意继续听。

“张献忠如今在陕西为战,足下各位何以在此?我等如何能信?”彤戟喊。

“八大王名讳也是你等可以直呼的?看你商人打扮却一身官气,莫非是不敢让我等登船么?那便不要怪我们冒犯了!”那人回身叫道,“弟兄们!把我们的船靠上去!”

“且慢!我说过了,你没有证据,我无法相信你是张献忠手下兵士,且这船是我家老爷私家船舶,任人登查恐怕不妥吧?”彤戟喊完这句话,却立刻对旁边手下说,“准备多管铳!”

那人回道:“我等又不是大明走狗,没有官府文印,站在这里便是证明!休得废话,快让开!”

这时那四名御林军士端了火铳站在船尾,枪口直对那两艘漕船。那船上人一愣,继而喊道:“果然是官府人!”

“休得废话!”彤戟把那人的话又扔回去,“闪开!不然你这两船人顷刻片甲无存!”

那人“哈哈”仰天一笑,叫道:“弓弩手!”

冷兵器跟火铳对战是鸡蛋碰石头。可是如果一车鸡蛋碰一粒石头,那石头也不是很好过的。只见那两船船舷两侧突然出现了数十人,手里都是强弩平举,对准了彤戟五人。那船头男子自身后抽出一把大刀来,喊道:“看看到底是谁片甲无存!”

彤戟也拿出一管三眼火铳来,冷冷道:“那便看看吧!”

船头男子刀往下一挥:“放箭!”

“不好!”冷广和李韶同时惊呼一声,又同时把侧窗关上了,“乱箭齐发,可不能大意。”

当此时,外面连着四声震耳爆音响起,引来两侧船只上人一片惊呼,落水噼啪哗啦之音不绝,紧接着又是一阵乱箭射船的疾响。多管铳是可以连发几弹的火铳,威力不可小觑,但那弓弩手如此之多,箭如飞雨,令船体都不停摇晃起来,真让人心悬于喉。

“报!——有官兵!”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

“在哪儿?”

“岸边,百人之众,看那火光!”

这下那些箭突然变稀落了,船头男子道:“转舵,离开东岸射程,撤!”

那急水桨音远去的同时,我们听见甲板上有重物跌倒的声音。

“靠岸!许老大!快靠岸!”一个御林军士对船头喊道。

船转舵了。李韶打开侧窗,看到东岸一片火光摇曳,夜色中在水畔肃然站成一排的,正是大明骑兵阵列。

舱门外一阵骚乱,然后我们听得三下没有节奏轻重不一的叩们声。

“开门!”我急急地说。冷广已经把内门拉开,又打开外门门闩。甲板上躺着胸口衣衫尽染血色的彤戟,他的头正对着内舱门口,右胸下方中了一箭,手里还死死握着一只三眼铳。我爬上甲板,俯身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半垂,俊秀脸上挂着灰痕与血迹。我扶着他的头:“彤戟!彤戟!”

他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我望向河水东岸,马匹的响鼻此起彼伏,而那些默然不语的骑兵就近在眼前了。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七章 密函

船终于靠了岸。码头的骑兵队列最前面是一名文官常服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下了马,登上船来道:“吾乃郧阳知府汪复存,代卢象昇抚治大人到此截击流寇。哪位是蒋彤戟?”

御林军士四人将彤戟的身子缓缓扶起,让汪复存得以看到他的脸。汪复存见他伤势,立即对岸上下令:“来人,医官药箱!”

一个头戴方巾的郎中背着药箱颠颠跑上来,略看一眼道:“抬进舱里!”

他们就近把彤戟抬入了我和红珊白天待的船舱,放在木榻之上。那郎中立刻打开药箱,用剪刀剪开他中箭处的衣帛,袒露伤口,又小心将箭尾剪断,然后对我们说:“请回避,送一盆热水来。”

红珊立刻转身和王氏去拿热水。我被李韶拉着出了舱门,临行只看到那郎中把一柄利刃放在了彤戟伤口之上。

红珊也被推了出来,只王氏端着热水进去了。汪复存来回打量我们几个一番,最后问我:“姑娘可是文侍读未婚妻么?”

