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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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記-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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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颔首之际他便带我离开了雅座,跟着小二往三层去。彤戟悄无声息跟在五步之后。在行至一厢房门口时,小二对门内道:“主人,文公子宋姑娘到。”然后推开门让我们进去。

原来里头是这酒楼的老板。

文禾回身对彤戟说:“但请在外等候。”彤戟点点头。

这厢房里坐着一位老者。花白胡须,织锦缎袄,脸上皱纹如同叶脉,像是经受过沧桑之态。

小二在我们身后把门由外关上了。文禾走上前跪拜:“义父。”

我随他拜。但听老人温和地说:“都起来。”

文禾跟我起身,恭敬站在老人侧,说:“义父没在宅中,却在这里。孩儿本打算稍后去拜见的。”

“我老头子等不及,反正无事便自己溜达过来了。”他慈爱地看着文禾,接着又打量我一番,“宁超信中描述不假。怪不得文起兄要那般得意,璎珞姑娘可了了我和文起一桩大心事!”

原来这就是宁超和宁蔻儿的父亲宁远昶!他可是文禾救命恩人。“伯父称璎珞就是了。”我疑惑,“我哪有了二位伯父什么大心事?”

“文禾在文家排老大,他若不婚,文秉文乘也不可婚。他今有了你,文秉文乘也得解脱,你说,是不是了了大心事?”宁老爷子含笑道。

“伯父说笑了。”我见他不拘玩笑,也放松许多。

“你们京师之事我也了解一二。文起兄说你们成婚之日不会太远了。到时璎珞入文府夫人位,红珊也纳了妾,兵荒马乱经年,文禾你就别再总往外跑了。”他又说。

“孩儿不纳妾。”文禾面无表情。

宁远昶无声注视他一刻,然后问:“你还在记恨红珊的姑母?”

文禾不回答。

“姑母?”我困惑地看宁远昶。

“这么说璎珞还不知道?文起不是说你已经和盘托出一切了么,文禾?”宁远昶敛了笑容,“你不说,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也不够磊落?”

“孩儿并未感觉自己何不磊落。”他生硬回答,“过去事了,只会徒增麻烦,何必再提。”

宁远昶不理他,只转过脸来认真地对我说:“璎珞,红珊的姑母便是当年的那稳婆。”

我惊异地睁大眼睛。文禾便是因此对红珊态度冷淡的么?

“那稳婆疯病去世之后,文起自觉行为也有不妥。几年后一对逃荒夫妇来投靠那稳婆,却发现她已经过身。那夫妇便是稳婆的弟弟、弟妹,两人终是病饿交加不久也过世了,文起在京中做官,陆氏正在长洲省亲,得知此事,便收留了红珊。”宁远昶看了文禾一眼,“弱冠之后文起方才告诉了文禾他的身世。文禾本与红珊脾气投和,自小也宠爱这小娃儿,自弱冠之后,便日日疏远。终有一日红珊犯了过错,烧毁文禾几页文稿,这人便大发脾气,说出了心中芥蒂。红珊知道了自己姑母与文家的过节,执意离去,陆氏却此时一病不起,她照顾陆氏到最后。陆氏临终前,让文禾答应将来娶妻之后纳红珊为妾室。文禾,你当时可答应了?”

文禾一脸冷寒之色,默然不语。

“璎珞,”宁远昶继续对我说,“他那脾气你也知道了,以后这孝道你要替他尽到,他若不肯纳,你这夫人有权作主。这是你婆婆最后的嘱咐,切记。”

我望着僵硬站着的文禾。无言以对。对大明的男人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孝道,妇德和一夫多女。可是我不能。我无法和别的女子分享男人,如果非要如此,我宁可离开,不要他。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懂红珊或者清歌的情意,但若文禾选的是我,我不会用同情之心去做那等宽宏大量之事。此事哪有按需分配?要么给我全部,要么彻底拿走。

