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跟丞相私交那么好,应该不会不知道丞相把我的罪证寄放在你这里吧?”
“罪证?裴大人不妨打开来看看。”
裴凌南疑惑地把文书打开,看到里面一片空白,只夹了一片苜宿草和一张小纸条,“南瓜大人,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这片苜宿草送给你,当做奖励。”那字条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裴凌南的心咯噔了一声,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年的寒冬,她只身来到上京城求学。姥姥的尸骨还放在城外的破庙里面,她已身无分文。她去太学求了很久,夫子就是不肯收她,她只能跪在门口,因为她无处可去。
往来的学子,夫子,都当她是透明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冻得嘴唇发白,饿得浑身发抖。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这一切从她由家乡来上京的路上,就已经体会尽了。她暗暗握紧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她要出人头地,她一定要比这些人活得更好。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肩头,前方太学府的大门摇摇晃晃的,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努力摇了摇头,却仍然觉得天旋地转。
然后,一个人在她身边蹲下来,把身上的皮裘解下来,给她披上,“你已经跪了很久了,这样没有用。”
她侧头,看到一个少年,眼神明净,五官出众,像是春天里的一朵芙蓉花。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又把腰板挺得笔直。
“你为什么非要进太学不可?”
她点头,咬着牙说,“我要上学,我非要上学不可!我要出人头地,我再也不要被人看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拉她起来,“那么,跟我来。”
她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要帮她,他们素不相识。少年身上穿的是锦衣华服,看起来出身高贵,连太学里的夫子都对他礼让三分。但无论如何,在少年的帮助下,她终于有了太学的学籍。
少年还帮她把破庙里的姥姥葬掉,给她安排了住处,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后来少年入仕,当了吏部侍郎,再后来,当了丞相。
“裴大人?”秦立仁用手在裴凌南眼前挥了一下,裴凌南回过神来,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心情,“秦大人,明天你会赏光么?”
“当然。我们共事这么久,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你的。”秦立仁笑了起来,“不过你知道,刑部也是清水衙门,我的贺礼恐怕重不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大人说得哪里的话,你能来,我和流光都很高兴了。家中还有一些事要准备,我就先告辞了。”裴凌南拜了拜,要退出来,秦立仁又叫住她,“凌南,吟霄……明天会去吗?”
裴凌南低下头,“我,不是很清楚。”
秦立仁无奈地说,“有些话我这个外人不当讲,但我是对你们两个的事情最清楚的人。那个雪夜,你从他家跑出去,他找了你一个晚上,直到看见你被沈流光带走,才独自回了家。凌南,他与魔鬼做了交易,他身不由己。你们真的要这样……”
裴凌南竖起手掌,“立仁,你别说了。我嫁给流光,也许正是他愿意看到的。”
秦立仁不解地看着她。
“太后在怀疑我们。而一旦失去太后的支持,新政和他的抱负都将胎死腹中。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秦立仁看着眼前的女孩惨淡的笑容,忽然不忍心再说什么。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说他那个孤单而又骄傲的朋友,其实从许多年以前开始,就只用温柔的目光看过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裴凌南回到冷冰冰的家中,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明日她就要出嫁,这是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但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朋友帮忙,甚至嫁的,都不是她爱的人。原以为她生命里那些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没想到,到头来,依然这么凄惨。
“砰砰砰”有人敲门。那响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裴凌南愣了一下,转身去开门。
门外挤着一群小脑袋,大蛋,丫头,书童,二狗都来了。他们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涌进裴凌南的小院子里。裴凌南连忙去点灯,把他们请进屋子里,“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哥哥教完我们功课,说让我们明天一起去哥哥的家里喝喜酒,我们才知道,哥哥姐姐要成亲了!”大蛋虎头虎脑的,把手里的筐子递给裴凌南,“我娘说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鸡蛋和太平面,祝哥哥姐姐白头偕老!”
