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有着许多划痕的,暗色银环。
它银色的光辉早在琉璃将它第二次丢弃之后,被时间彻底地剥夺。
然后,琉璃用迷离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对着温暖的光环,穿过它,那一刻,很神圣虔诚。
如果,能在那一刻穿越时光,就好了。
如果,不是隔着木制窗格,如果不是那个指环破旧得连我也差点没认出来。司翰,你是否能认出来,这是我十七岁时,收到的,你送的礼物。
为什么,要送戒指呢,只有这一次是戒指,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当初的你没有说,而现在,答案我已经不想知道。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紧紧地抓住它,藏起它,藏起自己。
那个外围朴实无华的银环,所有的奥密都藏在它的内侧,那细心刻上去的一轮一轮的三叶草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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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的缘由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而没有意义的戒指终就也只是个普通的银环而已。
内侧的花纹也只有戴上去的手指知道它隐藏的凹凸痕迹,粗糙的伤口,磨着手指隐隐作痛,就好像一根细细的丝牵动内心深处的伤。
时间惯用的伎俩。
但更可悲的是,我竟然还能认出这枚破旧不堪的指环。
只是,已经枯萎的种子开不出美丽的花。
现在,此刻。
想要做一个十七岁的梦。
十八岁的时候,梦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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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承诺的爱,总比未有过承诺的爱凄美。可是,一旦要追讨,爱也变得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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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时候。
延禧六年。
国家盛事是大苑皇子来朝。
都指挥使夫人白琼进宫参加盛典时,莫名其妙地被当权者问及,她最欣赏的女子是谁?白琼不无天真地回答,雪衣琉璃。
哥哥很快被传入宫,回来后和好友大吵一架。
在全家悲痛万分,束手无策的时候。
迎来大苑皇子迎娶歌伎苏夕硫为妃的盛大场面。
整个苏州府大为惊愕,人人都在传苏夕硫是狐媚的妖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住了大宛皇子。
只有琉璃和她的家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那个混乱的十八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忙乱着,在琉璃的身边挤来挤去,人头攒动。
哥哥的婚礼,嫂嫂的中毒,白琼的搬离,夕琉的被逐,还有,司翰哥哥与白琼的婚礼。以及最后,夕硫远嫁大苑。
到最后,琉璃终于能静静地看人潮从她身边汹涌而过,自己则慢慢地逆流而上,间或停下来,看着忙碌的人群,看着天空,发呆。她第一次明白,有些事,有很多事,是不会以自己的意志不以自己的感觉改变的,只不过,第一次为自己梦做的抗挣,就成了最后一次。
十八岁的事,好多都不再愿意回想了,尤其是,白琼回门那一天。自己被家人早早地打发出门就诊,随身就带了一个忠实的奴仆。那天其他的人,都有要事。
回家的时候,月亮在空中安静地陪着琉璃,已经好晚好晚,琉璃并没有因此挨哥哥骂。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琉璃站在空空如也的大厅里,体验着那个人留下的一切痕迹。
然后,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那个人,就站在身后。
真是恐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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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硫后来和哥哥平静地见了一面,她说,你们不要逼琉璃,然后离开,得到了哥哥一声谢谢。
那一声让夕硫原本决绝的脚步停了几秒,但她还是走出了门,没有回头。
女人的爱就像汐汐的泉水,取一捧少一捧,倘若不幸伤了泉眼,它就干涸了。
之后,夕硫来找琉璃,并对她说,明天我就去大苑了,在我走之前,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琉璃抬头看了夕硫一眼,夕硫代自己远嫁大苑这件事,是这些天来新的不能容忍的痛苦,但是,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反对。
软弱地让人厌恶。
夕硫抬正琉璃的脸,对着自己,说,你告诉我,你会走出来的。
琉璃没有说话。
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要做到,所以没有开口,所以夕硫一定要逼自己说出口。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我什么也没想过,我也,不知道答案。我第一次,不了解自己,好混乱啊,到底是不知道答案还是不想明确自己的答案呢,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原意再深想下去了,放过我吧……。
但是苏夕硫逼迫了琉璃一整晚,,一遍一遍地要求琉璃说她会走出来,整整一夜重复这一句话,她疲惫不堪,但就是不放弃,一遍一遍,重复着,一定要琉璃说出口。
终于,天快亮的时候,琉璃精神崩溃了,动了动嘴,说,好,我答应你,我会走出来。
琉璃说出口后,夕硫马上就垮了,两个身心俱损的女孩,无言地躺在地上,想着各自的心事。但摧门的人已经到了,夕硫挣扎着起身离去,还不忘跟琉璃说,你跟我说不算什么,你得跟你哥哥再说一遍这句话……
她这一去就没再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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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夕硫,你逼着我,让我说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我这一生只骗过两个人,第一个人是你,第二个,是我自己。
你让我走出来这件事,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清楚,一直都记得,只是,做不到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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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夕琉走后,琉璃很快去见了哥哥,但不过是去跟他说,要去湖洲住几日。
湖洲被北蛮围攻,恰逢洲主宗家出了大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在圣心居士的帮助下,广求支援。
走之前,丢弃了很多东西,十四岁到十七岁。因为可能回不来了,最后,却良久地把玩着一个内侧镶着三叶草花纹的指环,迟疑着,终于,它还是不知怎么地出现在带去湖洲的行囊里。
顺渭河下,进湖洲不难,现在难的是出去。
渭河贯穿湖洲,没事的时候琉璃就常常坐在临河的窗边,把手伸出窗外,手心里放着一个指环。翻手,就掉下去,永远拿不到了。
什么东西就像掉进海底的针,知道它失落在什么地方,却再也找不回来?
