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波音客机,飞向她梦中的伊甸园了,小板凳在堕落老街请701到704的全体姐们搓了一顿,因为来的人生生疏疏、冷冷热热的都有,所以一顿饭吃得很夹生,气质洋化的小板凳穿了件暗花滚边盘扣的浅色旗袍,盘着高高的发髻,虽然格外漂亮,却也是夹生的。
“签证的老美也很蠢噢,”她笑,“前几次总说我有移民倾向,后来我换了这么一套衣服,跟他们讲了点古典诗词,他们就P了。”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小板凳不舍亲疏地挨个给大家敬酒,又说到美国站稳脚跟后要把妈妈接出去。说她平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妈妈过上体面的生活,好好地享清福。
然后大家又挨个得回敬小板凳,说恭喜的话、祝福的话、留念的话,语调客气合理,语言中规中矩,却到底过于程式化,有点生而冷,而且还多少有点掩不住的酸溜溜。满场里只要小板凳的欢笑是真切而嘹亮的,她的形象是高大而带着光芒的,她是东大这一届学生中的凤凰,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远冰没想到的是,小板凳走的前一天,又单独约了她。她从东市高校文艺汇演的直播现场赶回学校时,小板凳已经在“好再来”等着了。散淡地含一杯冰橙汁,见了冰懒懒地挥一下手,不像打招呼,倒像张爱玲说的“苍凉的手势”。
冰儿知道小板凳活得比较庄重,不免客气一句:“还请我双份啦?那以后我补礼就压力大了。”
小板凳有点落寞地摇摇头,没说话。跟几天前在堕落老街里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小板凳相比,她现在是寂寥而萧瑟的。冰突然有点感伤,想到她明天就要走了,异国他乡万事未卜,而且天高地远,大家有可能从此永不再见,果然是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嗨,我刚才在想……”小板凳没有铺垫地破颜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刚入校的时候,我和花吵架,当面锣鼓地对骂,好直接啊。想想以后,就是要再找个人这样明明白白的吵架都不能了。早知如此,当时真该吵得再凶一点,干脆打一架才好。”
大概是嫌橙汁不过瘾,她又要了杯扎啤。冰喝她的榨猕猴桃汁,笑道:“是啊,还说是年轻了一回,居然连打架都没有过,好遗憾!不过你该想,年前还在这里吃入赘席,现在就要跟阿福一起爬自由女神了,多好!”
“阿福?”小板凳怪怪地一笑,“他真的挺可爱的,单纯、真诚、直率、温柔、幽默,就是没钱。其实我还真的不在乎他的钱,我如果不是中国人,我们……不过我们其实早就吹了。”
阿福是因为喜欢中国才学汉语、来大陆的,他也喜欢中国的女孩小板凳,可是小板凳并不假装喜欢中国,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个落后的文明古国的不满甚至痛恨,对此他无法理解。小板凳跟第一个男朋友是因为所学语种不一样,以后注定不能去同一个国家而分手的,他也不理解,甚至觉得小板凳不够坦诚:“如果你们因为不相爱而分开,你不必找任何借口,如果你们真的相爱,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奇怪的原因放弃彼此?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是人生最大的事情。”
小板凳灌一口酒,苦笑道:“他对世界的理解在我看来像个弱智儿童。我看他就像……”
冰儿顺口接过话头:“像风雪中的野狗透过玻璃看吃肉的家狗,又羡慕又鄙夷。”
小板凳被逗得扑哧一笑:“你就不能说文雅一点吗,比如野外的树看温室里的花什么的。不过你比喻蛮像的。我眼红,也不服气。论才华能力,我都比他们强,真要抢一块骨头时,家狗哪是野狗的对手?何况我还这么努力。可我努力得来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有了,凭什么?凭一块玻璃?”
“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冰捏一个鸡爪子,半天不啃一口,笑道,“你要这么比,我还跟你比呢。你有什么了不起?怎么你是本地人,我就不能留在东市?”
小板凳大笑起来:“你要说到这个才有趣呢。有多少人拼死拼活就为了捞一个东市户口,所以我赚大了。不过我这个户口跟草的又不一样,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们彼此却心知肚明電孖書網WWW·UMDTXT·COM。其实我是郊区的,算农业户口,读小学的时候城市扩建征地,明县成了明区。我家搞农家乐、民俗区旅游,作老外的生意多,也算发了财,就在市区买房过户,冒充地道的东市人,说一口你们都不懂的东市话。其实我到今天还有郊区口音,就一点点,但草能听出来。你没注意到我和草在一起是说普通话吗?就是这个道理。人都有三六九等,阿草家也就一普通市民,我们新东市人骨子里其实看不起他们的好吃懒做,可他们自认为是正宗市区人,又看不起我们外来户。很好玩吧?”
