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老师同学的眼里,我生活简单、作息规律。我单纯、天真、洁净、正派,多少有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常年是优秀学生干部、学习标兵、一等奖学金获得者。我成绩好、社会活动多,参加比赛总为学校争得荣誉,学校橱窗里总有我的照片,校外来人视察也总要我招待和表演节目。老师宠爱、父母骄傲、男同学明里暗里的有企图、女同学明里暗里的不喜欢,一直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在父母老师和同学们视野不及的地方,我渴望自己的生活迷乱而糜烂,努力装得像个小混混、女流氓,让自己弹烟的样子熟练利落,在纵情狂欢中享受堕落的快感。有好些对我很好的朋友。
从快乐门之夜后,我认识了鬈毛的几个哥们,尤其是自来熟的黑皮,虽然我们之间多少有点隔膜,但他很认真和端庄地待我,事无巨细的向我汇报他的感情进展情况,义不容辞的讲鬈毛的故事,责无旁贷的带我偷偷去看阿媚跳舞。因为他,我对以乌烟瘴气著名的“快乐门舞厅”相当熟悉(虽然平生只去过一次),我知道新出的流行歌,知道录像厅正在热播什么,还有西城的某个角落某天将发生火拼,火拼的双方是谁,起因是什么,等等。
刺头就不一样了,他和鬈毛的关系不一般,但是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碰了几次软钉子后,我也懒得曲尊去搭理他了。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有我和鬈毛“共同”的生活:在郊区中学的破操场打篮球、去郊外爬山爬树、坐在山脚的水边聊天,他能用一片树叶吹出歌来、用一根藤条编出花环来,他还打得一手漂亮的水漂,瓦片能飞六七步,甚至飞到对河去。整个高一那年,爸妈都忙,出差不少,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玩法也多。
我忙的时候,鬈毛也似乎开始忙起来。我在忙着军训,他忙什么?现在我忙完了,他还没完,找了两次找不到,我开始冒火了。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黑皮,要他捎话给鬈毛,黑皮居然也摇头:“他最近好像做生意发财去了,不走我们黑*道了。我也好久不见他了。”
不过,找不到鬈毛,东方姨却是容易找的。她总在一个巷口卖花,不变的是花,变的是人,年复一年,岁月催人时时老。但她和她的花也慢慢地成了西城的一个标志。
当天下午鬈毛就到西城大学找我来了。
我不理他,坐在草地上,倒提了一枝李花,慢慢地掐着玩。他坐在我旁边,不哄我,但也不动、不说话。他从不主动冒犯我,但也从不讨我欢心、不软语温存。我继续不理他,我知道他着急,他越着急越不说话,越呆若木鸡。我暗暗得意,心想:看你怎么办!
他碰碰我胳膊肘,我一下摔开了。他再碰碰,我又摔,摔得用力了,身子转了过去,看到他用来触我的,原来是一串冰荸荠。我的脸马上很不争气地开出花来。等我意识到不该这么轻易就讲和时,已经晚了,缴械容易、要重新武装起来就难了。笑也笑了,再要赌气也不像了,再说,我也确实急着想吃荸荠了。跟鬈毛在一起玩这么久了,但他给我买东西吃,好像还是第一次。
“哼,你现在忙了是吧,都不陪我玩了!”
“我这不是过来了嘛。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老过来不合适。”他说。
我嘴里塞满了东西,用鼻子出气。“是你没空还是我没空?现在不是都在忙赚钱吗?十亿人民九亿商,你怎么会有空啊。”
“我不知道你军训完了。”
本来进高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军训,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被安排在一年二期。过完年还天寒地冻的,就开始了。军训据说跟一次学潮有关,不过我一向不关心“国家大事”,也就不甚了了。但至少说明军训是对学生的一种惩罚,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极其讨厌反感,而且实验中学标新立异,搞的是全封闭式的,也不怕出人命。要不是派来的教官又年轻又帅气的话,我真要受不了了。
好不容易放风出来,鬈毛人却找不到,我能不生气吗?
