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鸣却轻视起来,以为桑香不过是困兽之斗,他回身来,利剑横击、劈斩、飞耀,眼花缭乱的可怕!可等他得意的嘴角冷下,低下头已发现桑香的新月剑已经不知何时,从他右胸狠狠贯穿!
她的脸上露出又冷淡又萧索的神情,近身淡淡道:
“楚大公子,你要这柄新月剑,我就送还给你!只是下次,下次就不是从右边来了,我会轻轻刺进你的左边心口!”
桑香说话的声儿那样低,低得像是勾魂使从地府里传来的轻语,楚凤鸣胸口巨痛,心胆俱裂,眼看着桑香冷冷地将他推开在了一旁,淡然道:
“这会劳烦你给我这瞎子让开点路,还有我又改主意了,你实在不配拥有新月剑,还是我替你收着罢。”
说着桑香竟狠狠将那剑从楚凤鸣胸膛上拔了出来,那喷涌的血柱溅了她脸上一长道落雨痕迹,似血色绽梅点点,又似别致的胭脂妆容。楚凤鸣捂住胸膛血流,额上汗如浆出,倒在了街上!
桑香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魏冉跟前,将那沾满鲜血的新月剑递了过去,温柔道:
“你的新月剑开刃第一祭,用的是大名鼎鼎剑宗楚凤鸣的血,魏冉你高兴么?”
磕头磕得头昏眼花,亦是满脸血污的魏冉,接过那新月剑,爬起身来,抹了抹脸上溢流的血渍,大笑道:
“我岂止高兴,我简直是畅快极了!”
街上一直围观了半晌都不敢有动静的凤鸟镇百姓简直要被这翻天覆地的变故吓呆了,原以为桑香和魏冉一定会被楚凤鸣欺负得无处诉苦,谁想得到一个瞎眼的弱女子竟能一剑就把剑宗大公子给刺穿了!一个个看官不由得目瞪口呆,喑哑得像都被拔了舌头一样,连哼一声都不敢,生怕得罪了这个莫名骇人的女瞎子。
正这极静极冷之时,忽然不知从哪奔来了一个愣头小伙子,朝大伙大喊道:
“花街的翠红被人杀啦!不知道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总是心口插着匕首不说,还被人喂了毒酒!听说还被人用绳子勒过脖子,最后被人压在了大衣柜底下!”
大伙听得这恐怖的杀人事儿,好像被召唤回现实一样,又叽叽呱呱起来:“怎么又死人了,昨晚疯姑才被人割断了喉咙死在巷子底!”
“杀人狂魔还在翠红房里留了张大字条,说每隔十二个时辰内就会再杀掉一个人!”那愣头小伙子说得越来越骇人。不怕死的人是有的,可谁愿意被莫名其妙地死四回,每回还是不同的死法!这到底是哪来的狂魔?
魏冉将这小道消息悉数听见了耳朵,但却没有心思理会了,只跟着同样冷漠的桑香,缓缓地穿过热闹的人群,朝福来客栈走。
21如凤如瑜
福来客栈,魏冉和桑香听闻楚凤鸣被剑宗弟子带回了缥缈峰上救治,还有那个什么花街疯姑、翠红的尸首也被一同带回了剑宗查验。
因着在这凤鸟镇,凡断案判刑,都由着剑宗处置,剑宗就是王法,剑宗就是衙门。依着魏冉的意思,桑香连剑宗大公子楚凤鸣都敢拿剑捅了,缥缈峰肯定不会判出什么明察的秋毫、大义的凛然来,铁定会找他俩个算帐!魏冉可不想被处置,议计一番,留在镇上既是待宰,只好脚底抹油、先走为上,所以他收拾了包袱打算带着桑香离开凤鸟镇。至于拜师学剑一事,剑宗的清风明月都还不如桑香的一式剑招,他倒不如跟着桑香学!
孰料二人方偷偷摸摸出到凤鸟镇口,专给楚凤瑜驾马车的刘老头又挥鞭卷尘地,从山道上冲到了出镇大道上,飞沙走石,勒马吁吁,拦在了二人的前头。魏冉估摸着这楚凤瑜不会是替兄弟报仇来了罢?拉着桑香就往林子里跑,没想到身后楚凤瑜掀帘冷冷道:
“这万丈江湖中还没有剑宗弟子找不到的人!就算魏公子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楚凤瑜的声儿隔得远,但是还是那样响亮,魏冉心虚意怯,停下了步子,桑香握紧了他的手心,魏冉迟疑,他让桑香等着,林子底雪意正凉,他还不忘给桑香掖了掖衣襟,道:
“万一他抓我回去,你就跑!往右边密林小径里跑,他们马车赶不上来!”