我点头答:“正是。此番南下遇难,多亏大人援救,感激不尽。”

“不必。卢大人初任郧阳抚治时乃与文侍读同事,我亦慨叹文侍读年轻有为,处事弥端,成忘年交。卢大人交代在下注意你等行路,如有不测立刻援手,看来在下还是晚了一步,使蒋护卫受伤若此,实在歉疚。”他施礼道。

他称彤戟为蒋护卫,而不是蒋指挥使,是有意在众人面前隐藏他那不可告人的御林军身份。彤戟果真是姓蒋的,说不定还跟东昌府巡按蒋彤戈是兄弟之类。

“大人……”一个随从跳上甲板,在他边上耳语一阵。他便点点头,又对我说:“那些流寇方才被击毙有半数,先已为骑兵所截。他们并非张献忠部,而是河南散兵流寇,拉大旗也拉得远了些。不过之后诸位不必担心,各州府都有知会,应该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了。”

“多谢汪大人费心!还请代道谢卢大人。”我上去行礼感谢。

汪复存略欠身道:“只是这蒋护卫的伤最好还是停留休养,用药看医也方便些。”

“不必了。”一个声音在舱门内说道。大家一回头,看见彤戟胸口包着白布,脸上汗珠如豆,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我这伤不致命,可以行路。”

“果真?”汪复存问他身后的郎中。

郎中回答:“不是不致命的,建议休养。”

“我自己晓得自己的身子。”彤戟看着汪复存,“多谢汪大人援救。我等有务在身,不便久留,这船上王氏也懂得医术,药品也是有些的,绝无问题。”

汪复存见他坚定,便叹了口气道:“明白了。那你自己保重。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我留些人到天明,你们启程无碍再撤走。”

“多谢大人辛苦!”我跟彤戟异口同声道。说完后互相看了一眼。他的目光闪了一下,然后避开。

汪大人拱手,然后告别下船,骑马而去了。

几个御林军士依旧无言地将彤戟往前舱扶,王氏把被剪碎的衣服、血水铜盆和剩下的白布从我们的舱内拿走。那郎中也跟着去前舱了。红珊进我们舱房去收拾,李韶和冷广看看我,李韶说:“姑娘,折腾半宿了,睡吧。”

我说:“我想去看看彤戟。”

彤戟躺在铺上,两眼闭着,脸色苍白。若不是胸口起伏明显,简直都不像个活人。那胸口白布慢慢渗透出血色晕痕,裸露的胸膛上也都是汗水。他听见我进门,睁开眼睛,说:“我没事。姑娘歇息吧。”

“我知道你不会承我的谢意。大恩不言谢,我便来看看你,不用撵我。”我站在他铺边,说。

“我岂敢撵姑娘。要看便看吧。”他说着又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问那郎中:“详细情形若何?”

郎中揖手:“箭虽深,未着要害,暂时无碍。但不知明日会不会变化。”

“便给彤戟随时准备汤水饭食,”我对王氏说,“其他绷带药品净换你都晓得,跟医官一起好生照顾,有任何异变告知我。”

王氏说:“姑娘放心去歇息吧。”

我又看了一眼挺尸的彤戟,对郎中说了声“有劳”便出了前舱门回船尾去了。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天刚开始亮。略梳洗后上甲板看时,发现昨晚守着的兵士都已经撤了,船也已经开始移动。我跑到前舱门口,一名御林军士拿着桨过来道:“郎中方才走了,姑娘未起,我等没敢打扰。”

“彤戟如何了?”我问。

“姑娘,”王氏从门内探出头来,“你进来吧。”

