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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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記-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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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可以跟陈子龙去松江,毕竟……好歹松江也会比嘉定要强些。只是,我们可以见他吗?”我为难地说。

“我想对他们来说,我们当时是已经死了。”文禾淡淡回答,“不过没有真正的目击者,我们也可以说自己没死。问题是,如何解释这十年我们的行踪,以及如何解释……”他摸摸我的脸,“十年容颜不改。”

我泄气了:“这没法解释。我们若活下来,怎么可能消失不出?又怎么可能不老?”

“这是一个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珞儿。”他自枕头底下摸出魔镜,“我上次醒来的时候之所以没有细问黄淳耀此时此地详情,是因为我在为它犯难。”

“怎么了?”

他把镜递给我:“我发现,它好像是不能用了。”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二章 剃发

“它坏了吗?”我接过镜子反复查看,“并没有破啊。”

“没有破。但是那玉簧好像有问题了,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也许是因为水,我从没有用这镜子沾过水。只有一次是在你时代,不了解情况被洒水车喷到了,但是它也没有湿里面。偃师未说过它怕水。”文禾脸色凝重。

“我们回不去了,文禾。”我咬着嘴唇,巴巴地看着他。

“我们好好想办法,既然没破,应该就没实质的损坏,别怕。”他抬手揉揉我的头,宽慰道。

“那么,等你好些,我们就先离开嘉定吧。”我看着他胸口,说。

“好。”他把镜塞回枕下,回答。

文禾对黄氏夫妇称他与我乃长洲人。自称姓文名殇,南京、长洲陷落后与我一路流离到此,投亲却发现亲人不在此地了。又路遇盗凫水而逃,筋疲力尽昏于此。

黄淳耀与其妻沈氏有一个小儿子,乳名亭儿,也有一双晶澈眸子,让我想起夏完淳。小夏给的羊骨拐我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可是颠沛中遗落得只剩了一颗。

那黄淳耀本是崇祯年间进士,但是没有获得官职,朝廷供养是有的,但是也就能维持一家三口的营生罢了,如今满清入主,他连供养也无,只能靠字画教书换些食用。小虎被打发走以后,许多杂事都要沈氏自己做了。这一点上的男尊女卑令我十分痛恨,可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也不好发表意见,只能帮着沈氏一起做事。等文禾的伤继续好转一家三口加上我们两张嘴地饭食,使得沈氏不得不愈发精打细算。但这夫妇俩完全没有不满和抱怨,整日里仍是乐呵呵的。反倒让我们觉得更不安。第二日我把原本身上的首饰都取下,想趁着沈氏去买菜地空隙到当铺换些银两。

走在街上。一时间感到别扭极了。街景仍是江南风物,虽有些凋敝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那些商铺客栈、茶楼酒肆也都还在。。。我走了几步之后才恍然大悟我的别扭感来源于哪里。这街上许多地男子都穿上了马褂,还留了金钱鼠尾。原本所有男子都穿宽松垂逸的直裾直缀和圆领衫,现在掺杂了一些半身筒状的无领盘扣马褂。露着秃秃的脖子;而原本细细梳就的发髻,如今成了大半秃瓢,只在脑后中央留直径不过寸余地一块头发,编成辫子。在大明待了许久,突然看见这等人在面前走来走去,感觉自己仿佛到了天顶星一样。我忍着心里的不爽,一边找当铺,一边自我催眠:他们在拍电视剧,辫子戏。电视剧……

终于找到一间当铺,我把所有的钗环耳坠镯子一共当了不到五两银子,便宜那奸商了。估计这些钱够补贴黄家这几天家用还有盈余。

我揣好银子自铺面出来往回走。却见市井里摆开了一条人龙。龙头是一张板凳,旁边一个手握剃刀的金钱鼠尾男。龙身是二十几个满面愤恨挣扎的束发男子和穿着满清官兵制服举着刀的人。按照红珊对建虏的描述。他们可更像是汉人。汉人逼汉人剃发。这情景真是触目惊心。

在队列头里的中年男子一边怒目而视那剃工,一边高声道:“我族非蛮夷。发肤受于父母,千年峨冠博带,以华夏衣冠为正统,岂是你等猪狗可夺取?”