桑香听了不由嘴角一勾,淡淡道:“魏冉你别说的如生离死别一样,听楚凤瑜说话不像是抓我们的,倒像是要好心提醒些什么,我同你一块过去罢。”
说着桑香反倒在前面摸着走了,魏冉挠挠头,跟着她一块走回了楚凤瑜马车前头。楚凤瑜坐在马车里虎皮垫上,一扇挑帘,一边朝二人招招手,示意二人上马车,魏冉嘟囔道:
“五少爷,你不会想抓我和老婆上山立功罢?”
“我没你想的那么险恶。”楚凤瑜淡然一笑,目光却又不由自主落在了桑香身上,但他只是轻轻流连了一会,浮云而过,好像并未看向她一般,桑香这时正微微一笑,对魏冉道:
“他是明人,不会做暗事的。”
魏冉自然信桑香的直觉,他扶着她上了马车,小小的马车顿时拥挤起来。
刘老头驾驾赶车进山,嘴上没说话,可是却很不放心——五少爷所作所为太稀奇古怪了,掌教下了令捉拿这两个乡巴佬,可少爷却火急火燎地命他驾车下山,赶在剑宗弟子之前搭救这两人!眼下多半还要往山上藏人!这般费心费力的却不晓得图啥?
却说一路山道都是红叶枫林,雪晚,林间红叶黄叶夹杂,树梢凝结白雪,道旁涧底,融雪化冰,山泉奔流,嶙峋山石上亦有红叶逐水飘落,此时远处白云滃起,仿佛预示什么禅境。
魏冉随着马车颠簸,头一回认真看一眼楚凤瑜,只见他锦冠束发,冠上银丝编衔珠瑞兽,表征一层乌罗纱,冠下金口圈镶四枚方形玉石,身着锦衣,袖织飞鹰,熏淡淡佛手香,随意而坐,正似凝听马车外的泉水呼啸,细劲流畅,神态中那种贵逸,非常人所比肩。魏冉再不识相,也晓得楚五公子这样在武林中高高在上的人专程来接他和桑香,定是有些不寻常,不由开口问道:
“五少爷接我俩上山,不怕得罪楚大少爷么?”
“所以要偷偷地接。”楚凤瑜诚实而狡黠地答道。
连桑香都似听出他嘴角的那丝笑意,不由微微一笑,楚凤瑜望向桑香,这样近地瞧见她的笑容,但见她侧首低眉,那笑意似乎若有所思,神情淑姿,既深沉凝重,又温婉柔美,他被她的楚楚动人所感,仿佛一霎生了“藏在深闺人未识”的爱怜之心——要是她不跟着魏冉,跟着他,会不会有更大的造化?
魏冉不曾料到楚凤瑜的私心,只是格外担虑道:
“万一被剑宗其他弟子发现,我和桑香岂不是插翅难飞?”
楚凤瑜淡淡含笑道:
“魏公子看看这帘外之景,正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又何必忧心?
实话说与你知,我欲把你和桑香姑娘安顿在我三师叔的别院里。以我三师叔在剑宗的地位,无人敢忤逆,连我身为剑宗掌教的爹都得让他三分!你说你住他那难道还有人敢上门搜查不成?”
“你三师叔可是昨日会算命的道人 ?'…99down'”魏冉巴巴地问,只见楚凤瑜点点头,他才放了心,终于笑逐颜开道:
“既然是有高人收留,我魏冉倒不怕了!”
楚凤瑜却竖起折扇子轻轻敲击在锦榻上,仿佛百无聊赖,却颇慎重道:“只是他老人家愿不愿意收留你二人,我还没有十成把握,不过只要你俩不惹他生气便好了,他这人有三大怪癖,我告诉你们提前晓得,可万万不能犯了禁!”
桑香听了不由莞尔问道:“不知贵师叔有哪三禁?”
