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公公拂袖大怒:“皇上要我来传达这件事,是给你面子,也是给纳兰一族面子。要知道,面子是人给的,等面子跌到地下时,你哭都找不着坟头!”他的脸色铁青,自他入主后宫事务以来,还没有人敢如此蔑视自己。
“公子要为自己说的话付出代价——敬酒不吃,这罚酒么……”甘公公撂下半截话,回宫禀报皇上去了。
在遇到这件事之前,纳兰的心里并非仅仅装着一个容蝶衣。但甘公公离开之后,容蝶衣的形象陡然在他心中膨胀鲜活起来:“跟皇上争女人,如同跟皇上争天下。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刺激、非常伟大的事!”这句话等同于“我手里拥有皇上没有、也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纳兰还年轻,心高气傲,对这件事的后果还没有足够的考虑,才导致了如此下场。
在牢中时,他曾经想过:“若是在甘公公第三次过府商谈那次,答应了他、答应了皇上,该多么……”
“美女三千、金玉十万,再赐京师里府邸豪宅十座,官封左枢密监察!”甘公公也想不到皇上会开出这么大的赌注。或许,只应了那句话——“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具备无限吸引力”——皇上中了容蝶衣的魔,无药可救。纳兰还是拒绝了甘公公的好意,并且下了绝辞:“除非我死了,否则‘同意’两个字你永远无法自我口中得到!”
这件事,容蝶衣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实际上,她已经成了两个“男人”争夺的彩头。
“后悔!后悔、后悔!”纳兰自被废了双腿,他心里时常浮现出这两个字。“为了一个女子,落到这般田地,绝对不值!”他想到甘公公“哭都找不着坟头”那句话时,满脸都是苦涩、苦笑。“不错,我现在哭都哭不出来……”理想是美好的,而现实往往残酷得令人不寒而栗。
对望的那一瞬间,容蝶衣想到的却是:“为了他,为了他今日的眼泪,我愿死一千次!”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他滴下的泪全部为我,为了他,我还有什么不能轻易割舍?”她翻身冲入铁甲军中,碧玉刀带着寒意斩杀敌人的头颅。有人于乱军中高喊:“放箭,放箭!射杀逃犯!慕容将军重赏!”登时乱箭齐发,并射入那狭窄小巷里。铁甲军是京师里最精锐的部队,弓箭手都是自各路部队百里挑一选拔而出的,射术精良。
容蝶衣急切间要回防保护纳兰公子,突然有人于高头健马之上,以三十三斤的凤翅镏金铛劈面砸下,风声扑面。容蝶衣扭身切入,自铛下急进,碧玉刀斩对方胁下。那人长笑着急退,立刻两侧有一根丧门棍、一把斩马刀封挡过来,将容蝶衣死死纠缠住。那人得暇笑道:“容姑娘,不必再苦苦挣扎了,还是乖乖弃刀受伏,或许皇上开恩,能免得了纳兰公子的死罪!”正是三千铁甲军总统领“金吾大将军”慕容铎。他们不想也不敢伤了容蝶衣,所以,只是纠缠围困。至于纳兰公子,皇上跟权相都下了令:“他在天牢里的利用价值已尽,可无情格杀之!”容蝶衣目眦欲裂,只恨不能化身为二,去救纳兰公子——“如果他死了!今日我也要力拼战死!就算给蝶衣堂的姊妹怨恨也说不得了!”