所以她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体面人,让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狗们”匍匐在她脚下,她却连眼皮都不抬。她要把所有比她更骄傲的人都比下去,让他们无地自容。她要让所有的金凤凰在她面前黯然失色,统统变成乌鸦麻雀。
“其实没必要,做自己就好,人比人会气死人的。”冰没料到小板凳会跟她交心,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有口无心地泛泛劝。
小板凳冷笑:“冰,你说这话,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是,你会认为我太比着别人活,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不够洒脱。可我能不在乎吗?”她的眼神开始迷蒙飘忽,“我到死也记得,六岁时我妈第一次带我进东市,吃麦当劳。我要上厕所,我知道城里人上厕所跟乡下不一样,完了还要用水冲,就特别注意这个,一进去就找开关,可是死也找不到,我好久以后才知道有自动冲便这回事,当时我就不敢方便了。……那天我是憋了一肚子的屎吃的炸鸡你知道吗!?”
冰儿见一向考究淑女的小板凳说粗话,知道她是醉了,软语慰道:“你别这样,也许是你想多了呢?其实现在这年头,大家都各活各的,互不相干。”
“不相干?哈!”小板凳正喝酒,把杯子重重一跺,发出很大的声音,同时怪笑一声,“不相干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当我不知道?我要出国,为此用点心计又怎么了,谁没做过?事有好坏,但我哪件事都做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板凳激动起来,冰赶紧拿走她的酒杯,换上冰橙汁。小板凳咬着吸管,是咬牙切齿的那种咬。远冰突然有点心疼,小板凳跟大家一向比较淡漠,也别扭,但她也会受伤害。
“还有我的私事,都是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可嚼的?草倒还罢了,她向来心口相通,不经脑子的。可阿花凭什么?我再怎么着,出国是我自己凭本事考试和联系出来的,她呢?她为了保研,不是上窜下跳、机关算尽?可笑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跟阿哨又有多干净……”
小板凳声音渐高,远冰止住她:“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抱她起身的时候,心疼的感觉再次涌起,冰儿突然很想拥着她,给她理解、温情和关爱。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再坚强、孤僻和冷漠的人都需要这些。也许那天晚上,如晦抱着自己时,也就是如此纯粹的感情?
“喂,我收你作我的第三填房,好不好?”冰认真地玩笑。
小板凳久久地凝视冰,到底粲然笑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谢谢你。”
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冰理所当然地带领大小老婆极其老公们去机场送行,“三姨太”走得很热闹很风光。草看着高空流云吞飞机,感慨道:“你们看小板凳那开心样,许了人家就是不一样啊。”
牛博在一边深深地点头。外人只当他是胡乱附和老婆,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藏的小秘密,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小板凳今天去国离乡的圆满,而格外感谢冰儿。他知道,小板凳和冰一样都不开心,不过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她们命中的人。
草还在发议论:“所以说嘛,女孩子还是要找到自己命定的人。女孩子的快乐可以自己制造,但是幸福一定是男人给的。”
花嗤之以鼻:“虽然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你这话我很不爱听。”哨则不满地报之以哼哼。
冰瞍一眼哨,贼笑起来,故意攻击花道:“虽然我是女权分子,但是这话我还是爱听。”
大家笑起来,笑声在辽阔机场里荡漾,撩动颗颗年轻的心,就这样今年欢笑复明年,转眼到了最后一年。
据不完全统计,多数校园鸳鸯是被求职棒打散的,毕业总是学生爱情乐章的终止符。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想留东市,可心想未必事成,双方都能留下的寥寥无几。哪个用人单位会自觉承担成全有情人的社会责任?回家乡?回谁的家乡?为了一句年轻的承诺远走他乡,那是上个世纪蹩脚剧本里的情节。剩下的可行性结局,就是结束生命历程中的一个时代,把青春爱情刻录成回忆的光盘随身携带,从此天各一方、各奔东西,留到多年以后再“握着老同学的手,只恨当年没下手。”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年轻人的未来是不定的,本来就没有资格参与跟永久或长远有关的任何计划。
所以大学的最后一年是爱情危机年,花哨也不例外。
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花哨”和“牛吃草”一样,毕业带来的爱情危机并不明显。本来嘛,情人中有一方是东市人的前景会好得多,更何况就算人才市场再饱和,要在哨伯伯上通天、下入海的关系网里安插一个小女孩,就像用筷子捅粽子,总挤得进去的。
坏就坏在两个人的脾气。
花哨本来是隔天要吵的,通常是花挑哨的毛病,嫌他靠着父辈坐享其成,还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偶尔哨也会反击兼自我辩护,说花整个儿就一受压迫穷苦人的攻击型人格,自我保护意识滋生了一身的刺。这些状词和辩护词、起诉和应诉、控告和回应,大家都听熟了,也习惯了他们的冷冷热热,再不至于感冒。草和冰通常的调解辞就是事不关己的不痛不痒:
“她就是一愤青,你雅致你的小资,别跟她一路不就得了?”
“他就是一小白脸,你奋斗你的,贬死他不就完了?”
临近岁末,紧张的气氛开始在毕业生群中凝结聚集,设计打印自荐书、编造辉煌的简历、收集用人信息、购置求职行头、学习面试技巧……通常极大地忽视了情感世界,等到大家意识到花哨的冷战已经持续得过于旷日持久时,已经到了“世界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快不可收拾的时候。
“草,你再在我面前提包子,我跟你急!”