楚凤瑜如实答道:“他住的地方叫清水祗园,自是一处池泉回游式的借景庭园!园内遍植枫林不算,借的远处山景也是云雪枫林,可见他痴爱枫叶之心,所以进园后万不可肆意催折红叶,要对香枫红叶时含爱惜之心。”
听来这老道也算是雅赏红叶之人了,魏冉嘟囔道:
“这有何难?难不成我们为了折几枝红叶连命都不要了么?”
楚凤瑜笑道:“你是没见过那园子里的红叶之美,庭树槭以洒落,若是含霜,绚丽之色,更加清艳。往年总有不晓事的人去攀折,最后都被罚到又冻又寒的冷湖里打捞红叶腐枝去了!
这打捞的活儿可最不好玩,按三师叔的规矩,只能去捞那湖底里枯烂的枫叶!上层沉水还尚红艳的枫叶,可一片都不许捞出来!记得三师叔的说法——是要留着那艳艳枫叶,衬那清水之景。可你说这枫叶日日沉湖浸败,你日日到冻湖底里捞拣,难道不是世上最雅也是最苦的差事么?”
魏冉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不由冷哼一声道:“富贵人就是毛病多!”
楚凤瑜也不以为忤,只笑道:“恐怕不止于此,我三师叔的第二禁更加费力。”
“愿闻其详。”桑香道。
“我三师叔第二禁,就是每当他派人从浩淼津波运来海水上山烧盐时,谁也不许多嘴多舌。”楚凤瑜静静道。
“他烧盐就烧盐,干我们何事?我们何必多嘴?”魏冉难得答得这般开阔爽利,桑香晓得此事定不会如此简单,果然,楚凤瑜又含笑解释道:
“你们要晓得他要吃盐,大可买盐,何必专程将海水运到这深山老林子里来?运海水的工时工费,都可以买一整仓的盐,给他吃上好几辈子了!”
“五公子的意思是?”桑香好奇心勾起,很愿详知内情。
楚凤瑜从实答道:
“他费这样多的曲折,无非是为了观赏那海水烧盐时升起的轻烟,淡淡袅袅,熏上枫林红叶,令他追忆从前年少时在海边苦练剑法的日子。”
魏冉听了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哑口无言了!这个剑宗三掌教简直是个怪胎!岂止是怪胎,简直是有病,还是得治的大病!他忿忿道:
“难怪旁人见了他这种行事,都会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楚凤瑜却从容道:
“如果二位发了牢骚,可是会被罚去推盛海水的水车上山,缥缈峰距海边那近千里的官道,可并不好走,而且费时弥月,二位断不会想去体会的。”
桑香听了不由轻轻一笑道:“原来风流不仅需要富贵财力,更需要无限闲暇。”
楚凤瑜点头含笑道:“正是如此。”
“那还有第三禁呢?”魏冉愈发好奇了,不晓得这剑宗三掌教还有什么恶癖。
楚凤瑜答道:
“清水祗园中有座半丈高的方卣酒器,器底铸出交叉十字的透孔方管形状,是三师叔专用来煮酒的酒器。每当他来了兴致,便会往这酒器里添上黑黍与枫叶酿出的香酒三大缸!夏日里就取冰块塞进方管降酒温,冬日就取炭火烧热温酒。那清酒之香,不止香透满园,更仿佛熏遍缥缈峰每一个角落。”
魏冉听了终于有点适意,笑道:
“我魏冉最爱畅饮!我跟你的三师叔总算有点共通之处了!”
“错、错、错,”楚凤瑜扇击锦纻车壁,含笑道:
“这第三禁,就是万万不能偷喝我三师叔的枫叶酒!若馋嘴喝了一口,被他闻出来,那下场可不好受!”
“什么下场?”魏冉郁结,楚凤瑜轻笑道:
“若偷喝了,就要被罚着压在那数百斤下酒器三个时辰!若还能活着出来,那也算是命大了!这么十来年,共有五个剑宗弟子忍不住那酒香诱惑偷喝了,只有那个有二十年内功傍身的弟子,才活着从那酒器底子里爬了来了,别的都是一命呜呼、被埋进枫林子底下作肥料了。”
桑香听到这,已经全晓得了这三禁既风雅又诡异之处了,她很怀疑那四个死在酒器底子下的弟子,不过是这剑宗三掌教巧立名目后的杀人伎俩罢了。
她淡淡请教道:
“这五位被压酒底下的弟子,是不是除了偷喝酒外,还犯了什么大错?”