箭矢发出时,紫色的影子一闪,金振幕已经反手倒提大刀跃进巷口,舞动长刀,拨打雕翎箭。他全力出击帮助容蝶衣,自然是为了取得对方信任,好趁机找到“忘情水”的秘密。慕容铎皱眉:“那人是谁?怎么京师里未曾见过?”他身边有人懒洋洋应道:“将军,看我的‘烈焰箭’取他性命!”那人,火红色头盔、火红色铠甲,手挽五尺长巨弓,弓背、弓弦皆是一片火红色。他的眉目颜面一片漆黑,只有眼珠转动时才能清晰看到瞳仁间那白色的一点。
慕容铎大喜:“李兄弟,你若射杀逃犯纳兰,相爷面前我一定给你请大功一件!” 那姓李的骑手自马鞍畔的箭壶里抽出一支赤红色羽箭,跃马冲出,陡然提气翻上马鞍,以海底捞月之势张弓搭箭,大喝一声射出。箭离弦,蓦地燃起一串赤火,直射金振幕。箭在空中,砰然爆裂,散为星星点点的火炭,笼罩了金振幕身前一丈方圆之地。有些火炭沾在金振幕手中长刀上,立刻凶猛地燃烧起来,直似要把这长刀烤化一般,显然那支箭是用特别古怪的易燃材料制成。
铁甲军中齐齐喝了声彩:“李将军,好箭法!”那姓李的在喝彩声中轻飘飘飞起,人在半空,弦上早搭了七支漆黑色的短箭,瞄向金振幕。金振幕仰面看时,只见七支黑沉沉的箭镞跟那人黑的眉、红的甲。他口中大喝:“难道只有你会射箭么!”双手一震,将手中长刀寸寸崩断,回旋一舞,将二、三十片断刃向那半空中的敌人激射出去。不想那人虽只是慕容铎麾下一员偏将,轻功却十分高妙,猝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踏落街边瓦面,足尖在瓦面上轻轻一沾,如蜻蜓点水般飘了出去。金振幕的断刃纷纷落在屋顶青瓦上,叮当乱响。
“看箭!”那姓李的大喝,自他赤色弓箭上陡然盛开了一朵漆黑的花。花有七瓣,瓣瓣妖媚诡异。世间,是没有黑色的花朵的,他偏偏以怪异的发射手法创造出了这样一朵杀气腾腾的花,并且以这黑色妖花向金振幕射出。金振幕若躲闪,这花必定会射中纳兰公子,取他性命。
金振幕的紫衣刹那间如紫云升腾,这朵云遮住了纳兰公子,也遮住了自己,更随着妖花的降临贴着地面飞了出去,轰然将巷尾的一堵红墙撞破,冲了出去。同一时刻,容蝶衣也脱困而出,遁入深巷。
“他已经中了我的箭!”那姓李的自信地道,“我的‘七夜楼兰’不饮血绝不落地,中箭的人不死亦要重伤。他们逃不了太远的!”他收了赤色的弓,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古楼兰国,是大漠里的神话国度。而那姓李的射出的这朵箭花既然被称作“七夜楼兰”,自然有其独到处。
慕容铎下令:“将青瓦台废墟团团围住,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挖出来!”铁甲军纵横驰骋,瞬间已经把这片方圆不足三里的废墟围得如铁桶一般。话虽如此说,慕容铎却始终没有忘记权相蔡京的吩咐:“咱们只要将容蝶衣困住,并且不断地逼迫她后退就已经足够。退到无路可退,她的秘密就会水落石出了。如同抽丝剥茧,只要丝不断,这个茧子便一定有抽空的一天。”并且,慕容铎深知,蝶衣堂立足京师日久,绝不可能一鼓作气全部将之摧毁。攻得太急,反而会被绝境中的容蝶衣拼死反击,弄得鱼死网破。
现在,他已经把敌人困住,绝不贪功贸进。这也就给了容蝶衣三人机会,迅速退入废墟之间。
姓李的说得没错,金振幕跟纳兰公子都已经中箭。只不过,纳兰只中了一箭已经伤重不支,而金振幕背中六箭,仍然强忍剧痛,封闭了箭创处的穴道。“对不起,我已经尽了力,仍然不能将公子保护周全!”金振幕很遗憾。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如果您不是为了救纳兰,绝不会受伤。这份大恩大德,我一定——”容蝶衣顿住,现在除了自己的身体,她再没有可用来报答别人的东西了。不过,她已经将金振幕当做了自己的朋友,当做了蝶衣堂的朋友。
那支箭射在纳兰臂上,创口已经开始迅速发黑腐烂。箭,已经不见了,只见皮肤下一道箭似的黑线向肩膀处缓缓蠕动。金振幕“哧”地撕下一条衣襟,迅速将纳兰的臂膀缠住,阻止那道黑线继续向上冲,同时急向容蝶衣道:“容姑娘,这支箭上大有古怪,咱们该尽快找个地方给公子医治才对!”他背上的六支箭也早遇肉而没,恐怕自己的形势比纳兰更危险。可他脸上只有对纳兰的关切,浑然忘我。容蝶衣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四面望了望,负起纳兰,向西北方向快步而进:“快走,只要入了八卦阵,就暂时安全了!”