“她做不了这个主。”死寂持续了很久以后,文禾平静地说,“我不纳妾。”说罢躬身对宁远昶一礼,“孩儿还有事,先行告退。”起身拉着我便往外走,把宁远昶诧异而生气的喊声抛在了身后。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一章 药圃

文禾阴沉一张脸拉着我下楼。经过彤戟身边时,我看见彤戟正凝望着对面厢房,见我注意到他,立刻收回目光,跟在我们后面。

我觉得文禾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忍不住将它握紧。他觉察到我的力度,侧过脸来挤出一个笑容:“珞儿,我是想好好给你庆生的。”

“我知道。”我望着他的眼睛,“但是你更重要。”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立刻回答:“好。”

他带我先回到二层雅座,里面丝竹弦音正宛转。那几人见我们回来了,相邀一起作诗论文。文禾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各位,在下家中有事,恐怕今日不能奉陪,与珞儿先告辞了。”

陈子龙看看我,微笑道:“沧符,何日返回南都?”

文禾说:“仍有公事,多不过三五日。”

“我明日要去松江,怕是此番不得再见。各位,”陈子龙四下一望,“便定下他日,如亚岁如何?”

“亚岁甚好。但不如定于南都吧,这样文侍读也不怕脱不开身了。”柳如是因笑道,看向文禾。

“可以。”方以智表示同意。

文秉便说:“那大家便亚岁再与我兄聚,大哥,你可记住了。”

文禾道:“当然当然。诸位尽兴,我们先失陪了。”

在众人出门相送中,他带着我和彤戟离开了簟茗雅座。

一路无语来到药圃。这园子离了爱主的呵护,浑浑然透着一种寥落之味。但在楼阁廊宇之间,花蔓藤枝身上仍能想象出当年的光鲜繁盛。一泓初冬寒水在园子里兀自清净,只偶尔落下几片枯叶在水面打转。

文家的文秉文乘兄弟并不长居此处,复社的聚会之所也不固定,为了方便,他们也断不了要移居。所以文家的几个家丁婢女仆娘见文禾归家,心里也是由衷欢喜,上来殷勤侍奉。

我旅途困倦。进房里依着那炭火暖炉便不愿意再动了。文禾吩咐把饭食拿进房中用,自己换了居家衣服来我房里吃一餐迟了许久的午饭。

我让红珊给他温了一点酒喝,驱驱身上寒气。红珊小心地把酒壶从热水里取出来给文禾斟上。我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脸上专注的神情,心中五味横杂。文禾吃着碟里的芜菁,并不看红珊,也不说话。

待红珊把酒倒好,退出去之后,我开口说:“可以问问题吗?”

他抬眼扫我一下,心知肚明地回答:“可以。”

“你为什么不放红珊离开?”

他喝下盅里的温酒,说:“她知道太多了。”

“那你要让她在文府耗一辈子么?”我说,“既然是你母亲主动收留了她,那么即便她本来的身份是贱民,也不是买来的丫头,她应该有自由,不是么?”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文禾放下筷子,“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她就不会来文府了。”

“计划,又是计划!你的计划如今都没头绪,红珊心里不好受你可知道?”我说。

“并非没有头绪,只是我得等一个人主动显露意图。”他望着我,“如今大明之内,除了醉生梦死之徒,谁人心里好受?”

我看见他眼里的冷淡,一阵心烦,说:“你要知道,文禾,那稳婆做了什么是她自己的过错,红珊那时候根本还没出生呢,你把仇怨转嫁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哼,”他自顾又倒了一杯酒,“珞儿,你看谁都是好人。我对她心存芥蒂不仅因为她是那稳婆侄女,而且因为在她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居然试图报官。我如何敢放她出去?我恨不能十二个时辰找人绑着她。”

“报官?因为文家间接害死了她姑母稳婆魏氏?”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她根本就从来没见过她那姑母吧,而且一直被文家收养着,这么多年后,知道了真相固然心中会有怨愤,但是我看红珊的性情……她就此去报官报复文家,不是有点不合理吗?”