楚凤瑜听了这会心之语,不由会心而笑,道:
“桑香姑娘果然聪明人,不瞒你说,这五人皆犯了命案,却碍于种种迂腐考虑,掌教无法下令惩治他们。可我三师叔向来是百无禁忌,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就借偷酒的罪名取了这些人的性命。只是这罪名虽儿戏,但为不落人口实,可是半点不作虚假的!二位千万不能偷喝那酒,否则我也保不住二位。”
“原来如此。”魏冉听了才领悟了,赌咒发誓道:“我魏冉是死也不会喝那酒的!”
谁料他话才说完,祗园已到,漫漫传来的酒香,透帘而入,竟令人有迷晃之感,魏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桑香听见他喉咙底声音,不由笑道:“你这酒鬼可不要犯禁。”
魏冉只心虚道:“那老婆你可拦着我一点!”
桑香应下,只是此后剑宗里陷害内斗的事儿,却不是她能拦得住的了。
22祗园验尸
清水祗园,小湖岸边,红枫林中,白石砌的三阶圜丘上,支搭青色幄次,蒲团之上,焚香端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圆领长袍的道人,只见他腰上系挂浮雕文王访贤、绘飞鹰底纹的金牌挂饰,正是剑宗的三掌教信符。三掌教身后还侍立着一位青衣童子,正捧书清音吟诵“南山多少悠然趣,千载无人会此心”,不远处另一位童子正跪在略有急流的湖边,用白釉花口盏托,拨开红叶,汲取清水。老道、仙童,四处迷蒙的红叶、迷蒙的烟雾,浑然世外旷境。
魏冉牵着桑香跟在楚凤瑜身后,老老实实侍立在白石圜丘不远处,静待那童子念诵完、兴许这老道就有空搭理他们了。
这老道却没有这么知趣,听完一页又一页,童子捧水归来,置于陶三足炊器之上,以枫叶煮茶,茶气四溢,木香更香,老道兴致更浓,坐于枫叶林中手拈红叶,低首慢茗,如同世上最悠然之人,正在细品那最悠然之趣。
如是近半个时辰,魏冉要不是有桑香拉着,一定上去踹碎了那陶陶罐罐,撕碎那那念也念不完的捧书,直到老道腻了品茶逸趣,这才朝桑香、魏冉招袖道:
“你俩个过来,我问你俩话。”
二人挪过步子去,老道开口:“你俩个除了刺伤凤鸣,还在没有在风鸟镇犯下别的公案?”
魏冉自然是拍着胸脯打保票道:“当然没有,还有你那个什么风鸣侄子,都是他仗势欺人、不依不饶的,不然我绵羊似的老婆也不会对他下狠手!不对,我老婆还是手下留情哩,不然一剑就刺穿他心肝了!”
老道极淡道:
“那我倒要好好谢谢二位了。”
“这倒也不必。”魏冉见好就收,老道不与他计较,难得公允道:
“凤鸣他行事嚣张,的确该栽个跟头改改性子,不过你们伤了他大半条性命,老道我不与你计较便罢了,却还想求老道我庇佑,是不是太得寸进尺?”
楚凤瑜这时上前道:
“求三师叔看在我的份上……”
老道却打断道:“他俩与你何干?你为何又要多管闲事,凤瑜,师叔看你是越陷越深、不自知了。”
楚凤瑜却静静道:
“三师叔总说世上语言无味而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瑜儿从小无癖,至多惜花春起早,爱月夜迟眠。可如今不同,瑜儿忽然生了一点爱癖,难道不是好事?”
楚凤瑜之爱癖,意指桑香,老道怎么不晓得?无言良久之际,只问向魏冉道:
“这位后生做人可有什么癖好?”
魏冉嘿然答道:“什么我都爱!钱、名声、江山、美人,尤其爱老婆!”
老道听了胡子不由抖了一下,转而看向桑香,桑香却说不上来,她兴许爱舞剑,兴许爱梦里那个男人,正低头沉吟良久,不知怎么就想起梦中那个男人似乎曾立在一架子又青又小的葫芦藤下,对她说了许多刁钻的话,桑香忽而凝眉,按着他说的,念诵而来:
“该用内壁有凹陷花纹的木范,套在初生的小葫芦上头,等这些葫芦夏末长成,撑足木范,瓜皮上印出木范内壁的模纹,再将木范打碎,晾干这些浮雕有阳文的葫芦器,略加修饰,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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