金振幕跟在容蝶衣后面,再行了大约二十丈的路程,转过四、五道断壁残垣,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所有景物都倏忽挤压到眼前来。他知道必定是有高人在此布阵,才令自己产生幻觉,立刻闭上双眼,全凭耳朵中听到的容蝶衣沉重的脚步声指引前进。再奔了几步,听得容蝶衣喟叹:“终于到家了……”
这女子着一身冷漠的白衫,面容肃静,眉也低低垂着,似乎心事重重。她面前的木桌已经给断壁砸断了一根腿,用几块碎砖头胡乱垫了起来。这是在青瓦台废墟中间的一座半塌的阁楼里,屋顶覆盖着数张似是从污泥中拖出来的草席,连阳光都遮不住,可谓寒碜简陋之极。但她立在那里,神情于郁郁中露出一种不屈不挠的冷静。桌上,漆已斑驳,可横放在桌面上的八面三角令旗却崭新鲜艳,亮得逼人的眼。这女子有一双修长的双眼,晶莹的眼珠深陷入眼眶,如两湾幽深的湖水,令人看不清更猜不透。她的发很黑,很长,用一条白色的绢带束着,绾成一个玲珑的花髻。
日在正午。她突然回身道:“老五,该来了吧?”
那被叫做“老五”的紫衣女子向痛快大街方向望望,再侧耳听听。空气里只有风卷过半残的铁马铜铃,呜咽乱响着。老五摇头:“二姊,这一战决不会轻易结束。三姊、四姊她们也许此刻正在无情血战当中,真恨不得现在就赶到痛快大街去,跟两个姊姊一起——”她眉间带着灼灼的焦急,右手在胸前用力一挥,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出心里的愤怒跟紧张。她的眼睛、鼻子跟嘴巴都圆圆的,显得十分俏皮可爱,更加上肤色白皙,倒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也不知道天牢里——如何了?”另外一侧还站着一个灰衣服的女子,肩上斜背着一个同样灰色的包袱。她的双手都搭在包袱上,十指出奇的纤细修长。她的眉眼看上去十分温顺驯良,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又低又轻。
“大姊没事的!而且我知道她已经借重了‘魔崖’里的力量,就算不能将天牢里的情形探个究竟,必定也能全身而退,平安到这里与咱们会合!”紫衣女子显得极有信心,在她眼里,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们的大姊,也即是蝶衣堂大龙头容蝶衣。
她们三个,分别是白衣的二当家司徒裙裾,紫衣的五当家王不留,灰衣的六当家“大袖神医”华鹊儿。司徒裙裾早就依据地形变化于此地布下了“风雨八卦阵”,成为阻击官府跟六扇门里追击力量的最后一道防线。司徒裙裾向四面望了望,除了不断掠过的风声,其余十分平静。她在等,等魔仙儿跟桑弱水她们回来,等容蝶衣、西门饮恨回来。无论什么事,都要有解决的最后一刻。答案或许是残酷的,但她有能力承受任何结局。
华鹊儿已经准备了最好的伤药。她知道纳兰公子在牢中已经受尽了折磨,若没有妙手回春的医治,恐怕复原得极慢。
司徒裙裾陡然精神一振:“嗯?乾门有变,是自己人回来了!”她左掌用力向木桌上一拍,有面火红色的旗子嗖地跳了起来,跃在半空,打了个筋斗,刷地插在桌面上,入木半寸。华鹊儿眉眼一亮,立刻转向左面一长排只剩了断壁乱瓦的房子,刚行了十几步,已经见黑衣的魔仙儿背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闯了过来,身后是满身是血的小绿跟气喘吁吁的桑弱水。“咦?只有你们三个回来?”司徒裙裾惊讶地道。她知道,这一队人马里应该还有西门饮恨在的。箭神西门饮恨是蝶衣堂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在这种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焉能少得了她?
