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乐此不疲。
“好些了吗?”
“要不要吃个水果?”
我懒得搭腔,闭上眼睛装死。反正我还在医院,病人皇帝大。
“你喜欢梅花,为什么?”这小子今儿出息了,会自己找话题聊天了。不过说老实话,跟他说话是开心的,因为他笨,说话时我不要费心机就能占先机。
“因为……我生在冬天,梅花是冬天唯一的花。”我淡淡道。我自来非常重视自己的生日,爱屋及乌,也就爱上了冬天,曾自诩我的降临是冬天的传奇,梅花则是冬天里的童话。
…………
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梅花是唯一的见证。
…………
据说说话的时候可以不用脑子,所以我说话:“你知道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吗?”
“因为……”
“因为梅花爱上了冰雪。”我抢着自问自答。
…………
因为她要惩罚和折磨自己。
据说,梅花的前生是一种名贵的花,极其娇嫩,必须严格控制温湿。可是,她看见温室外面雪花飞舞的样子,觉得美,觉得有趣,就要出去玩,怎么劝都不行。她的园丁极其爱她,为了说服她,让她知道雪的寒,园丁自己走出温室,被冻成了冰柱。梅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此她爱上了冰。她开放在冰天雪地里,为了和冰在一起,也为了惩罚自己。所以,梅花的美和香,是苦寒、苦香。
…………
如晦笑着认输:“脑筋急转弯我最不行了。”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人怎么如此言谈无趣啊,我有气无力地哼哼:“是吗?”
他眼睛里波光流动:“——你喜欢梅花,可是见到梅花时,你并不开心。为什么?”
问得突兀,但难不倒我。我以攻为守地抢白道:“我每次见到梅花就激动,一激动就发病,你发病的时候很开心吗?”
如晦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我闭上眼睛,心底里窃笑不已。
病了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二章、不打不相识
1、那个人和他妈妈
小云跑过来报告:“冰姐姐,那个人在坡上。”
“几个人?”
“就他一个人。”
“好!”远冰像个大将军似的指挥若定,“把武器准备好,包围上去。”小学生们把书包就地一扔,集合行动起来。
坡下是个砖窑,山坡上一块平地上到处堆着些土胚砖,“那个人”就坐在一堵砖墙下,低头在摆弄什么,他干得很关注,对空气中聚集起来的越来越浓的杀气毫无反应。远冰示意大家先隐蔽起来,各自准备武器、安排退路。不过7岁的黄毛丫头,居然就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等一切都准备好,“开火!”远冰一声令下,砖块石头从四面八方应声而发,“那个人”受到突然袭击,错愕地站起来,紧接着举手护着头脸,就要冲过来。
远冰大叫:“撤!快撤!!”紧急当中还注意措辞,没有喊出“跑”啊“逃”啊一类自贬身份的字眼。
小喽罗们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人间蒸发得真快,这就叫突如其来、用兵如神。作为一个好领导,远冰坚持断后,确信手下都安全了自己才最后一个撤退。
她亲眼看到“那个人”追了过来,心里怕怕,撒了脚丫地末路狂奔。“那个人”个高、腿长、擅跑、劲大、心狠、打人很凶、不时见血,被他追上不是闹着玩的。
冲下坡时跌了一脚,连滚带爬地栽进一丛竹子,连忙猫起来,一动不敢动,想象着电影里常有的镜头:傻冒追击者在主角的鼻子尖前晃两晃,跑走了。她等待着那个人这样跑远,她可以安全回家。
半天没有动静。
远冰不敢轻举妄动,但老这样冒充压缩饼干也不是一回事啊。而且她好奇:那个狠人,为什么没有追过来?看看四周,部下都已经作鸟兽散,没了踪影。世界很安静,没有硝烟味,一点都不像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
悄无声息地摸出竹丛,蹑手蹑脚地往坡上走,一只脚往前走时,另一只脚始终在后面拖着,随时准备扭头逃命。世界出奇地静,似乎也安全。终于到了刚才做掩护的一堵砖墙下,心尖尤是颤颤的。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去——
那个人仍然坐在砖墙下,低头在摆弄……,远冰赫然看到他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小腿面上一片鲜红。他在处理他的小腿。
远冰一见血,就下意识地惊叫出声来。那个人猛的抬起头来,目光冷得像浸透了毒汁的飞刀,一只手顺势便捞起了身边的一块板砖。远冰不假思索地夺路而逃。
跑出十几步又停了下来。那个人受伤了,是她或者她的手下干的。她本意绝没打算把这次偷袭扩大为血光之灾,那也太狠了点。她有点后悔,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能伤人的。她当然知道这个,只是她没想到真的能砸到。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平时她的指尖只要冒米粒珠子那么一点的血,妈妈都会如临大敌地清洗伤口、擦药、包扎,不让碰一点点水,洗脸擦脚都让人代劳。如果是铁器等金属划破的,那更不得了,要去卫生院打破伤风针,要好鱼好肉地补充营养,还要唠叨三天。那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却没事一般坐在那里,好像只打算自己随意地吹一吹,把血擦擦就算了。天,那么多的血,他会不会死?