“事实上她就那么做了。若不是我母亲护着,她恐怕已经给卖到偏僻山野去了。”文禾啜着酒,“我如何不知道冤冤相报无终了,所以我在母亲离世后让她继续待在文府,只是,我不再让她那般自由。”

文禾的双眸染上一层迷蒙秋色。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我能想象,从文禾只有不到十岁时便与那婴孩相见,又十年间怕是亲如兄妹,宠爱有加。一日忽然天崩地裂,扑朔身世揭开,同时发现那可爱的姑娘居然是仇人的侄女,如斯感觉若何,又需要怎样的自我控制呵。于是从此只有别途,身在咫尺,而心拒天涯。

“文禾,你可有喜欢她?”我轻声问。

他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脸:“你真想知道?”

我见他如此问,微怔仲一下,垂了眼。然后感到一只手伸来轻柔抚摩我面颊,这手温暖干燥,带着些许酒味,他低低道:“那不一样,珞儿。”

这男人此时看起来实在勾人。可我被这酒味一醺,困倦又排山倒海而来。便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大煞风景地宣布:“太困了,我要睡觉。”

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第二日我仍浑身酸软爬不起来,这才明白:我生病了。

文禾早晨便出门去和文秉文乘不知道忙什么,过了午间才回来。我只见房门外砰地闯进一个人来急火火地跑到我床前来质问:“昨天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文禾,说:“大哥,你以为我想生病啊。旅途上神经紧张憋着没生病,一到目的地就犯了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知道我们那一到长假生病的人就突然增多……”

他叹口气,捂住我的唇不让我再说,然后把又手放我额头上,问:“郎中看了吗?”

“看了。是风寒而已,别担心。”我发烧烧得浑身不爽,骨头缝里都酸疼。

“那怎么办,我本打算后天回南都的。”他坐在床沿说。

“后天估计我也好了,回去就回去。”

“水上风寒,你若再乘船一路,非病重了不可!”他摇头,然后沉吟一会,“珞儿,要不我先回去,过些日子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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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文禾……”

“赖上我了?”他目光一软,笑道,“不会太久的,珞儿,我忙完一刻就回来。”

天知道,若是总不在一起便也习惯分离。可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已然不能与他两地。每天都要看看那面容,听听那声音,嗅嗅那身上美好味道,不然就抓心挠肝。我厌恶依赖,但又不得不承认我依赖,若不如此,如何赖住他?我便对着他使劲摇头,摇完几下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他扶住我的头,倾下身叹道:“拗不过你。那么路上要听话,不许再满船乱窜吹风了。”

我颔首。他双瞳一黯,眼睑微垂低头凑下来。

我迅速捂住嘴巴:“我风寒。”

他狡黠地拉开我的手:“又不是流感……”仍是不由分说俘获了我的唇舌。

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药圃厢房里温存深情的眉眼。这是崇祯甲戌年十月初八的午后。属于为数已经不多的一晌暖玉温香时光。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章 截杀

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初九,文禾带着原班人马坐船原路返回南京。

我裹着大氅老实地在舱房里度过旅程,文禾跟彤戟在隔壁不知道谈什么。彤戟从文禾舱房出来,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我瞪着他那张秀美如花的脸蛋,忍不住产生一种暧昧的联想。再见到文禾时,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想象若是我把联想告诉他,他会有怎样怒气冲冲或者无辜的反应,不由嘿嘿地傻笑起来。文禾疑惑地看看我。

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文禾不愿意说的事情,事实证明,谁也没法提前问出来。所以我仍旧是紧紧裹着皮氅,一直到南京。