王不留脑子转得极快:“怎么?三姊出事了么?”一边说,一边脸色大变。
桑弱水双手掩住心口道:“三姊于逢源双桥力敌六扇门宋我命、宋我幸,掩护我们平安撤退。本来能够安全退走的,但权相蔡京手下‘第二高手’宇文秀突然出现,三姊她可能……”她说不下去,目光中现出泪光。王不留双足顿地,脸色刷地一片苍白。华鹊儿低叹了一声,不说话,脸色也暗淡下来。只有司徒裙裾依旧镇定如常,向魔仙儿道:“四妹,纳兰公子怎么样了?”
纳兰公子伏在魔仙儿背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整张脸都给乱发遮住。华鹊儿抢过去,以右手食、中二指搭住纳兰公子的左腕脉络,凝神把握了一会儿,轻轻道:“还好!还好!”脸上微微有了笑容。魔仙儿焦灼地问:“六妹,公子无妨么?”她的黑衣上东一片西一片早就给敌人的血洇湿,见了华鹊儿的笑,心情一缓,顿时觉得浑身疲累得要散架一般。
“无妨!公子只是给皮外伤拖累得心力交瘁,脉象并无特别脆弱处,或许修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华鹊儿轻轻拍了拍斜背的包袱,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纳兰公子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被折磨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司徒裙裾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目光在小绿脸上扫过,然后淡淡地问:“其他蝶衣堂的姊妹何在?”蝶衣堂参与劫囚车的,尚有二、三十名之多。按照她的估计,应该都会合到废墟来才对。
“我已经将那些姊妹就地遣散隐藏,免得同时过来,目标过大,给六扇门和铁甲军的人一网——”魔仙儿苦笑了一下,把“一网打尽”后面的词咽回肚子里。司徒裙裾面色一冷:“六扇门、铁甲军?他们一时半刻也过不了我的八卦阵,怕他们何来?四妹,你太过担心了!”左掌向桌上的一面白旗轻轻一按,立刻侧面一堵灰褐色的土墙悄无声息地打开,现出一道黑乎乎的洞口。“四妹、六妹,你们带纳兰公子入生门疗伤。五妹,我想大龙头也很快便能回来,事情已经办完,传令给阵内阵外的姊妹,随时准备自秘道撤退!”司徒裙裾指挥自如。
墙后是一段曲折的石砌阶梯,转了几转,面前霍然开朗,出现了一间极为开阔的石室。按照石室的高度估算,此刻她们已经深入地下丈余。室内有熊熊的火烛燃着,有桌有几,十分整洁。“四姊,请把公子先放到桌子上!”华鹊儿在一张矮几上放下包袱,缓缓解开,露出数十个红色缎子封口的乳白色瓷瓶。魔仙儿觉得背后的人身体辗转了一下,似乎马上便能自昏迷中醒来。她依依不舍地把纳兰放在桌子上,然后扶他平躺下来。这次是她跟纳兰接触最亲密的一次,虽然已经奔了一路,可她仍觉得太过短暂,难舍难分。
华鹊儿把纳兰公子的身体在桌子上展平,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她感觉对方的身体受伤程度之轻远远出乎自己的预料。华鹊儿抬头向魔仙儿望望,眼神中有些许沉思。
魔仙儿神色紧张地道:“怎么?纳兰公子的伤……”
华鹊儿摇头:“他的伤无妨,而且我确信经过一昼夜的调养,肯定能恢复到入天牢之前的样子。只是,公子在牢中这许多日子,身体竟然没受到重大创伤,这一点……”
魔仙儿长嘘了口气:“你要吓死我了!没受伤岂不更好?难道你还盼着公子给天牢里那帮人折磨得不成人样?”昏迷中的纳兰公子呻吟了一声,沉重的眼皮抬了抬。魔仙儿关切地凑近去,她想握着这男人的手轻声呼唤他,只是华鹊儿在身边,她不敢把自己的内心情感太暴露出来。华鹊儿第二次皱眉,她也觉得魔仙儿的举动似乎太过紧张,可她转念再想:“蝶衣堂上下姊妹都把纳兰公子当自己人,如此关心也是最应该的。”她笑笑,把自己这些奇怪的念头都抛到一边去。
华鹊儿将纳兰公子脸上、四肢的伤口擦净,上了金疮药,然后自一个小瓷瓶里倒了两颗深褐色的药丸出来向魔仙儿道:“有这两颗药丸,相信公子明早一觉醒来,身体就能复原了。”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魔仙儿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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