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充站在我面前，邪邪地笑。
“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姑娘兴致好，就不许我再有千金买笑之心啦？”他笑得不阴不阳的，很是可恶。楚铉此时偏偏不出现，我不想正视他，说话都头皮直发麻。
“你还真行啊，我倒想看看清楚了，面前站的究竟是不是你！上次还说是和泽杨有一腿，这次不知道又是和谁啊，可惜我当时怎么就相信你们了！”
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言语。他大概过后想明白了，觉得泽杨不会是那样的人吧。我再说什么，反倒显得刻意了。
“好，好，你够意思，我知道你是个忠烈女子，严刑拷打对你也不会有用的。我要是怎么为难你了，反倒是成全了你，好叫牌坊上多一个美丽的名字！好，好！”他冷笑道：“你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可是失礼啊，叫我好找！故人相见，不如到舍下一坐？”
“我看坐会就算了，不然啊，雒阳王的事我相信你已经解决了，可是要是再把我献给什么淮南王啊月氏王啊，我可当不起，民女啊，没那个福气母仪天下。”我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出奇地平淡。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放下了，真的已经放下了。
“桃卓，我在你心里就有这么不堪？你真的以为，我对你就一点都不曾动心？”他忽然看定了我。
“你是对我动心了，不然怎么会花那么大的价钱拍下我，又特地从北方带那么稀罕东西来呢。不过，我是青楼女子，天生贱命，何德何能，劳您费心？”我淡淡地笑笑，转身要走。
子充一把拉住我：“你要是真的想走，就先听我说几句话，好吗？咱们好聚好散，我不为难你。但是，你让我把事情说清楚，你走，也走得明白。”
我只好站住。
“卓儿，我是想告诉你，我一开始……的确是想好了要把你献给雒阳王世子的。但是……后来我一说出来，就后悔了，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不是那个被捧在天上的花魁娘子，你只是一个寂寞地独自画月下仕女图的女孩子，根本就不可能适应侯门大院生活，不是那个能在宫廷里游刃有余的赵姬。你让人莫名地心疼。雒阳王世子那边，我已经另外找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选送去了。”
“是谁？”
“浅桐。我查过了，她很可能是前刑部尚书韦坚的大女儿，当年韦坚被诬谋立太子获罪被诛，是因为李林甫。但是现在李林甫早也做了刀下鬼，太子大权在握，他小舅子的冤情，即使不昭雪，他也不能再为难他亲侄女，对吧？这样，我们手里就更多了一层把握了。就是雒阳王世子，也得忌惮着她的身份，不会轻易动她的。我们的棋，就更稳妥了……”
我一愣。是了，浅桐是和我同一天流落到望姝楼的，可惜，这个可怜的身份，就由她来顶替了。如果她愿意，那么很好，就让她来代替我。如果她不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也许她随时可以否定这件事。一切随缘了，也罢。这都是我们自己的命。
“卓儿，你记得吗，我曾经问过你，会不会答应嫁给我。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记得。”
“卓儿，我想过了，你我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个名谓，一个身份。这都不是问题。想要高贵的身份，还不是转个弯就可以了！我想办法让太守，或者……或者郡王，让他认你做干女儿，你就是千金小姐。这样，卓儿，我要明媒正娶，还要热热闹闹地办个喜事，你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吗？”
“多谢公子美意。”我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是的，对他，我心已死。虽然我曾经的确是想过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做一个卑微的侍妾也无怨无悔，只要他对我好。而现在，即使是明媒正娶，登堂入室，我又何尝心动。我已经明白，我并不爱他，从来就不爱。从前这么想，只是因为觉得他于我有恩，觉得他还算合适，只是因为我还不曾遇见今生的宿命。
“你……”子充一时气结：“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花费了不下千金在你身上，我费尽心机讨好你，千里迢迢用六百里加急的快马给你送去北方的时鲜水果，不管多忙都想着你，派人来提醒你天冷了要记得加衣……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你付出了这么多，你都不能真正地接受我……”
“对不起，子充，我知道，我是欠你太多。我是平凡女子，没办法一掷千金。这辈子，我还不清。我自己也值不了那些钱，以身相许也是远远不够。那么，大恩不言谢了，欠你的，来世相报。今生，我十分感激你的赏识。但是我已经遇见了今生命定的良人，我爱他，我已经认定了他，不管他爱我不爱，都是今生无悔。今夜是和他一同出来的，我在这里等他回来。而你还会遇见比我更好的女子，门当户对，白头偕老。子充，你走吧。”
“你又想骗我是吗，上次你让泽杨背了黑锅，你现在又……”
“我现在骗你与什么用吗，你比我更清楚，诸葛亮绝不会把空城计拿出来用第二次！当然，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你也可以就在这等着会会他，他一会就能回来了。”
“好，卓儿，我走了。不过你给我记着，呵，我不会就这么放弃你的！”他冷笑一声，大步走开。
我看着他离开，心里忽然有一瞬的轻松。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不用再害怕遇见他。他始终是个商人，即使在谈感情的时候，也是在不自觉地计较着得失的。他不能轻易放弃，因为爱，却不仅仅是爱。商人是不会甘心自己血本无归的。而我不是，我爱楚铉，那么我付出的越多，我心里就越开心，因为那是为我爱的人。我可以放弃荣华富贵，可以放弃高贵的身份，甚至可以放弃我的生命，哪怕结局是一无所有，只要我爱过。
