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千鸾……千依,是爹对不起你……”他摇了摇头,略带自嘲,神情闪过不知名的东西,一晃而过后,千依只看到了他漆黑的青丝中一缕不易察觉的白色,烛火摇曳中,傅鸿的身影缓缓踏了出去。
傅鸿心头闪过无数的画面,曾几何时的画面?具体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画面中的那个女子文采出众,尤其写得了一手好笔墨……
一脚踏出门口,只闻一声“爹爹……”刚起步的另一只脚顿了顿,隐隐约约中,一抹僵硬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只弓着背点了点头,迈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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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府中思忆 。。。
千依觉着自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要不然,漫漫丞相府,多少官婢丫鬟、小厮仆从、护院门丁,看见她都是奇怪的表情不多说一句话,就算是那只经常在她那里蹭饭的小狗也不愿冲她多摆几下尾巴。
直待她长大发了,才明白,原来不是她长得丑,相反,她的姿容还是不错的,曾经不止一次有几个小厮在她身后暗暗张望;也不是她不会说话,对着那只长着黄毛的狗儿,她一说也能说上大半天,只是那黄毛似乎不太待见她,总是爱搭不搭的。
追根究底的原因只有一个:是这个府里的头不待见她,那也是一次大半夜她睡眼朦胧地要如厕跑错了地儿,躲在暗处听着几个小厮怪笑地取笑她主不主仆不仆的,委实为难了一帮子的丫鬟仆从,那时候,她还小,待年长了几岁便明白了其中的纠结,一切,原自她的身份而起……
仆从不爱和她说话,母亲也不爱搭理她,总是冷冷的敲着她手中的木鱼,一遍又一遍,敲得她生烦,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得一遍遍的练着字,一天便是一摞,若是写不完或是写的不好,母亲便会冷冷的再不看她一眼,任她傻傻地站在一旁或是蜷缩在角落里。
最初的记忆似乎是从七岁时开始的,依稀中,那天红绸铺地,红绫扎了整个傅府——除了她居住的那片小竹林。从那一天开始,她才知道,原来吐血了便是要死了,书上有说,病了得找大夫,看母亲面前红艳艳的一片,她虽不懂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可总也知道要找大夫,匆匆跑出小竹林,外面喜乐生生,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匆忙之间,她撞人了,好在那人是个小厮,只随口说句:“大少爷新婚,不许胡闹!”就匆匆而去,可是她疼,疼得想哭,瘪了瘪嘴,还是忍住了,哭了还要洗脸,很是讨厌。
她跑了大半天才找到了府门口看门的家丁,大夫来了,摇摇头,一卷衣袖再次走了,接着母亲被抬走了,她嘴边还有着红色的血,冷冷的冰冰的,之后再也没有人来管她,她也不用天天听那着烦的木鱼声了,她在墙角缩了一夜。
第二天,她写了一大摞的字,仍是没听见木鱼声,日复一日,她天天写,那木鱼声竟也成了朝思暮想的东西……
第三天,有人踏进了屋子,她说:“小姐,我是来伺候你的。”从此,她便成了小姐,也有人跟她说话了,也有了先生来教她学问。
第一堂课,先生教天地君亲师,千依问:“何解?”
先生曰:“天恩、地恩、君恩、亲恩、师恩。”
千依曰:“我无亲。”
先生:“尔有父。”
千依问:“何所在?”
先生仰头:“乃父,国之宰辅,万民敬仰!”
千依【炫】恍【书】然【网】:她有父,只是未见!
先生的课总是上得奇快,她只瞌睡了下,一觉醒来先生仍在摇头晃脑似要结课,千依托腮静思,为何那只黄毛最近都不来了?莫非是嫌弃她给的饭没有骨头了?天地良心,她已经把自己最好的吃食都捧在了它面前,那狗儿却仍不满意。
先生转忧为喜,刚合了一半的书再次被摊开,“难得小姐对此感兴趣,我便再念上一段。”先生再次口若悬河,似绵延江水,滔滔不绝。
先生再问:“小姐可懂?”
千依点头。
先生喜不自胜:“我不负相之托啊!”
千依【炫】恍【书】然【网】:她父有托,想必也是念着她,只是不知何时能见?
圆月高悬、中秋团圆,她终于见到了父亲,高额蚕眉,似明月饱满。
千依欢悦,一声呼唤,已扑了过来。
他蹙眉,淡淡推开,自有人上来把她带走。
圆圆的一桌,大眼小嘴的,俱是娃娃,千依坐于一端,茫然四顾。
“姐,她是谁?”
“不许胡说,她也是你姐姐!”半大的女娃甜甜地笑。
“我是千依。”千依咧嘴。
“我是千鸾,是你姐姐!”女娃娃嬉笑。
千依亦笑,从此,她有个姐姐了。
中秋的重逢总是短暂,匆匆一瞥,那个父亲已离了坐似要离开,她也被带回了小竹林。
小竹林虽只住着两个人,但那个丫鬟着实是个爱唠的,呼朋伴友的,人便也多了起来,人多了事儿便也多了。
千依一直好奇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她曾好奇,为何母亲总是喜欢敲木鱼,那声音着实不好听,此中缘由,听人说,是母亲想了断红尘,忘却一切凡尘俗世,可惜,她终究没忘却,要不然,她为何要服毒自尽?