“我说这位大爷,你何必这么想不开呢,”那剃工摸摸秃头笑道,“命重要还是头发重要?谁坐江山不是一样的,老百姓日子还是一样过。您就当头发长了需要修修,鬓角杂了需要刮刮,指甲劈了需要剪剪,一晌儿就过去了!来吧来吧!”

“呸!无耻小儿!”那中年男子脸都气紫了,吼道,“我汉人就是毁在你们这些奴才手里!上月扬州十日,清狗屠戮我民八十万,何等残忍,何等猖狂!你们今日屈于淫威,便是没有兄弟姊妹曾受辱,那父母祖宗在上,可能合眼么?!”

这男子说得正激愤,突然一柄铁刃架在他脖颈间,他停下话语,回头看着面色阴冷地清兵头目。那头目略侧侧脸,道:“上令五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你可想好了,蝼蚁尚且偷生!”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脖子上的铁刃,立定冷笑道:“休得欺我华夏无人,看你等包衣奴才尚能得意几时?”“那就待你……来世再看吧!”那头目胳膊一挥,利刃便削下了中年男子的头颅。登时脖腔里地血“噗”地喷出丈余,满街霎时弥漫血腥。午时阳光照耀着地上喷射状的触目惊心痕迹,周围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队列里突然有个男人夺过身边清兵地刀,吼道:“老子誓不剃发!杀灭你们这群清妖走狗!”

这一下场面混乱了,义愤填膺地男人们跟官兵搏斗起来,铿锵嘶吼之声不绝于耳。那剃工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丢下剃刀转身趁乱跑了。而大街上有更多地人加入了打斗,暴捶清兵。

“宋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沈氏突然出现,拉起我就跑,“你不要命了?伤到你怎么办?”

气喘吁吁跑回黄家,我把四两银子塞进沈氏手里:“大嫂,我们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这些银子你收着,补贴家用。”

“我们收留你们又不是为了这个,若是怕供不起,我们也就不收留了!”她不肯收,推回来。

“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没把黄兄大嫂当外人,也请你们不要当我们是外人。那些首饰我反正也用不上,留着累赘,还不如换些现实物。不要推辞了!”我硬塞给她,握住她的手。

“唉……拗不过你这丫头。”陆氏叹口气,“如今清兵下江南,男人们个个要剃头,不剃头就杀。本来还以为国破家尚存,日子还能过下去,可是一个汉臣为了一己恩怨,居然又起了剃发的谏议,这如何使得!占了河山还不满足,还要让汉人都失了尊严,剃掉头发不人不鬼的,还让人怎么活啊……”说着抹起眼泪来,“我家淳耀最是憎恨剃发之行,如今已成了清兵眼中针刺。我虽支持夫君之举,可毕竟……要我如何不担心呢?”

“大嫂……”我拥住她,感到她在我肩头嘤嘤抽泣,“大丈夫生而有节,是吉人自有天相,大嫂,你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我这谎撒得十分苦涩,心里充满罪恶感。直到我来到文禾身边,默然坐下,还没缓过来。

“珞儿……”文禾倚在床上看书,见我不语,轻轻唤道。

我倾身伏在他腿上,低低道:“我看见清兵杀人了。”

他没有回话。只用手抚摩着我的脊背,温存而带着安慰的意味。

“他们不剃发……被砍了头,”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血溅了一街,他的头就落在旁边……眼睛还睁着……”

