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坐着,很安静地闭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桌上很干净,没有任何杂物,只点着一盏檀香,此时青烟袅袅,熏然落上。
穆风展,很漂亮的轮廓,俊眉朗目,侧面看过去和他的堂弟极像。稍不留神,外人几乎会认为,坐在轮椅上的这位,是当年威震加州的小野狼穆枫。
然而他不是。仅仅只是长得相似而已。他本该前程似锦,至少和九堂弟穆梓棠不落上下,共担穆氏荣辱。但是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古来帝王不惟只看贤,有时命数也是个致命的东西。而他穆梓源,就没有这样的命数,他的命,是终生守着浓稠刻骨的思念,坐在轮椅上,惨惨淡淡过一生。
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作为睚眦必报的穆家人,他会恨吗?
他当然恨,但,不会报复,对那个人报复愈甚,他的心,愈疼。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消失了这么多年,今天,她却回来了。
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家里。
阮素泠愈走愈近,当然,是朝着穆氏当家人穆先生而去。
穆枫挪了挪身子,好似在警告她,别耍花招。这是穆家一年一度的盛事宴会,搅局的人他都会严办。
他从从容容地吃茶看戏,好似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尽管,他的警戒好似并未嗅到不一样的气氛。
穆枫不会把一个女人放在眼里。
他看戏看的专注,回头朝果盆里吐了一粒核,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戏台。
阮素泠淡笑,她太了解这个男人,分明是在警告她:老子不把你放在眼里。
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穆枫把她放在眼里,她从前想的是,要让加州小野狼,实实在在地,把她放在心里。
是心里。
戏台上,剧情已然转入高/潮。戏腔甚浓,唱词漂亮,程婴抱着婴孩在屠岸贾眼皮子底下逃出了王宫,公主泪涟涟……
台下有隐隐啜泣声,观众们已经走入了剧情。众座席上宾客以世家为主,都是当年为避国难躲家仇一并迁出大陆的乡老,对国学京戏有很深的共鸣,因此这出演过无数回的《赵氏孤儿》才能又赚得观众一瓢眼泪。
若产女儿则埋下千载恨,若产男孩盼他能雪万重冤。……
穆枫一愣,突然问褚莲道:赵氏孤儿逃出升天时,是个多大的孩子?
褚莲有些不解,想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公主产子没有多久,程婴把那孩子抱出时,当然还是个襁褓中的……说到这里,褚莲脸色煞白,差点惊叫出来。
她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此时已经慌了手脚,刚想站起来时,腿软的支不住身子,又倒在了座椅上。她一介女流,再冷静胆大,遇急事或者还能稳住,但现在这是在剜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还能够冷静?
她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打哆嗦,眼泪像水柱一样喷薄流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哭,即使当年张家罹难褚家受牵连,往后很多年里也都只是沉默流泪、沉默叹息,这一夜,却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穆枫摁住她的手,粗大的手掌轻轻地顺过她的指骨,无声地传递,这个男人,总能让她莫名地安心。
那个孩子不对。
足月的婴儿,抱在怀里,个头怎么可能……这样大?
戏词婉转,每一个人,都在跟着戏台上的剧情转折心情,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
孩子又不哭。
穆枫淡淡向身后吩咐:妍妍睡醒了吗?把她抱出来,一起热闹热闹。
褚莲的心要跳出了喉咙口。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枫。
他很快得到了答复。
最坏的结果已经在手底盘旋。
蛇蝎女人。
女人狠起心来真可怕。是他疏忽了,才让阮素泠有了可乘之机。
那个女人近在眼前,笑容明媚,却让人心底凉意陡生。
穆枫拔枪起身,点着阮素泠眉心,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要被他突然的愤怒蒸干,旁边看戏的观众发现异动,一脸诧异地把目光投向这边。
戏台上的戏突然不唱了。
你要是敢碰我女儿一下,老子把你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求鲜花!!~~~~~~~
正文 第29章 剪烛
几乎同时,白斯年和内围警戒的头头迅速拔枪,几支铁杆子,从四面八方瞄准了那个女人。
墨西哥黑帮大佬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善意的地提供帮助,一挥手,黑帮元老们已经拔枪层层围过来,空间逼仄骇人,窒闷的空气里酝酿着一场骤雨。上膛,推枪,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才眨眼的功夫,方才还热闹非常的宴客大厅瞬间成了好莱坞枪战片录制的现场。
蓄势待发,只要一声令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几秒之间就能被打成筛子。
穆枫却不动。眼神冰冷的就像捕食前的野狼,汗从眉心滑下,像悬垂下来的檐下小雨,一滴,两滴,落到他的美式军装衣领上。
时间像是被制冷剂冻住。分分秒秒都捱不过。
他的盟友很镇定,也很乐于助人,墨西哥黑帮那位仁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问他:mu,需不需要帮助?如果你不忍心对这位女士下手的话,——不要紧,我很慷慨,不怕浪费子弹。
谈笑间,已然平波。那气势,早已叫人明白,在这个场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教父名头,并不单单象征着等同于柯里昂家族的权势与地位,更象征着,穆枫,有权操控生死。
他冷静地笑,一口好听的英式英语从他嘴里流转:詹姆,你等等,抢了我的生意,我会不高兴的。然后,冰冷的眉峰直逼阮素泠,教父转过头,淡淡瞥她一眼:阮小姐,谈个价码,妍妍的安全值不值穆枫一条命?你要,你拿去。
我不要穆先生的命,我要穆先生的心。
她笑,千年九尾狐也不过这样情波流转,柔媚的似渗了水,一盏清荷,遥遥映在风里。
入骨入心。
穆氏包厢里悬挂的窗帘这时洞开,隔着真空层的玻璃大门被遥控器操纵,刷刷两声,洞然豁开。
轮椅被推了出来。
这场戏,唱到高/潮时,他终于舍得出来。
戏台上,小娃娃突然哭了起来,扮程婴妻子的那个京剧演员搂着孩子哄,假头套已经被她扯下,露出一头金发。她的笑,透着胜利者的情态,只差当着穆枫的面,伸手比一个v字。
那是挑衅,露骨的挑衅。
斯拉夫白玫瑰,腿长肤白,腰肢细的迎风招摇,似水蛇。
斯拉夫白玫瑰,我当初真应该,把你溺死在水牢。他认出是故人,清清冷冷地笑。
不笑还好,一笑,满场肃静。三藩这位赫赫有名的教父,心思沉的像汪洋大海,谁也摸不透,笑容的起始,是不是意味着杀人讯号已经发出?