草冤枉:“谁跟你说吃的,我在问你阿哨耶,呜、呜……”被冰一把蒙住嘴,倒拖到一边去了。
“包子的意思是,阿哨的本事比食堂包子的馅还少,脸皮却比包子皮还厚。”冰对草进行时尚用语启蒙教育,“这次战争级别有点高,先去找阿哨好了。”
“好啊,”草马上笑逐颜开,“正好今天还没吃东西。”
任何时候都需要分工合作,比如现在,哨说、冰听、草负责吃,就很默契而且和谐。
“还不是找工作的事?我不过是让她去面试,她跟我别扭、跟我掰。还是我爸卖的老面子耶,大家都下不了台。是,我是背着她托的我老爸,我是想给她一惊喜嘛,到她那里怎么就成了包办代替,成了我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我告你们,她就是有病,好心只当驴肝肺。当初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出去吃饭。我打车去吃个一两百块,本来就是小意思嘛,又不是特意因为她摆谱,可她每次都不开心,还吵。后来,我就是为了她才吃了两年的学生食堂,吃得我肠痉挛胃萎缩。我们家条件好又不是我的错,有好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
那个白痴草居然一迭连声地附和阿哨的怨词:“没错没错,她就是容易曲解别人的好心,大一的时候我要送她……老公,你又虐待我了。”
“我打你个不长记性!”冰很泰然地收回筷子,“阿哨,你又不是昨天才认识花,你要实在没有脑细胞可用,至少也动动你的头皮屑,理解一下她好不好,花儿就是人穷志不穷、命不强心强的人嘛。大一时报贫困学生资助,东大门槛高,贫困地区能考来的不多,所以粥多僧少,报的都能拿点,可她就是死活不报……”
草证明补充:“对啊。当时冰儿给她填了表,结果被臭骂了一顿,表也撕了。亏得冰好脾气。”
冰作了个卡脖子的动作,草就自觉住了嘴。冰接着道:“还有啊,我们701宵夜,从来都是轮流做东,草请吃外卖的龙虾闸蟹,花就请瓜子蚕豆,谁都不能轮空。你又不是不知道。”
哨是被烧糊涂了,不过脑子就回话:“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什么意思啊?”
冰只有哀叹的份:“我说哥哥,你肩膀上费力扛的是什么?脑瓜子还是糨糊桶?这事关她的尊严耶,她要跟我们平等地过大学生活。就这意思!每个人都有骄傲嘛。”
哨不为所动地冷笑:“可要强不是这么个要强法,你知不知道她搞得我好紧张好累啊。有没有人替我想想?我自己工作还没落实,用家里的关系先照顾她,她还攻击我门道不正。是,我除了关系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连关系都没有。现在我也不管了,大家一拍两散干净了,她有能力,学业也好,还有工作经验,好,有本事让她自己找个像样的工作试试。你们慢慢吃,我走了先。”
草和冰吃了瘪,相对着仰天长啸,叹零丁洋。草猛然想起,冲着远去的背影呼吁:“要记得买单啊!”
最后一个平安夜晚会开得很冷清,就几个学生干部自己在折腾。临近考试、临近毕业,前途茫茫、人心惶惶,701也是一片云愁雾惨。晚会后花和冰坐在女生楼顶,无所用心地灌饮料,用苍老的心俯视学弟学妹们装圣诞老人。
“还是草幸福,钻牛博的研究生楼去了。”冰感慨。
“是啊,你看她整天幸福得那熊样!你还记得她‘失恋’那会子哭得吗?真是天上人间!”
冰乘机教育花:“人家的可爱就在这里,热恋和失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率真。有泪就流,有屁就放。不像你那么虚伪,泪从来不在人前流,逞什么强!”
阿花以攻为守,不屑道:“得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还会躲起来偷偷哭,可你呢?你一个人的时候泪都不肯流。草是马大哈,她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为什么变得玩世不恭?是不是因为申申如君?”
远冰摁住花就灌汽水,嘻嘻哈哈地闹:“小蹄子,我灌你个泪流满面!”
闹完了,重坐定。冰仰着头望天,天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她的心也轻飘飘地空洞。无意间扭头一看,花的脸上水光一片,冰默默地看她的泪在脸上欢畅地淌,心里伤感又羡慕。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心里有泪总会流出来,流不出来的就不是泪,而是血了。冰的心里,只有血,没有泪。“他”走了快两年了,她从来没有为“他”流过一滴泪啊。
4、毕竟树倒猢狲散
最后一学期,毕业生没有按时返校的。要么是像花那样,还没开学就来了,一考完就投入求职大军,要么就像冰,开学很久还没踪影,只是找个人代为报到注册,那是去别的城市找工作了。学校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甚管。否则学生的就业率低,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等冰风尘仆仆地从北都回校,已经是草长莺飞三月天。宿舍里留守的居然不是草,而是花,蔫蔫地歪在床上,很像晴雯要被驱除出大观园时的光景。
“山野女匪首居然也会这样啊,稀奇稀奇。草呢?”冰坐在床头,给她剥带回来的水果。
“她还能在哪?”花报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