我便入了舱房,见只有王氏在内。她指着躺在铺上的那人说:“夜里热了一会,不久便好了,我怕他今日还会发烧。”

“昨夜为何不告诉我?”难道是有了炎症么。

“他自己不让我说,还要发火,我也没法。现在他又略略热了是不是?你摸摸。”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彤戟额头上。那额头黏湿温热,是比常人热些。他仍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可眼球在眼睑下面不时移动。

“你可有办法?”我问王氏。

她点点头:“郎中把药箱留下了,我尽力让他退热。”

“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我摸着他额头,伏下身去看他的脸。

“谁跟你说我昏过去了?”那双眼睛突然睁开,布满血丝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拿开手。王氏上前说:“换药吧。”然后去解他的绷带。可彤戟却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眼睛望着我说:“我有话同你说。”

王氏看看我,又看看他,收起绷带放到药箱里,然后对我道:“我先出去,一会再换吧。”

等王氏走了,屋里只剩下他和我。他从铺下摸索出一个细细的竹筒。那竹筒长不过三寸,一端被木塞子封住。他把竹筒在我眼前晃了晃,道:“我若有事,你便把这里面东西自己掌握。他日回朝,替我以此物复命。”

“这是……”我接过这竹筒,“我可打开么?”

“随你。”他看着我,莫测地说。

我拔出木塞,从竹筒里倒出半枚玉虎符。接着伸出手指掏出一卷纸来。不看内容我也知道这是皇上用的那种纸笺。上面有皇帝的亲印,是一道手谕。手谕级别是绝密,内容是调令,调南都翰林院侍读文禾回京师翰林院。

我拿着虎符和手谕看着彤戟。他微喘地说:“虎符是我任务之凭据,虎符交回与陛下半枚合一则任务完满。密函手谕本是陛下令我在你与文侍读有危难之时出示,让你们回京的。如今我伤了,这二物你须自行保管,若我有什么不测,便见机行事吧。”

“你觉得伤不可医了?那我们立刻返回码头。”我说。

他摆摆手,说:“不是不可医,只是万事有万一。我对宋姑娘一向冷淡,并非是刻意冒犯,只因陛下令我承这莫名其妙差使,心中困惑。在宫城时也对宋掌籍略闻一二,只道惑乱君心,最终不得。这些日子处来,彤戟也看出姑娘怕并不是他人所说之故。”他看着我,嘴角居然流露一丝笑,“陛下既信,彤戟如何不信姑娘?”

我握着手里的东西,一刻感到有种情绪涌到了嗓子眼,硬是压下去,回答:“多谢信任。”

他略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默然把虎符和手谕装回竹筒。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周到。他设想了我可能遇到的危险,担心的事,为难的处境,所以他安排好一切让我上路。并且一句话也曾不告诉我,让我远远地承受他未雨绸缪的关怀,连声感恩也不得对他言出。

我握紧了手里的竹筒,然后转身去打开门叫王氏进来给彤戟换药。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八章 南都

我们南下的速度在加快。许老大似乎也被彤戟的受伤事件感染了紧张情绪,想快些抵达,免得夜长梦多。

王氏在彤戟身边守了半天一夜,第二日早晨时候,彤戟终于退了烧,伤口稳定下来,也开始进食了。他无法再每日巡视,便挑了一名下属代替。我跟红珊把王氏的杂活接过来,让她专心照顾彤戟。

之后的路途再无风波,而彤戟五人原本跟我们的微妙隔阂也如春雪消失不见了。那些年轻男子不再绷着脸,而是舒缓表情,操桨、巡查之余,也不再惜字如金。这一切都是自彤戟开始。不过,他从不提及自己姓氏,他的手下也个个不透真名,直到如今开始交谈了,他们为了方便才告诉我们,称他们御字头甲乙丙丁就是了。我们面面相觑,无奈也只得接受。