灯火已经黯淡下去了，夜阑珊。画舫歌舞声渐缓，很多画舫都高高挂起了红灯笼。客人们有幸留宿的便留宿，其他的便啧啧叹着花魁的美丽，准备回家了。我心里忽又是一瞬的怅然。
“好精彩的表白啊！姐姐要是不介意的话，再说一遍如何，我好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听哦！”楚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你……你……你都……都听见了？”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扒光了毛放在大厅里展览的孔雀，虽然眼前只他一双眼睛，我却感觉像千百道剑芒，脸顿时红透，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是啊，从头到尾我都听见了。听得我心里这个舒坦啊，想不到我还这么重要……”
“你……”我一时无语，举起手来又敲了他一记爆栗：“我的茶呢？”
“这个……哎哟，你怎么舍得打我！”他捂着脑袋吱吱哇哇地叫起来，跟我装天真。
“噢，原来是某些人看见有男人过来搭讪，紧张过度，就躲在一旁偷听，连自己去干嘛都忘了！”
“哎哟，那是谁在那里说，遇见命中注定的良人了？”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有没有遇见你命里注定的女子呢？”我索性不再忸怩，直视了他的眼。
“傻姐姐。”他微微地笑着，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得意。
“什么嘛！”我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背过身子。
“小猪才这么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哼哼。”他忽然一把把我拉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当然已经遇见了，我把自幼随身的玉笛送给了她。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舞蹈，说实话，就姿势说，她跳得并不是特别完美，可是那种感觉，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我心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随意和寂寞。那一刻，我就认定了她。”
他的气息打在我脸颊上，暖烘烘麻酥酥的。我脸上再次火烧一般热起来。
回到客栈，才一进门，就看见伊溱和洛玉两个正你一言她一语地，甭提多开心了。见我进来，洛玉忽然坐直了身子：“你给我老实交代，今天是怎么了，找了个姐夫也不和妹妹打个招呼？”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妹妹，等你也找个好妹夫了再一起介绍也不迟。不过啊，你可别为了见你姐夫就随便在街上抓个壮丁来噢！”
“姐姐要是老藏着掖着生怕我们几个把姐夫给看去了，那妹妹我到街上去抓壮丁也不打紧！”洛玉嘻嘻笑着。
“哎，对了，你那个如意郎君啊，怎么老叫你姐姐啊，年纪比你小？”伊溱忽然问。
“是吗？那可不好了，别让他叫惯口了！”洛玉道。
“其实他哪里比我小啊，还大我好几个月呢，不过是我一开始作弄他，说我比他大，诓他叫我姐姐，他就信以为真了嘛！”
这时候大家心情也都好了，开始理会前日里在街上买来的东西了。女孩子毕竟还是女孩子，很快，精神头就都集中到胭脂水粉、钗环花钿上面了。
夜里我却失眠了。
其实我知道，子充是更适合我的人。他知道我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什么样的衣裙，知道我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吃什么味道的菜，他会努力保护我，像一个大哥哥，为我撑起一片蓝天，给了我最初的希望。可是我对他失望了，因为他终究是一个商人。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我估计我现在已经在侯门大院里做怨妇了。现在我不必再去，他又来找我，谁知道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利用价值！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都是这样了。他爱我欣赏我，都像是对待一件心爱的古董，很珍惜，可是必要时还是可以转手送人的。
楚铉并不是十分适合我。他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娘疼爹爱，全家上上下下都把他视若明珠，因此他也正好学会了那套讨人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的本事。他年纪虽然长我几个月，可是心态还像个孩子，满脸无忧无虑的样子，像是全世界的阳光都揉进了他的笑容。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那是和子充在一起所不能体会到的感觉。可是，他像一个精灵，没有真实存在的感觉，仿佛第一秒还是笑着，第二秒就可能消失掉，再也寻不到踪迹。
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下一秒楚铉真的消失，那么我就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他下一次的出现。哪怕是等到来世，等着来世的重逢。勇敢地走下去，什么样的风雨我都认了。这是一场赌博吧，赢了，便是一世的幸福，与心爱的人相随；输了，便是一生叹息，独自灯下凄凉。
第五章 金风玉露又相逢（下）
更新时间2009…4…23 20：29：38 字数：2794