“好吃吗?”他问。
“好吃,你再给我买两串去。”
他抬腿就要走,被我拉住了,笑道:“傻子,逗你玩的。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活动了是不是?”我远远的指着水果摊,“等你挣了钱,要记得给我买一大筐荸荠吃。”
他半真半假的点头。
我调笑他,“你做生意比你妈强多了,东方姨只会把最好的花搬上板车,然后就到一个角落里等着别人看上。你还知道把花送到市政府办公室去。”
鬈毛的眉毛一跳,他的脸总是死板板的,最吃惊、最夸张的表情也就这样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起来:“你妈说的呀。你把花送去,说免费放几天。结果白海他爸一进门就夸,领导一说好了,这花就退不得了,后来就每个办公室都买了。你是不是趁机宰他们了?”
鬈毛难得的含笑道:“稍微贵了一点,不过我给的也是最好的货。再说,那几天他们把我家的花都定空了,我要点价也是该的。”
“你怎么知道白伯伯就一定会看上你的花?你又怎么混进市政府大院的?”我好奇。
“你跟我说的,白海遗传他爸,喜欢面儿上的花招。再说,几盆上好的滴水观音和少女兰一摆,任什么房子都会气象一新的。进门的时候就说白市长定的花,哨兵也就不查了。”
我边啃着荸荠边大笑,像听传奇故事。
后来碰到东方姨,说他们家的花最近添了新品种,还扎了暖棚。可她有点担心鬈毛的钱来路不正。我笑:“东方姨,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鬈毛弃暗投明了,我担保!”
春季里,漫山漫岭的杜鹃花开的时候,油菜花开的时候,桃红柳绿、蜂癫蝶狂的时候……我开始发愁:“我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独奏会的时候,该穿什么呢?”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帮我想。我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很开心。
我就没那么善良了,他回问我:“那我当选联合国秘书长后,怎么致答谢词?”我就抓着他的胳膊猛晃:“醒醒,快醒醒!天亮了!”
他顺着我,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再揉揉眼,道:“哦,我也不能老连任啊,那就退休吧。”
然后瞅着我浅浅的笑。虽然浅,却是真的,不是那种似笑非笑。这时他的脸是温和的,不紧板着生硬,眼神也是柔软的,不冷。
我喜欢看他松弛和舒展的脸,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他没有表情,更没有话。肃杀、干净、冷,就像冬天,很像。
“其实你还是蛮有点幽默感的,要再开朗一点!”我教育他。他的笑转眼消散了,面无表情的看看我,又面无表情的看远方。
我也转头看远方。前面是水,水之外是山,山之外是什么?世界有多大?我在世界的哪个位置?
“对了,我给自己起了个艺名,以后你就叫我三十江南。”
他歪头瞧我,眉毛微微挑一挑。
我自鸣得意:“‘三十载,白首重见江南’。多有意境和沧桑感!”
他斜着嘴角嘲弄:“你才多大?这样的话一听就是学人家的。人家的再好还是人家的。”
“有道理。要不就叫个朴素一点的,王梅怨怎么样?‘吹梅笛怨,染柳烟浓,春意知几许’。我喜欢梅花三弄的曲子。”
知道他不懂,我在地上划给他看。见他缓缓摇头,恨不得用沾了泥的木棍敲他的头。“又怎么了?”