丫头有些害羞,拉了拉裴凌南的衣摆,“我真羡慕姐姐,能嫁给哥哥那样好的人。这喜帕是我娘自己绣的,本来想拿去卖钱,但是一听说是哥哥姐姐成亲,立刻就让我拿过来了。”
书童很瘦,身上的衣服好像又多了个补丁,他把一张纸递到裴凌南面前,裴凌南好奇地打开,上面写着“天作之合”。自己歪歪扭扭,却让她的眼眶有些红润。二狗是年龄最小的,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有些大,手掌都露不出来。他在口袋里面掏啊掏啊,掏出一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出来,话都不会说,只是腼腆地塞进裴凌南的手里。
大蛋踮脚一看,顿时乐开了。
“人小鬼大。”裴凌南笑看他。
四个孩子,手拉手,大声整齐地说了一句,“祝姐姐和哥哥早生贵子!”然后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因为灯火,院子里有了一些光亮。即使很微弱,但慢慢地,透到心里去了。
花事六
第二日一早,裴凌南的家外面就围了很多看热闹的邻居。可新娘的家中着实有些冷清,空荡荡的,一点都不像在办喜事。所以众人议论纷纷,起了不小的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会儿,就被一群人打断了。
那群人里,领头的是刘无庸,带着兰台的几个女史官,浩浩荡荡地进了裴凌南的家。
裴凌南本来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着,见到这阵势,一时忘了言语。
“姑娘们,手脚麻利些,布置起来!”刘无庸大手一挥,几个姑娘就抱着彩绸,搬凳子的,搬梯子的,忙活开了。
刘无庸走进屋子,拉着裴凌南在镜子前面坐下,“你这个丫头就是心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开口喊人帮忙。来来,老爹给你梳头发,成亲以后凡事都顺顺利利的,你和流光也要长长久久。”
裴凌南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颤,“老爹,你怎么会来?前两天不是听说你出了上京,办事去了?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刘无庸笑道,“是啊,我本来也以为来不及赶回来了,还抱怨了好长一阵子呢。谁知道两天前,忽然来了圣谕,让我把手头的事情交给别人负责,马上回上京来。我还没在兰台坐稳呢,你家的那个谁就来找我,请我今天来帮帮你,充一下场面。”刘无庸眨了眨眼睛,“不过丫头,我本来就算你娘家的人嘛,赶上了,真好。”
“什么我们家的那个谁……”
“装糊涂!”
裴凌南的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刘无庸给她梳好头发,这才发现她还穿着平常的衣服,“丫头,你的喜服呢?”
“呀!我差点忘了。裁缝说今天才能把喜服做好,派人给我送过来。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送来?”
刘无庸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派个人去问问。”
“老大人,不用去了,我已经把喜服带来了。”林素琴捧着喜服,走进屋子里,“流光让我去裁缝那里催了一下,我刚好要过来帮忙,就顺便带过来了。”
裴凌南完全没想到林素琴会来,顿时受宠若惊。
刘无庸问,“素琴,你今天不当值?”
“不当值。太后也让我代表她,来跟凌南说一声恭喜。”她很真诚。这份真诚,让裴凌南一直以来都有的顾虑,烟消云散了。林素琴和沈流光,这对曾经的金童玉女,真的只是君子之交而已。
有了林素琴和刘无庸的帮忙,裴凌南很快打扮妥当。而兰台的女官们,也把冷冷清清的院子,打扮得喜气洋洋。
沈流光带着迎亲的队伍来的时候,裴凌南的左邻右舍,纷纷上前道喜。喜娘高声说着吉利话,去把裴凌南扶了出来。
刘无庸和林素琴跟在裴凌南的后面,就像是裴凌南的娘家人一样,把裴凌南送上了花轿。
沈流光跨上马,回头对刘无庸和林素琴抱拳行了个礼,刘无庸摆了摆手,“去吧。”
队伍便在一片欢笑声和喜悦声中渐行渐远了。
花轿到达沈府,平日与沈流光交好的朋友,同僚,已经悉数到场,众人发出了一片欢呼声。沈流光下马,向四周抱拳作揖,而后接住喜娘递过来的红绸,与裴凌南一起入府。
裴凌南看到红盖头外面都是隐约的人影,人头攒动。她太过紧张,一个不留心,就把脚底下的火盆踢翻了。
四周霎时变得安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圆场。
喜娘连忙高声大喊,“红红火火!”旁人纷纷附和,这才缓解了些许尴尬的气氛。
裴凌南的脚尖被烫到,隐隐作痛,此刻却不敢声张,正打算接着往前走,沈流光却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糊涂蛋,是不是被烫到了?”
裴凌南下意识地摇头,沈流光却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向喜堂走去。
人群中立时发出了一片惊呼之声。
顺利地拜完天地,裴凌南就被喜娘送入了新房中。一路上,喜娘还在不住地夸沈流光,“姑娘你看,咱们的新姑爷真是太有魄力了。连我这经历了许多喜事的老妈子,也打心底里欢喜他。”裴凌南听得脸颊发烫,干脆不做一声。刚刚沈流光的举动,着实突兀了一些,她猜不透他的用意。
喜娘又仔细地叮嘱了一些事项,这才关上门出去了。
裴凌南稍稍喘了口气,又听到有人敲门。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少夫人,奴婢是沈府的丫环双双,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裴凌南微微挑起盖头的一角,见一个标致清丽的女子,端着托盘,慢慢地走进来。
“少爷吩咐奴婢给夫人煮一碗清汤面。少爷说现在天气热,夫人累了一天可能没什么胃口,就让奴婢什么荤腥都不要加,只有一些葱花沫儿和一个煎蛋,夫人快趁热吃了吧。”
裴凌南低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心中一暖,“谢谢你双双,也替我谢谢你家少爷。”
双双愣了一下,随即行了个礼,“那奴婢先出去了。”
双双走了以后,裴凌南一直盯着那碗面。她是有些饿,但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一想到和沈流光成了亲以后,要睡同一张床,要每天都见面,她就浑身不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几下敲门声,裴凌南随口说,“是双双吗?进来就好了,不用再敲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来,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裴凌南看过去,那是一双新鞋,袍子的下摆是红色的。今天穿得这么红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新娘,已经坐在这里了,另一个就是新郎沈流光了。
裴凌南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流光,这是你自己的房间,你为什么还要敲门?”