文禾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抚摩。

“可是男人们并没害怕,反而抢了清兵的刀,与他们厮杀起来……甚至街上别的男人也冲进去打……”我感到被面上湿润了,那是我的泪,“文禾,那些清兵……他们是汉人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明没有了,农民军没有了,可他们还在迫杀同胞,他们的骨血到底是如何生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诱惑和恐惧。珞儿,”他抬起我的脸,“你时代之前不久的战争,不也有汉奸么。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隐没在市井繁华里,不能看清面目。一旦山河破碎,他们就不再是煦风白云,君子谦谦,淳朴厚道了。这些你都明白,今日不过是亲眼见见罢了。”

我望着他从容的脸,突然意识到,当人面对认识突然成为现实的时刻,许多的镇定和经验都会成空,剩下的不过是单纯的困惑与害怕。这是人的本能。而一个人若要超越这本能,做由道义和感情支配的抉择,要多么大的意志?

“而这座城不会让你失望,”他继续说,“她经历屈辱磨难,却会用最坚强的骨血奋战到底。”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三章 离弃

文禾的伤终是好了起来。他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可是他已然能在屋里有阳光的榻上每日换着姿势坐一坐。因了他的伤势和两间厢房床都窄陋的缘故,我们尚有借口来保持分房而居。但黄淳耀这两日来得越来越勤,而且跟文禾一次能说上半日的话,还不许我与沈氏介入。文禾在他走后,坐在悬窗边又是很久隔着那扇悬窗,院子里唯一的樱树孤零零的,花却开得繁盛热烈,倏忽风过,零落花瓣就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飘进来,落在他的书页间。其实,那味道一直都在,就自院墙之外而来。只是因了花的美,它愈发显得突兀易察起来。剃发令到嘉定已经几日了,现在不仅是从大街上直接抓人剃头,还要进人家里,但凡还蓄发的统统剃掉,如有反抗,立即砍杀。

我看文禾望着樱树出神,便取了件鹤氅悄悄过去,披在他身上。他回过脸来,默然握住我的手,拉我在他身旁坐下。

“珞儿,我教你用透光魔镜。”他从一旁拿过镜,说道。

“它都坏了,如何学?而且你身上如今没有备的香了,身体又如此,不要用它。”我摇头。

“我仍认为它不是真的坏了,我们迟早可以知道原因。但是如果我们两个都会正确地使用,就不会再发生危急时刻,被二把刀给扔到更危急之地的不幸了。”他语气极正经,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你讽刺我。”我甩开他的手。

“呵呵,”他笑了,“难道不是事实么?你若学会了,我们便多了一层保险。”

“话是这样说。”我盯着他。“可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我早知道你是一个学不会信任男人的女子,”他半开玩笑。“要获得你值得信任地封号,怕是得等那人盖棺以后。”

“那是自然。被咬过的人。终生都有忌讳。”我叹道,“但我若许诺,必当做到。你许我的情意,我定不辜负。我已知那痛,便不会去加诸别人。但是文禾。我担心地不是你不够可信,而是你太容易为人抛舍自己。”

“天下之大,会抛舍自己的又何止我一人。黄淳耀向我描述过近日城外情形:流民塞道,遍地饿殍。。。如今嘉定城内反抗剃发已是民风,清兵就要过来了,我们是要好好准备地,珞儿,所以跟我学习透光魔镜的使用是当务之急。”他把镜放在我手里,道。“拿好。你看,外沿一共是二环二层。外面一环二层是定时间所用,里面一环二层是定地点所用。外环用天干地支为格名。内环则以易卦名为格名,二者辅成。共定时空。”我望着这面已经被几个人反复摩挲过的。反射着柔和与润泽的镜,把文禾口里那些缓慢而凝重的子句一一记在心里。

又二日。已然是七月初二。清晨,我在厨房里刷了早饭地碗碟,擦擦手端了刚熬好的药往文禾的厢房走去。正要进门,听得黄淳耀自外面来,比我速度还快,一头钻进文禾房里,一边还叫道:“他来了!”