“王姓太普通了,怨字又恶又露骨,只有中间一个字好,又嫌太俗。”见我沮丧泄气,又安慰道:“不过还行,反正我也是俗人,就叫这个俗字吧。”
我很满意,点着远远近近的花:“你看,这么多花,都比不上梅花。有了梅花,冬天就有了性格,比春天还好。”
从那以后,他真的就改口叫我“梅”或“小梅”。我喜欢他把“小”字很快的吞掉,紧闭的唇微微一开合,齿间崩出脆脆的一个字“梅”,怪有趣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稳健、带着磁性。
“冬天比春天好。”我肯定的说。
4、少年心事混无定
中学的最后一个冬天是阴冷的,黑色的七月就在眼前,即使我也能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友谊、游戏、娱乐、关爱、亲情、快乐、生命的感触和体验,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要考试的几门功课,生活变得极其简单而紧张,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习题和考试,老师同学都是一模一样僵硬紧绷的脸。
地球成了个巨大的火药弹,定时器已经开启,就在7月7日早7点引爆,整个世界将在那一刻消失。
世界末日要到了吗?
尤其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中学的最后一个生日,居然是模拟考试的日子。好在那一天爸爸出差,妈妈在外地讲学,我才得以在家办了个小型的生日party,party气氛温温的,冷的时候好像要死不断气,热的时候又感觉是垂死挣扎的歇斯底里,冷热都不正常。大多数时候,大家居然在讨论中国的大学,而不是我,甚至一度热烈的对今天的考试答案,有两个人给我的生日礼物居然是全套高考模拟题和参考书,神经病!好像我在办的是高考交流会而不是生日派对。正常的只有小云,一遍遍的祝贺我生日。她才高一,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好年华。
第二天起来,胃里酸酸、心里空空,太阳穴还微微作疼,感觉很不爽,还要赶去上课。
这一天本是双休日,当然,对高三生来说,休息不过是皇帝的新装罢了,我们也习惯成自然了。没料想中午的时候,老师大发慈悲突然宣布放半天假。教室顿时响彻欢呼声。然后就冷场了,大家都很惶然的左顾右盼,不知道这半天用来干什么。按照惯性当然是继续学习,自然不甘心,可不学习又不知道玩什么才好,而且事实上玩什么都玩不安心。大家坐着面面相觑,都有点发傻。
我心里也没有着落,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还是去郊区中学碰碰运气再说吧。我知道鬈毛的规律,如果他双休日不在学校,那就只有刺头知道他在哪里了。
“鬈毛!鬈毛!”我站在楼边的樟树下大叫。我从不进鬈毛的宿舍,倒不是他们烂学校有什么规定,是到底有点不好意思,另外也嫌男生宿舍太脏。
一楼的一扇窗户应声而开,阿媚的脸毫无表情的呈现在两根铁条之间。接着鬈毛就出来了。在这里我时不时会碰到阿媚,她对我就像刺头一样,并不友好,至少不熟络和热情,常常是我来了,她就走了。对此我倒是很理解,我们的生活相差很远,没什么话说。
这一次也一样。
我偷偷打量鬈毛一贯的冷面和阿媚铁青的脸,暗地里窃笑不已。黑皮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鬈毛脾气太坏,对阿媚很不好。不过,鬈毛从来不对我说阿媚的坏话,可见他内心对她还是不错的,我早知道鬈毛就是热水瓶那种,面上冷心里热,劝过几次都不听。我又没机会告诉阿媚这些。
阿媚跟鬈毛打招呼,鬈毛没反应,我跟阿媚挥手告别,她没反应,走了。我拉拉鬈毛的胳膊:“我们皇恩浩荡休半天,到哪儿去好呢?”
鬈毛的宿舍、山上、河边、逛街、录像厅、咖啡馆、电影院、舞厅、鬈毛家里……提了几个方案,都得不到一致通过。
一阵风来,我冻着直哆嗦。“你们这里太冷了。要不到我家去玩,好不好?我们家有暖气。再说我搬到市政府的新家你还没去过呢。”
“不好。”他很干脆。“你爸妈在家吗?”
“当然不在啰,”我直言,“要不我怎么会叫你去呢。”话说完,我磁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看看他。他面无表情、不以为忤。
就这么定了。
一路上,我马后炮的补充安慰道:“你知道吗?我们家这次搬家是花钱买了的,以后就是我们家自己的房子了,我爸妈可以做遗产给我的,到那时候,你可以尽管到我家来玩,晚上不走都可以,就睡沙发,谁也管不到,我说了算!”