一想到可能闹出人命案,她的心一冷。
停下来,顿一顿,视死如归地回头。
她大义凛然地把整个身子从砖墙后露出来。他动了动,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也就不动了,冷冷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因为他的冷,远冰的声音冻得有点抖:“你……你出血了。”废话!
那个人不说话,她看清楚他身边有把泥做的枪,还没完工,但看得出很精致,原来他遭袭之前在作这个。她更清楚地看到他五根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大张开,很紧很紧的控制着一块板砖,砖上有血迹。远冰知道这砖头随时会飞过来,但是她豁出去了。
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生自古谁不死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些道理远冰全都懂,所以她不怕。小心的往前挪步,试探着掏出白手帕,胆战心惊地递过去。
那个人还是不动,还是不说话,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远冰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小腿。等了等,见没有动静,又上前半步,慢慢地蹲下来,咬着牙,轻轻地、颤颤抖抖地,要给他擦。
他突然一把抢过手帕,很粗鲁地抖开来。
雪白雪白的帕子,散着淡淡的香,绞着细密的丝光波纹边,一个角上凸出地绣着银色的梅枝。
他有点怀疑地看看手帕,又看看手帕的女主人。终于丢开板砖,用手帕包裹起伤口。
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呼啸着冲出教室,奔向那片山坡,有野花、有蚱蜢、还有一个山洞,那是我们的天堂。
路边停着辆板车,板车上姹紫嫣红的都是盆花,姹紫嫣红边站着一个人,却是素洁的。素洁的人站在姹紫嫣红的花前,居然能让花失色。让花失色的人一个劲地冲我招手和微笑。我看见了,犹豫着走过去。
她挥动的手中有一块手帕——我的手帕。
“这是你的手帕吗?”卖花阿姨的声音柔和而甜蜜,真好听。
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手里。
“谢谢你昨天给我儿子包扎伤口,你还回家给他拿药了是吧。手帕我已经洗干净了,还给你。”
我的眼睛整整扩大了一倍,那个人、那个人居然有这么美的妈妈,真是没法想象,简直不要人活了。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罗,假小子在这一带可是大大的有名哦。”卖花阿姨甜甜地笑,“你妈妈就是西城大学的杜教授吧,爸爸是市政府的王主任。”听到前半句,我的高兴还没来得及表现,后半句就让我泄了气。原来我的出名是因为老妈老爸。
“不过,你比你妈还出名啊,西大院子的孩子好像都听你的,是不是?”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马上就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心想,你的孩子也很出名啊。我的威信来自于优越的家庭、骄人的成绩,我在学校拿奖,受老师表扬,学校的老师、职工教育自家孩子都说“你看看人家杜教授家的假小子……”。而他的权威是凭蛮力打出来、拼出来的,西大校外有菜农、有商贩、有工人、有不知道靠什么谋生的无业人员,他们的“野孩子”“坏孩子”都服他。
我有忠诚部下数人,他有效死喽啰若干,我们是正邪两派,黑白二道,我们俩分别是两派的头。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站在花前的阿姨笑靥如花。
“他……”我心里发虚,说话难免底气不足,“没事吧?”
“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唉,他总是这样惹是生非,旧疤没好就添新疤。”
我立刻释怀了,看来他还没死。我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阿姨,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她的样子不像在装糊涂卖傻,难道他没有告诉她?
“是我叫人砸的他。”老老实实、认罪伏法。
卖花阿姨吃惊地扬起眉:“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哦,她秀气的眉毛扬起来的样子真漂亮啊。
默默地咬咬牙,委屈地低声叫起来:“他老欺负我们!”
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坡上对我们扔东西;我们放学后在外面玩时,他总指挥小混混轰我们走;他把毛毛虫放在我们的文具盒里;他把我们的书包藏起来;他把我们的书倒得到处都是;他派人打我们;他用塘里的脏水泼我们;他……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哦。他在嫉妒你们。”阿姨的眼睛暗淡下来,她微蹙着眉,静静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如果阿姨挣的钱再多一点,就让他读书,做你的同学,好不好?”
“他没上学吗?”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阿姨眉头的疙瘩又大了一点,她没出声。她纤细地手指触着一朵花,一片花瓣不知怎的,慢慢就残碎了,染红了阿姨的手指,像一滴血泪。
板车上有一把泥枪,准星、扳机一应俱全,精致小巧,惟妙惟肖。我非常喜欢地抱在胸前,笑起来。兀自有点不可思议:“真的是他做的?真的是送给我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送礼物给别人呢。”阿姨微微笑。
我谢了,回头就走。走出两步,又被阿姨叫住了。她顿了顿,说:“你知道吗?西城大学附小是市重点,一般孩子想上都……,你要记得好好学习哦。”
我乖巧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大皱眉头。这么漂亮的阿姨,怎么说起话来也跟妈妈一样讨厌,难道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罗嗦讨厌吗?