据说,母亲和父亲的相遇,始于一座桥,父亲在桥上初遇了才思慧敏的母亲,一见倾心,二见提亲,风风火火了一把着实潇洒旖旎。
上苍总是公平的,姿容、文采都给了母亲,却不曾给她一个孩子,成亲二年无子无喜,平淡夫妻百事冷漠,一回淡,二回冷,三回便寒了心,加之新妇进门,未过年已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中年得子,自是欣慰,半生荣辱若无人继承家门岂不孝哉,年许那人又产一女,大胖小子倒也争气,乖巧伶俐之余,最喜读书识字,几年匆匆而过,平妻之位一定,夫妻大闹一场不欢而散,一个进了庵堂结庐而居,一个高床暖枕有子万事足。
因缘际遇,情念痴缠,当真可教人望穿秋水,只是秋水已尽,她却依旧没望穿……
傅府喜事多,几乎年年有,今天纳了房小妾,明天诞了位小姐——但极其隆重的喜庆事却是不多的,就像傅家大少爷那一次的大婚,据说是皇帝御赐,奉旨成婚,好大的荣耀!第二次的大半,便是千鸾的婚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是寻常事,只是听说那是指腹为婚的,指的是傅府嫡出的大小姐,而这傅府嫡出的大小姐就有话可说了,千鸾的母亲是在生下她后才被扶上了平妻的位子,何来指腹为婚之说?
听说终归是听说,一传十十传百之后一只猫也能变成一只老虎,唯一的姐姐要坐上花轿嫁人了,虽不亲不近的好得也是识得的,千依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独觉着自己的字还不错,便亲自写了一幅百喜字一针一线的绣了送于她,也好全了这姐妹一场。
知道千依是来“送礼。”丫鬟们倒也不拦她,只是不时拿眼瞅着她手中的东西,千依扬扬眉,只怕是你们还写不出来,当真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扬脑门便冲上了阁楼。
门微启着隐有说话声传来,千依愣了愣,那声音,该是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大人,她委实记得深。
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刚要推门的手生生顿住。
只听里面千鸾的声音略带哭腔:“爹爹,这是鸾儿第一回求你,也是最后一次求你,你就成全了我吧,爹爹!”
千依摇了摇头,转身正欲要走,忽闻楼下有脚步声,一瞅手中的东西,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踌躇着,里头又传来声音,这回显然是那慈爱的老爹的,只听他道:“鸾儿,事情既然已经如此,爹爹少不得也要帮你遮着,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司马莆那边你还是要多做筹谋啊。”
“爹爹,当时也只是说了是傅府嫡出的小姐,鸾儿……鸾儿如何就不是嫡出的小姐了?再说了,这些年,世人只知傅家只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那便是鸾儿,有何不可的?父亲跟司马老将军也讲清楚讲明白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司马老将军当初想必也只是一说并不见得就非要她当儿媳不可,无非也就是冲着父亲的关系,换了鸾儿,只怕是更好!”
“如今日期俱已定了下来,鸾儿爱慕司马莆,司马老将军也成全了鸾儿,只是,此事定然是不能让他知晓的,司马莆性子极为倔强,又认死理,若是知晓,依他的性子定是要天翻地覆的,爹爹,你便再替鸾儿走几遭,让知晓的众人好得守口如瓶啊,爹爹!”
屋里仍有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千依已无力去听,只觉腿软手软浑身没一处有力气,手中的包袱落地也无知觉,恍恍惚惚地便拐下了楼,也不知走了多久,蓦然抬眼,已是来到了相府的后门,此时众人俱都忙着,天色略显昏暗,连守门的门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门闩发出“吧嗒”的声响,千依略有回神,却总觉得恍惚如梦,哪里都带着一股朦胧感,欲要穿过去看透这一切却只是徒劳无功。
只觉心头一揪,手上一用劲,门瞬间开启,只是她的步伐尚未迈出,便有黑糊糊的东西迎面倒下来,身上的沉重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一低头,便对上了一对纯澈明亮的招子,净如清泉,纯如浮莲,黑色瞳仁中,清晰地倒映了她的影子,慌乱而无措的影子。
她惊的想要推开,那人虚弱地喘着气,抓着她的手似浮木,低低呢喃:“不要离开……不要……”语声似哭似泣,仿如大红铺地那天她心头的惊慌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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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陛下驾到 。。。
丞相府的后花园虽比不得皇宫大内,也是出奇的大了,拐着拐着居然忘记了路,她的方向感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在这本就不生不熟的地方,绕了几处弯弯,依稀哪里都是回去的路。
索性便坐下来等人,那么大个活人不见了,总归是要出动府里头的人来找的。
“娘娘,该带着人出来的。”阡陌在她身后小声嘀咕,望着四周的环境略带隐忧。
“总归也走不出这后花园,等人来就是了。”捡着快干净的石头便坐了下来,晃晃走酸的小腿,清风习习,自有一番意境啊。
“有人来了!”正自惬意,阡陌一声惊喜的呼唤,千依扫着四处风景的目光登时转了过来,果见小路上,似有袅娜身影而来。
走近了,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她们,脚步顿了顿,随即小步迈了过来,“千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怎么在这里呢?”