谁来了?我疑惑地往院门一瞧,只见一位身高足快碰上门顶的少年正迈步走来。他身材高壮结实不说,那一袭青衫佩玉和手中宝剑更透着笃定雅气,而那双眉眼,如玉如晶,灼然通澈,却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少年见了我,却先是一刻迷惑,接着是一脸不可思议,呆立不动了。

文禾走到屋门前,径自对那少年微笑。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很诧异,却仍是平和地上来拜礼:“文叔父……”又转向我,“姨娘,完淳来迟了,还请恕罪。”

“免礼了,完淳。”文禾颔首。

夏完淳?我差点把药碗摔了。十年间他便长成如此俊人,身高比文禾还高了小半个头,只眉眼依稀还是小时样子,难怪方才眼熟。只是,文禾明明说难以与旧人解释我们来历,为何又要寻了这小帅哥来呢?

“珞儿,给我吧。”文禾估计是怕我迟早摔了药碗,伸手接过去,“完淳,进来说。”

我也要跟进去,文禾却醉翁之意道:“珞儿,大嫂方才说要去帮我配药,可郎中上次改的方子在你那,你拿去给她吧。”

明摆着赶我走。我见另外俩男人都瞪着我,愈发不服气想进去,却看见文禾眼底一丝恳求。一愣之间,眼睁睁看着黄淳耀关上了房门。

我气哼哼地跑回自己厢房,取了方子,又去黄氏夫妻房里找沈氏。沈氏收了方子,却拿了一只玉镯给我:“妹妹,我今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这一只镯子是我留着的,送你做一个念想。”“念想?”我纳闷地问,“大嫂为何要送我念想?”

“听淳耀说,那夏公子是来接人去松江的,那可不就是接你们俩么。”她把镯子放进我手里,“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妹妹收着镯子,就当是为嫂的一份情意。”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干嘛跟做贼似地?我想着文禾方才表情,心里迷雾重重。“弟妹在这,”黄淳耀出现在门口,“回去收拾东西吧,准备启程去松江。”

我没有去收拾东西,一则我基本没有任何可收拾的,二则我要先问文禾。

“我不确定完淳是否会来,所以没提前告诉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文禾刮刮我地鼻尖,语气却是分外温柔。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你如何解释的?”我问。

“我告诉他我们十年前死里逃生,却失了行动能力,遇到山中异人,十年间养息山上,康复不久,即遇清军,流离南下。容貌维持也靠异人异能。他非全信,也并非不信。重要地是,我和你仍是他认定地文叔父和姨娘,所以他会帮我们。”文禾微笑,“收拾细软,我们去松江。“我没什么可收拾的,零碎日用也都大嫂给我,我但去把些贴身用物包裹了吧。”起码还有一只玉镯,一卷草纸吧?

“完淳在门口等。”他说。

“哦。我这就去。”我转身往门外去,却突然感觉胳膊被他自后一拉,整个人又跌入他怀里。“文禾……?”

他抱着我,不语。我心中却升起不祥地预感。半晌,他暗哑说道:“突然想抱抱你。好了,快去收拾。”他松开手。

我拎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布包裹走到院门口时,完淳正站在门内侧,宛若雕像般挺拔气质。我看着他手不离剑,问道:“完淳,如何能在街上佩刀剑行走?”

“当然不能,姨娘。”他淡淡一笑,“侄儿是坐马车来的。这嘉定城比松江风声还紧,自然分外小心。”

“上车吧。”文禾出现在我们身后,说道。

黄氏夫妇带着亭儿在门口送行。与他们依依惜别之后,我跟着文禾完淳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出南门,一路往西。走至郊外,停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头。那老树下有两匹马,一个人在看着。

“珞儿,”文禾平静地说,“我与黄兄还有事未竟,你先随完淳走,我晚些到。”

“有事?是何事?”必定是他们几日商讨的事。很容易猜出一二。

“我会告知你的,现在先走吧。”他不再多说,一掀车帘便跃下马车,对完淳道,“看护好姨娘。”

“侄儿谨记,请叔父放心!”完淳揖手。

文禾又看了我一眼,自去树下骑上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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