走远了,我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偷偷地用泥手枪瞄了瞄阿姨,嘴里“啪啪”两声,才算散了晦气解了恨,志得意满地班师还朝了。
2,生命开始的地方
鬈毛的命运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而他的生命,则是从8岁时开始的。
8岁,一个孩子对世界和人生的观点已经开始建立并稳定,爱或者恨、接受或者拒斥、融合或者对立。他面临着人生的分界线。
这时候她出现了。
她看他伤口的眼神让他崩溃。原来世界上还有爱,还有温暖,还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原来一个人受了伤,除了自己躲起来默默地舔,还可能有别人为你心痛,并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新手帕,为你擦拭,让你包扎。她那么小心地轻触你的伤口,好像生怕再弄痛你一点点,好像你的伤口是痛在她的身上、她的心上。
她的神情让他羞愧,他恨不得自己的伤口再大一点,血再流多一点,多得足够配得上她的那份心疼。
那一天的太阳真好,五月的风也是温柔的。他的心在阳光和清风中融化,在关爱中融化,化成如水一般。他感觉自己是一朵被世界染黑,反过来又让世界发黑的乌云。现在,却因为有了光的照耀,变得明亮起来。
那一刻,注定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她:一个在阳光中为他包扎伤口的小女孩。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冷漠的世界,这样的关爱对他来说几乎是唯一的。他不会愚蠢地指望世界上还有人会像她那样地关心他,他甚至不会愚蠢地指望这种关心对她来说有多么特别的意义,太阳不会有意照在他身上,风也不会特别地吹他的头发。但是这份关爱对他的重要性,仍然是无论如何说都不过分的。她的关爱越是无心无意,越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然而善良的本性,她让他明白,人和人之间,哪怕是陌生人之间,毕竟还有情义,世界上也毕竟还有温暖和关爱——他是说,“那个世界”。
他一直都知道,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妈妈,仅有的温暖尽在其间,但这个世界是小的、天空是低的、生存是艰难的,只能互相以体温取暖。另一个世界很大,包括其他的所有人,那儿开阔、富足而美满丰富多彩,却不属于他,它太冷漠、遥远和傲慢。
从小到大,妈妈什么都没有跟他说过,他也什么都没有问过,但他却什么都知道,不知怎么就是知道了。
他知道“私生子”和“未婚妈妈”的意思。
他知道妈妈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她“门第高贵”的家。
他知道她走遍天下都找不到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男人。
他还知道——恨!
除了妈妈,他恨所有的人,包括所有跟妈妈至亲的男人:她的爸爸、她的哥哥,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一个发生在东市郊区,东湖湖畔的故事,纯情的少女、落拓的浪子,一个在舞台和银幕上都嫌庸俗的老套故事,却在人间日新日日新地上演。他看到过照片上白裙飘飘、长发飘飘的妈妈,那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妈妈。此后他再也不看妈妈的照片了,照片中的人观之令人心碎,怎么还会有人舍得抛弃她,如此伤害她?
他知道,无论在多么繁华的都市,他和妈妈其实都相依为命地活在孤岛上。他也知道,无论在多么偏僻和陌生的小地方,他和妈妈都躲不过那张人间鄙夷和冷漠的网。
他看得懂身边所有大人和孩子的眼神,任何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跟他玩时,他的家长总会幽灵般在第一时间出现,大声呵斥孩子回家——做作业、吃饭、睡午觉,或者随便什么理由。如果孩子不走,做父母的会拖,会打人。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不会向他望上一眼。一切都在无声地标明他的另类身份。他好像从来只活在妈妈的眼里,除了她,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人们的眼睛从他身上飞快地滑过,一秒钟也不停留,从来没有人注意地看过他一眼,没有人用心地听他说过一句话,当然更没有人对他微笑过。很多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空气——完全不存在。不是空气的时候他则是垃圾,会让人远远地见了就绕道避开,没有人和气地跟他说过一句话。人们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走开!或者更简洁的:滚!
他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有自己的办法让别人不再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有力气,他的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脑袋,他还有任何人都没有的拼命劲头。别人打他,只是要打败他、占点便宜;他打别人,是一开始就准备着事先就把自己的命搭了出去,要毁了别人。这样,他下的赌注大,当然没人玩得起,慢慢的也就没人敢陪他玩了。
没多长时间,附近所有单位里的孩子都知道了黑脸的鬈毛。而自从他6岁那年用一盆郁金香砸碎了一个男人的鼻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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