文禾离开码头便直赴翰林院。红珊、彤戟和冷广跟我一起回文宅。

文宅的老少都知道我怕冷,提前把我的房间弄得暖洋洋。我脱了皮氅,到炭炉前烤火。

“姑娘,下个月亚岁,提前做些新冬衣吧。”红珊建议。

“好。我们都做一些。过几日坐车去建安坊那边的铺子挑些料子就是了。”我在炭火热气中搓手,说。文禾下了禁足令,全不顾我再三解释我已经病愈,看来想出门还要耐心等待。

古语有言:亚岁大如年。冬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天子冬至是要祭天的,而有的地方百姓要祭祖。江南的冬至一般是食汤圆,此外还有许多游戏和礼仪风俗,都充满了浓浓汉家传统气息。可惜在我的时代,这些东西大多销声匿迹了。

几天后,文禾终于慷慨地宣布我的病彻底好了。我从此不用再每日喝那难以下咽的汤药,而且也可以自由出门了。于是让家丁备了马车,与红珊便直往那建安坊方向去。彤戟并不知道我们出门的计划,我也不愿他有事没事总当跟屁虫,便故意不通知他。事实上,自从一大早,也确实就不见他身影。

我打算给自己和红珊各两套冬衣,文禾的冬衣自长洲也带来了几件,我便再替他定做一件好了。来大明许久,从未正经送他什么东西,今日也只好借花献佛一把。他日若回二十一世纪……当我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悸。我若回二十一世纪,文禾呢?他会继续一个人孤军奋战到底,还是……我摇摇头,不愿意深入考虑这事。这是他要决定的事情,面对江山与女人,我认为不论是他还是皇帝,都会选江山。况且若是不得不分离,几百年后的我的意愿又能如何。既然无法,只求今日同裘同食,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我一边走神想着心事,一边翻看着店家铺开的一匹缎子。这时我身边突然挤过一个人来,低声道:“宋姑娘,帮帮我。”

我一惊,侧过脸看那人。这是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衣人,听声音十分耳熟,是个女子。她微微抬起头,让我看到斗笠下面的面容。我说:“你是花……”她立刻又垂下头去。我住了嘴。她立刻又说:“姑娘,让我借你马车一用吧。”

这已经是恳求而急切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门外,并未见到什么异常,但仍回答:“好。”

我走到门旁对一边守候的家丁道:“打开车帘。”那家丁掀开车帘,花娇娥立刻闪身进去,在车帘里对家丁说:“去正阳门,快。”

家丁看看我,我颔首。他便利索地跳上车,喝马启程。

我站在布店门口,还没理清楚状况,就见几个男子尾随马车而去。他们都戴着六合统一帽,穿着并不起眼,可是行步非常之快,绝非普通人。

“呀……姑娘,”红珊叫道,“那是北鞑子!”

北鞑子?金人?我问:“你又如何知道了?”

“他们虽戴着帽,却能看出脑袋前额和后下都没有头发,而且个个生得一双耷拉鹰眼,绝不是汉人!”红珊肯定地说。

话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只觉得他们身形粗实,步履极快。但是他们凭一双脚能追上马车么?又为了什么,他们胆敢只身进入大明,追赶花娇娥这样一个女子?

“这事恐怕不妙,要去知会文禾!”我说。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疾,鸣声嘶而止,只见一人骑匹乌黑高头大马破街而来,周围人都吓得闪去一旁。那马立定之后,马上人急急问道:“宋姑娘,娇娥哪里去了?”

我定睛一看,这一身缁衣的男子居然是胡黾勉!我指着方才马车的去向说:“那边!有鞑子在追她!”

可事实是,胡黾勉显然走得也不利索。一道冷箭不知从哪里突地射来,在空气中发出可怖的速响。胡黾勉立刻在马上后仰,同时伸手在胸前一抹,便接住了那支箭。这一下,大街上的人见状,轰隆轰隆全跑光了。胡黾勉却自身后一甩手,放出一道银光,只见斜对街二层一个男子惊呼着落下了楼。

胡黾勉看了他一眼,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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