“随意走走,便到了这里。”千依笑笑。
“哦。”千鸾应声,不知在想些什么,显然有些神思不属。
照理说,她现在正有孕在身,该当是欢喜之极的,更何况是苦苦等候了多年的子嗣总算是生根发芽了,没有祈福还愿大大折腾一番已是违反常理了,如今却还是如此这番,那可就有点问题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千依一向是个自律的人,探听人家的私事着实也有些不好,她也无意去理会,遂含笑答对了一番,才试探地问道:“你看,这也快午膳十分,不知司马少夫人可否带路?”
千鸾显然一愣,再朝四周一看便似明了,忙答应一声,遂前行带路。
千依起身,眨眨眼,身旁阡陌只翻了翻眼皮,便随后跟上,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千依无奈的想……
“娘娘。”
好在刹脚及时,没有撞上去,千依堪堪停住脚步,“怎么不继续走了?”小路延伸,这才走了几步的功夫便累了?不免看向千鸾的肚子,仍扁平的很,不该啊。
“累了?”不免要做做样子询问上一番方不显她的小气,千依只得含笑默立、语态温和。
“娘娘”……
她这娘娘叫的,已叫了两声千依却仍不知她欲意何为,只好再问,“若是累了便歇歇吧。”虽是如此问,却仍是想着要早些回去的,出门穿得少,不免觉得冷飕飕。
“娘娘……”她欲语又止,脸色也带着些苍白,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再三的呼唤,千依也提起了心,不免一再试探,指着她的身子问道:“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小路上,嫩芽新发、花黄草绿,远处小溪声潺潺,假山嶙峋芊丽,春光水色的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只是老这么站着,面面相觑无声胜有声的着实也有些诡异。
“司马少夫人,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有事咱们回去再说吧,司马少夫人觉得可好?”阡陌上前,稍作提点道。
可惜伊人心不在此,不知琢磨着什么,恍若未闻。
“司马少夫人?”阡陌再唤。
“恩?”千鸾一愣,瞬间回神,眼神略带迷茫,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精致的五官略带犹豫,只见她神情一凛,深深望了一眼千依,“娘娘……”声落,人已跪了下去。
“娘娘,千鸾对不起你!”千依欲要去扶她,她执意不肯起来,只摇头盯着千依,“千鸾所做有错,还请娘娘原谅千鸾!”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可千依却听得懂,扫了下她跪在地上的那青草地,淡笑道:“司马少夫人请起吧,有事起来再说。”
“千鸾那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娘娘身为傅家的一女必然是心向着傅家的,当时的情形……只有千鸾嫁过去,对于傅家才是最好的,何况娘娘心不在我家相公身上,而我们,我们早已相见如故,娘娘何不成人之美,千鸾和相公都会一辈子记挂娘娘的恩德!”
她这番狡辩之词,千依听着只觉刺耳之极,一扫她的肚皮却也不好直接戳破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只淡淡“唔”了一声。
便听她继续道:“娘娘是心胸宽阔之人,如今随了陛□份尊荣,更不会在乎当初的欺瞒了,何况若是没有当初这件事,娘娘又如何可与陛下终成眷属?我们本是一家人,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娘娘?”她说着,一抬脸,就这么望着千依。
这一番姻缘际会,若要从她的话来说,自己是赚了?对于她的这种逻辑,千依只淡淡从鼻孔喷出了几口薄雾,扫一眼地上跪着的她,依风而立。
在千依的目光下她只坚持了刹那便扭过了头,未敢再抬眼,动了动身子,似是要给自己打气,静默半晌,她咬了咬牙,略带恳求道:“娘娘,咱们傅家的人自然没有那没良心的,千鸾也不是,千鸾怨悔自己所做,终是恳求爹爹为娘娘许了一门亲事,那户人家也是极好的人家,想来娘娘若是嫁过去也不会受苦,倒是没想到娘娘……娘娘突然离了家……”
千依深呼吸一口气,见过厚颜的,这么厚颜的却是头一回见到,不免觉得可笑,便冷冷道:“那户人家是不错,只是听说他家的少爷是个瘸子……”
千依话才说完,便发觉她肩膀瑟缩了下,急急抬头欲要解释,只是看到千依冷淡的脸色,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清风吹来,已带了一丝丝的小雨,小路清净也无遮挡之物,一跪一立,静默良久,千鸾深深一磕头,“娘娘,千鸾错了,请娘娘原谅!”她的脸色已呈现苍白之态,手不自禁的抚向小腹,此刻,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怀有身孕……然而,千依默不作声,如何起来?
小雨如酥,已成绵绵之态,虽清爽万分,可也凉意渗入,忍不住便是一个冷颤。
“起来吧。”千依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千鸾心头一喜,应了声便急急起来,孩子,她的孩子才是她的全部,绝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千依却没有看她,目光穿过她望着雨幕中的傅府,朦朦胧胧的太不真实,远处,一个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