春光正好，扬州城里很是热闹。我和楚铉每日游山玩水，有时候在一个树荫下，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去哪里玩并不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我在一个波斯人开的礼品店里看到一只精致的沙漏，底座上镌刻着奇（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怪的蝌蚪状文字，我不认识。七根管并列连成一排，里面分别装的七种颜色的细沙，如同彩虹。沙落得很慢，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到沙在下落。店主说，要整整一昼夜的时间，沙才会完全落到下面去。他说，在那些遥远的国度，他们认为七是一个周期，耶稣死七日而复生，日月轮转，风云际会。他说，时间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你感觉不到变化，而它却在慢慢地改变一切。你以为什么都不曾改变，可是当你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不会有谁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切都在你感觉不到的时候悄然改变了……
好奇（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怪的一个波斯人！他说的，我似懂非懂，心里忽明忽暗。楚铉见我对着一个沙漏愣神，便笑道：“老板，这个沙漏我买下了。”
老板并不答应，却咧嘴笑了。他拿出一块亚麻布包了沙漏，又用一个造型简单却古朴，看起来甚至颇有些西方神秘感的木匣子盛装了，交到我手里。
“姑娘，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悟透了，不再需要这个，你还可以拿回来还我。这个沙漏本是不卖的，只送给有缘人。”
我怔怔地接过盒子，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以后，我想你的分分秒秒，就让它来替我数。”他揽着我的肩膀说。
我心里有点发堵。这不是一句吉利的话。
回到客栈，我把沙漏拿出来摆在桌上。洛玉说，它看起来真像一个神秘的仪器，有时候会感觉像一个诡异的仪式。
在扬州的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记忆。我的手天生冰凉，被他握在掌心里，温暖从指尖流入心窝。如果可以，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桃儿姐姐，明天我们去西山看日落吧，听他们说，那里的日落特别美。”
我点点头。楚铉，你知道吗，只要有你，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最美好的风景。
可是那天的日落，我却始终没有看见。
早上起来，我梳洗完毕了，去找他。他的深情多少有些落寞。
“你这是怎么了？”我替他拂去额前的几根乱发，倚在他肩头问。
他半晌没说话。我急了，心里隐隐地知道了些什么，轻轻说道：“楚铉，今生我们有过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今生今世，没齿难忘。无论以后怎么样，我们一起去走，好吗？”
他笑得有些勉强：“桃儿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他转身叹了口气，说：“桃儿，我爹病重，我必须得赶回去。”
“为人子女，这是应该尽的孝道。事不宜迟，你什么时候走？”
“我中午就走，家里……会派人来接我的。”
我默默地牵起他的手。
“那你……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桃儿，我会回来找你的。过一阵子，等我爹病好了，我就回来找你。”他肯定地点点头，反手把我紧紧握住。
“恩。”我点点头：“但愿你爹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我心里一阵伤感涌出来，强颜笑道：“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与君别离，未卜相见之期，好歹也算是个饯行酒。”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两人走出客栈，只是一路无话，静默中有些黯然的心伤。
我没有什么胃口，两人都只是默默的，我眼眶很快就红了：“你记得洛阳的相逢吗，今生，还能有几次这样美好的邂逅！小时候我母亲教我读过《诗经》。可是现在，与父亲早就阴阳两隔，母亲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了。你能再唱一支《诗经》里面的曲子给我听吗？”
他举起一杯酒，自饮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窕纠兮，劳心俏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
舒忧受兮，劳心懆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知道这是一首讲述思念的诗，描绘月下怀人的苦闷心境，字眼晦涩却意味深长。我向店家要了纸笔，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他手里：“自古多情伤离别，今日虽是小别，但心里亦是苦楚。干了这杯，妾为君填词。”
他依言举杯。我一饮而尽，淡淡的酒香混合了心中的苦涩，竟也不觉得难喝。我用酒研了墨，提笔作了首《乌夜啼》。
长歌今宵须对酒，饮千愁。
邂逅偏逢离乱，远琼楼。
月中天，野无边，曲悠悠。
如何两心凝瑟语绸缪。
我刚刚搁下笔，楚铉便拿过去，眼睛慢慢地睁圆了：“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我还当你只是通晓曲乐，最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弹琵琶跳舞，你竟然能作这样的诗词，写一手好字。难怪在洛阳被人封了个‘才女’的名头！”
“不过是小时候识字早，多读了几本书罢了。才女始终不敢当，都是他们浑叫的，你可别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