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船行终于临近了南京。

“五日前停靠时已经让御甲去驿站走了信,文侍读应该知道我们何时到达了。”彤戟站在船头对我说。

“好。彤戟,”我看着他放在肋部的手掌,“你还是回舱房去吧,伤刚好,别吹风了。”

他没说话,只倾过脸来一笑。我的天,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笑了:这般可称“勾魂摄魄”的笑容,哪个受得了!虽说他是个男人,但自古男人眷宠男人的还少么?碰上高官巨富好这口的,他就绝对是一个蓝颜祸水。

我这么心想着,也忍不住笑出来,反倒引得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七月初十,接近中午,我们抵达了南京城定淮门外的码头。

我和红珊收拾行囊,准备下船。彤戟他们把舱门打开,接过行李到甲板上。

在我最后环视这舱房的时候,红珊忽然叫道:“姑娘,你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从大敞的窗口向外望去,便看到了一幅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码头的木栈道狭长古朴,半出水岸。日光照耀清波潋滟,波光就明晃晃然映在木栈道前端的那人身上。夏日的风轻轻撩拨他轻衫衣袂,身后青空下连片的苇荡依依摇摆,发出沙沙微响,遥闻正如同春雨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那人背着手站在木栈道上,远远望着我们的船。他今日没有戴巾冠,只是把头发用簪绾束起,两条青色发带在身后的清风中如龙飞舞。

船逐渐靠近,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身姿表情。

文禾瘦了。可他仍是很有精神,眼神灼然,嘴角含有我熟悉的温暖笑意。他将目光确定在我脸上,那笑容便一瞬间绽开,弥漫了整张英气逼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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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来接船了。”红珊也在这景象下怔了一刻,然后说。

彤戟注视文禾一刻,继而问李韶:“行李都在这了?”

“是,都全了。”李韶回答。

“该捆的捆好,我们下船。”他对御甲乙丙丁说。

我们?我疑惑地看看他,他不返回京师么?

彤戟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说:“我暂时不回京师。我是你的护卫。”

李韶、冷广和红珊各自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我明白这必定也是皇上的安排,没什么可说的,便不再问。

从甲板下来,扶住文禾伸过来的臂膀,我站在了码头栈道上。他衣服散发淡淡植物香气不同于在京师时,陌生,但十分好闻。我仰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彤戟五人,然后转回来望我,笑道:“一路辛苦。”

真是乱没情调的开场白!我放开拉着他衣袖的手,说:“我不辛苦,彤戟他们辛苦。”

“见过文侍读。”彤戟携御甲乙丙丁上前揖手。

文禾拱手回礼:“收到信了,听闻此路艰险,多亏诸位,文禾在此谢过!”

“应当的。请不必拘礼。”彤戟欠身起来。

“足下可有回返日程计划?”文禾看出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问。

“但听令,或宋姑娘归京时。”彤戟回答。

听令当然不是听我们的令了。文禾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长。我则觉得那眼神多少有点酸不拉几的。

“请乘马车。”文禾指指岸上的三架马车说。

彤戟看到马车旁边有两匹单马坐骑,说:“我骑马吧,请文侍读同宋姑娘乘马车。”

文禾也不推辞,点点头:“那你与冷广骑马。”说罢也不避人,拉起我手便往马车方向走去。

后面几个人开始搬行李。文禾直走到马车旁边,对一赶车随从说:“把船先安置好。”那人便放下马鞭去船上找许老大和王氏。文禾扶起我胳膊:“上车。”

我回身对红珊说:“红珊,过来上车。”

红珊看了文禾一眼,没有动。我招手说:“就你一个女孩子,还要跟男人们去坐车不成?”她这才走过来,在我身后跟着上来。

李韶接替了赶车的位置,坐在外面。文禾也进来车厢里坐下,直望着我说:“那彤戟是不是受伤了?”

我点头答:“他在与流寇对战时中箭,这伤才刚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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