沈流光局促地搓了搓手,“那个……我怕你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我现在的人物不就是坐在这里等你。”裴凌南看向门口,略微诧异,“没有人来闹洞房吗?喜娘呢?”
“他们都走了。我说要早些休息,没让他们跟过来。”沈流光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来,“凌南,你怎么还没把面吃了?”
“天气热,我没有胃口。”
“是不是盖头闷着,太难受了?你怎么不把盖头拿掉呢?……不对,你别动,还是我来帮你拿吧。”沈流光走过来,在裴凌南的面前站定,手伸了几次,好像无从下手。
裴凌南闷笑了一声,自己把盖头拿下来了。
沈流光乍看到她的脸,有顷刻的失神。以前见到的,多是裴凌南穿官服,英气的模样。没想到换了一身行头,变成凤冠霞披,也有一种别致的美丽。
裴凌南察觉到他的目光,脸微微一烫,“怎么了?”
沈流光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成亲,比较紧张,以后不会了。”
裴凌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沈流光把凳子搬到床前,心平气和地问,“笑够了没有?你可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快把这面吃掉吧?我让双双去热一下。”
裴凌南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不用了,她应该去休息了。天气这么热,我喜http://www。345wx。com欢吃凉的。”她伸手要去拿碗和筷子,听到沈流光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沈流光按了下肚子,脸涨得通红。
裴凌南笑道,“这碗面,我们俩一起吃吧。”
“那我去拿双筷子……”
“不用。厨房离得那么远,一起用这双筷子就好了。”
“那……我喂你吧。”沈流光坐下来,夹起面条,递到裴凌南的嘴边。
裴凌南有些不自在地说,“流光,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都不介意我跟你共用一双筷子,还在乎这个虚礼吗?来,张嘴。”
裴凌南只得乖乖张嘴,让沈流光一口一口地喂她。
等吃完了面条,沈流光从床上拿走被子和枕头,转身去了窗边的软榻上。他还把屏风搬到塌前,挡住了裴凌南的视线。
裴凌南看他一个人忙活,忍不住问,“流光,你这是干什么?”
沈流光在屏风后面说,“成亲之前我就说过了,不会为难你。本来我应该去书房睡,可是怕被我爹和家里的下人看见,对你的名声不好。你安心睡觉,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裴凌南虽然觉得不妥,但要两个并不相爱的人,一下子躺在一张床上,是有些为难。所以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脱了最外层的衣物,在床上躺下来。
辗转了一会儿,觉得沈流光那边很安静。
“流光,你睡了吗?”
“没有。你不睡吗?明日不是还要回御史台办公?”
裴凌南愧疚道,“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我们俩心里都有一道坎。对了,我昨天夜里给你卜了一卦,卦象说,这个月会有贵人。”
裴凌南笑了,“你最好别提你那卜卦的本事。卜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准过。”
“非也非也,这次一定准。”
两个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天,从卜卦说到命理,从命理说到当年的同窗。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裴凌南的睡意才渐渐涌上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砰砰”地来敲门。
花事七
沈流光迅速地把被子和枕头放回床上,还撤走了屏风,然后才去开门,“谁啊?”
“十万火急!”双双冲进来,顾不得许多,对裴凌南说,“御史台急召大人前往丞相府。皇室宗亲们把丞相府团团围住了!”
裴凌南和沈流光皆是一惊,齐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双双说,“具体的奴婢不清楚,好像是新政中的什么条例激起众怒,皇室宗亲们去找丞相兴师问罪了……”
裴凌南没有再多问,匆匆地穿好衣服,赶去丞相府。
阮吟霄的府邸在上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修葺得富丽堂皇,被京城里的百姓口口相传。裴凌南赶到的时候,看到宫中的禁军正在阻拦群情激愤的人群。而御史台的官员都站在禁军的后面,面面相觑。
人群里,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高声叫道,“叫那个南蛮子出来!”
“他是奸细,他一定是奸细!他身上流着那么下贱的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