他不以为然的浅笑:“你会一辈子待在西城等这份遗产?”
“那倒是。”我腆然一笑。我要考东市大学,大概我还是一个受精卵到时候,这个伟大的人生目标就已经确定了。不仅因为它是中国的顶级大学之一,还因为是妈妈的母校,她对那里感情特别深,不是一般的特别,而是特别的特别深,不过她不会跟我说,我也没兴趣知道。
进门后,鬈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我的钢琴。我倒水沏茶的时候,他赤脚踩过土耳其地毯,停在镜子般黑亮的琴前,只看不动。我把琴盖打开,随意的按了几个键。
“对了,给你看这个。”
我把一张盘推进机子,按了遥控器,电视里传出了掌声。他问:“是什么?”
“我在省艺术节开幕式上的钢琴独奏。”
当屏幕上的我走上舞台,按下第一个琴键的时候,我也坐在琴前开始了弹奏。
我痛恨钢琴,从4岁起。支撑我坚持下去的,除了音乐本身的美好之外,还有一个酸溜溜的少女梦。我梦想在空阔的客厅里,阳光普照,纱帘轻飞,我和“他”同坐一张琴凳,合奏《秋日私语》什么的,最终我们的指头在黑白键间纠缠在一起,奏出情绪的最强音。或者我弹,“他”斜倚在琴盖上,静静地听,或轻轻地和,在音乐中交目、颔首、微笑,不动声色的默契意通,心领神会。那种感觉才叫美呢。想想都令人陶醉。
曲终人还迷,直到电视里的掌声平息下来,我才回过头去。
鬈毛坐在沙发的前半部分,胳膊肘支着膝盖,一头雾水的问:“这是什么曲子?”
“歌剧《永恒何谓》的同名主题曲啊。”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就是——永远是什么意思——的意思。”
“是啊,”东方寒似笑非笑的,淡淡道,“永远?永远是什么意思?”
我凑过去问:“这曲子怎么样?”
“听起来很——”他顿了顿,很费力的找词儿表达,“凶。”
我不禁莞尔,他说“凶”字短促、响亮,富有爆破力,很像老爸念《易经》时的“不知常,妄作,凶”。
“这个歌剧本来就很惨烈,说两个不同族类的男女相爱,最后不得善终。结局很凄凉的,歌词是‘绝望是唯一的沟通,死亡是最后的平等’。”我的手指敲着节拍。
“什么?”鬈毛的浓眉微微挑了挑,然后慢慢的聚成了一个疙瘩。“绝望。是。唯一。的。沟通,死亡。是。最后。的。平等。”他慢慢的一字字念,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消化掉、吸收进血液和骨髓似地。
“咦,你没听过吗?这曲子很有名的,跟《命运交响曲》和《斗牛士之歌》一样,是个人都能哼的。”我很吃惊。
他默默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他的脸色从来都冷冷的,一向不怎么好看。
我从冰箱里拿出些樱桃和草莓来,搁在竹制水果盘里,端上茶几,里面还有几个苹果和发黑的香蕉皮。鬈毛很自然的把香蕉皮扔进活头鱼形杂物筒里。
我坐到他旁边,拿起一个苹果招呼道:“吃个苹果吧。”他说“好”,接过来,又放回盘中。我笑着递过刀去:“不吃拉倒,那你给我削一个吧。”
他顺从的接过刀。我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坐着,抱着腿,把头搁在膝头,饶有兴趣的看他削苹果。苹果飞旋,果皮沿着刀身源源不断的往外长,我的话也开始往外冒。
“唉,我实在是太冤了,昨天生日竟然在考场里过,晚上的蛋糕吃得又特别凄惨。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飞快的扫我一眼,用少有的柔和声音安慰道:“没什么呐,你看我也……”
“我们俩怎么比啊!”我抗议的大叫,“你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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