是什么东西呢?
翻手,还是留在手心?
有人说做选择是最容易的,如果觉得难的话,那大概是已经做出了自己不能承认的选择。
很难想像自己曾经在收到它的当天,就把它扔了。
是因为,司翰看不起歌伎出身的苏夕琉的歌伎出身。和他吵了一架,就把刚收到的
十七岁礼物扬手扔出了窗外。
那个时候还是平等的。
而后,就下雨了,开始下得很小,一直下,倾盆大雨,下了很久都没有停。
是在大雨中找回来的。
然后生病发烧,自己给自己诊治,在床上躺了十几天。
一向因为寄养的关系而胆怯怕羞的白琼,就在那时借了她的秋千架在花园里疯玩。
命运证明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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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迟迟做不出决定的样子让人看了恼火,于是有人帮了她,莲伶,圣心居士的女儿,一个琉璃只能用愚蠢来形容的女人。
莲伶把它扔进了渭河。
连水漂都没现起一个,就迅速湮没在湍急的水流中。
然后,琉璃在湖洲造成重大失误,迅速引发了动乱。引以为豪的药理,唯一能支持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了,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以为自己会死在动乱中,没想到却被质朴的山民所救,以为自己会在山野呆一辈子,三年后却又到了皇城。
回家的时候,连家都不在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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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琉璃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手上的那个指环,它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带着记忆的致命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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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意外地有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在等她,苏夕硫。
许久无言。
琉璃无可否认地承认,从苏夕硫逼她的那一夜开始,她们就生疏了。是因为许久不见,因为时间,还是因为苏夕硫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从那一夜开始,苏夕硫就一直咄咄逼人。
像是这个重逢的现在,她在注视了琉璃良久后,竟然说,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没有问,你答应我的事为什么没有做到,而是说,你为什么要回来,连问句也不用。
但是她问迟了,琉璃安静地回答,回来考从业药剂师。琉璃甚至笑了笑,虚幻地就像在另一个世界,外人进不去的世界。
琉璃,看着琉璃这个样子的笑,苏夕硫突然有一种海水漫过去无力挽回的感觉。
琉璃,你现在连我的反应也估计过了。你现在就像层层把自己裹起来的蛹,,这样保护自己,谁也进不去了。你是会破茧成蝶,还是终身住在这个茧中,还是会,在强行打开它之时死去?
我,包括关心你的人,周围所有的人,你都估计过他们的反应,就为了,让自己走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你的心就像一座玻璃之城,任何话都会折射出去,不能在在你的心里停留。玻璃是一种不会折断的材质,它只会碎,碎得满地都是。
那么你是在,自寻死路。
我,自诩为你最好的朋友。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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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洲……”苏夕硫说。
“听说湖洲的困境是莲伶组织解的,真是难以想象”,琉璃接上,许是在逃避,“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
“很久没见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有她父母的胸襟和智慧。”琉璃有点感慨,她在湖洲的时候,莲伶还是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无知样。
苏夕硫看了琉璃一眼。
“莲伶早就死了,”苏夕硫说,“两三年前就自杀了。”
自杀?
莲伶死了。
琉璃对莲伶一直持无所谓的态度,就算莲伶得罪过她,在湖洲的时侯琉璃还是可怜她,莲伶是个骄横的无知少妇。然而她突然展现出惊人的指挥力,在失去父母的庇护后。
她功成身退就自杀了?!!
良久,琉璃低低地开口,“她大概终于明白自己所爱的人是谁了。”
“琉璃,”苏夕硫愠怒的开口,“你不要以为所有女人都和你一样蠢。”
苏夕硫在‘蠢’字上加重了音。
“自杀就说明莲伶够,蠢”,琉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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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因为你也一定会死的,琉璃,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一定会的。
我不想,见到那一天,所以这次的事件之后,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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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湖洲洲主夫人乐绯盈失踪这回事吧”苏夕硫说,“我是为了这事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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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十一年。
都指挥使眼部中毒难解,临时求救于湖洲附近的山野老医师,原本只是做一下应急措施。岂料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检查过后满不在乎地说,这种毒连我新收的徒弟都会解。
老医师对自己欣赏的东西是很有自信的,他让人把硫璃叫来。
他确实找对了人。
没有人比琉璃更熟悉那双眼睛,那是她第一例医治的眼睛,十四岁的时侯。
那个人的眼睛。
从来没有忘记过。
机会逝去将不再追回。
以后的事很顺理成章,司翰把老医师调往皇城都指挥使麾下,家人哭哭笑笑地来接琉璃。
只是临走前,老医师问琉璃,你真的要随他们回去么。琉璃没有迟疑,木偶一样点了点头。
问题不奇 怪{炫;书;网},奇 怪{炫;书;网}的是问问题的人。
你要是下定决心的话,就回去吧,哪怕有什么事,也不要后悔,人生总是应该有很多体验的,不过,老医师着重语气说,悲伤肺,愁伤脾,你要记住。
他一直是很乐观也很有眼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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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琉璃安安静静地考从业药剂师,打算进宫任职。考了一次又一次,总是没有过。而面对哥哥不说什么却又苛责的眼光,琉璃只是安静地回答,考不合格只不过是因为我水平不够。
……你是过不了的,不在于水平的高低……
我知道,湖洲的失误。
……你……。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
要是合格的话,大概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钻研了,琉璃笑了笑,因为没有目标了。长期埋首药中使她面色越见苍白,哥哥叹息了一声幸是想起了什么,再没说什么。
下一次,琉璃就通过了考试,但湖洲的失误,使她失去了药剂师的资格,只能担任司药的工作。
都指挥使的司药。
上任之前她就知道。温柔仍在,寂寞永生。
还在老医师手下工作,和过去平静的三年没什么两样。
日子平淡如水。
只是有一天,老医师对琉璃说,如果能让你回山野,我一定让你回去。琉璃以为他还会说出什么话,老人却又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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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死去。
但是我想,如果说出来,你会死得更快。
你始终是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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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一直都很感激老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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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的爱早在多年前被判了死刑,我把它隐藏得很深,如果有一天被人发现了,那么,我的死期就到了。
任何人都不可以。
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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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满怀感激之情的老人,颤微微地把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捧在手心来答谢琉璃时。
琉璃的世界崩溃了。
手心又黑又破的布头中,是一个毫无光泽的戒指,它的表面毫无修饰,只在略微反光的内侧显现出一轮轮的伤痕。
拿出戒指的老人穷困潦倒,付不起医药钱,所以对琉璃感恩戴德,他不懂那个戒指的价值,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东西,直接要了他救命恩人的命。
琉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离开那间充满疾病与药味的破旧小屋。天地都在旋转,时间向后走,丢戒指的自己,呆坐在水边的自己。在大雨中找戒指的自己。还有最初相遇的自己,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只有自己体会着现实的痛,被遗留在现实中。
就在如此巨大的痛苦中,手心竟然还一直攥着那个指环。
命运就此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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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逃过记忆的追击,永远。
它总是突如其来,不带任何征兆与预感,像死亡一样猝不及防。利箭穿过胸口,又呼啸而去,留下一个碗大的伤口,然后任风通过,带走一丝丝的血迹,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十几年来围起来的坚强心防,遭到了极大的冲击,全部都溃不成堤,浓而阴郁的红色液体漫了出去,铺天盖地。
那是宛若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撬开,就冲出去无数的怨与恨,与痛苦。而有些事情,往往是很久之后才看清曾经受的伤有多深。
痛苦得,无法思考。
总以为自己会带着伤口平静地活到死的时候,到今天才终于强迫自己看清,自己掩藏的是多么大的一个伤。
琉璃十几年的自我保护一瞬间被这个破旧的指环击破了,要多久才能重筑围墙,还是,已经没有可能。
于是无视了一场阴谋的发生,默许了判官从自己这里借走勾笔,因为,我已无过多心思去关注别人,控制自己破损不堪的心就花去了我全部的精力。
我只能努力地控制自己,让自己不发疯。
又或者,这种没有意义的理性维护,还不如像乐景宜一样迷失在自己的国度里,要更有幸福感。
冥冥中,在这个时候,在多年以后,在我自信自己已经平淡如水,可以面对一切,然而过去,又一次突然地回到我面前,给了我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