mu,你真迷人,是旧情话,她仍然用北奥塞梯语,但下半句话,她却很流畅地切换成英语,我是说,你想要杀人的样子,真迷人。就像我们高加索深山里的小狼,初春时,饿极,养了一个冬天的野性全部爆发,那个时候,牧民和老猎人千叮万嘱,不要去惹饿极的小狼,挑衅会让我们死无全尸……他们很听话,宁愿招恶虎也不会没头脑地给小野狼送午餐,可是我偏不,我偏不听话,她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把垂下的金发刮到耳后,美人用最冷最淡的声音说道,我偏要惹地球上最危险的生物,愈危险,愈好玩。
寓意颇深的比喻,她试图激怒穆枫,自负如他,一定恶极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他的权威,尤其还是她——曾经的阶下囚。
荣幸,穆枫笑道,你不知道,我外号‘野狼’,但是如果你好奇,今天我会告诉你,我和野狼,到底谁更可怕。
明显是穆枫的气势占上风,可是妍妍却在这个时候纵声大哭。众人抬头看时,才发现,漂亮的白玫瑰抱着那个孩子,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妍妍稚嫩的脖子,只要稍一用力,小孩子的脖颈就会被拗断,对于乌克兰集中营里走出来的特工而言,这样小小的工程,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孩子躺在俄罗斯女人的臂弯里,面朝戏台里面,外面这圈叔伯,恁是着急,也看不清小娃娃的表情,只能听见哭声,但想必妍妍不好受,才两岁的小孩子,竟被挟持来作为威胁她父母的筹码。
穆枫的心焦灼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白斯年轻轻靠近他,用口型请示:狙击手?
穆枫皱眉,阻止了白斯年的疯狂提议。
还有谈判的余地。如果没有足够诱人的利益,那帮身刺嗥狼的狂徒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踏进穆家的势力范围,设计这一场掉包计,抓了穆先生的心头肉,自然好处多多。
不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刻,他不能不顾妍妍的安危,尽管他知道,狙击手一旦请出来,高加索美人就要下台了,帷幕很快就会落下。但,妍妍的命还握在那个女人手里,他不能激怒亡命之徒,不能用自己宝贝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把女儿还给我,要什么价码,你开条件。
穆枫眼睛盯着戏台上的白俄美人,惜字如金,说完这句话,只用冰冷的眼神回敬。他突然听见耳边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女人在说话,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婉婉如出谷之莺:
包括穆先生的命?
包括,他连半丝犹豫都没有,你不是说不要我的命?阮小姐,出尔反尔很好玩?
我说了,我要的是穆先生的心,阮素泠笑容美艳,但是,穆先生既然不舍得给,那么,我只好要穆先生的命咯!尾字掐的轻软,漾着余音,软软糯糯的,简直要化了男人的心。
她真是尤物。
可惜穆枫不看半眼。
那随你,穆枫笑笑,幸好我们成交了,要不然,你一定不能这么漂亮地横躺出去这道大门。
穆先生真幽默——她的眉眼艳如三月桃花:你的意思是……我会被这帮只会欺负女人的爷们扫成筛子?
她环顾四周,那帮只会欺负女人的爷们个个都拿枪顶着她的脑袋,并没有因为她的揶揄而面露愧色,——尤其是像白斯年这样厚脸皮的,更不可能对阮素泠的话有任何反应。
正是这个意思,但现在,你的美貌保住了——幸好你识相。
过奖,穆先生。
不客气。
穆枫慢慢放下了枪——大概他认为这样做会显得绅士些,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否举枪对准阮素泠已经无关紧要了,白斯年和那帮大佬没有一个人松懈,只要他嘘一声,老白的枪里射出的子弹,会漂亮地穿透阮小姐的太阳穴。
梓棠,你舍得把命交给我吗?——你的太太你忍心丢下?
宝宝最重要,他笑笑,要是我玩火把宝宝的命都玩没了,你猜我太太肯放过我?
好狡猾的小野狼,避重就轻,明知阮素泠已经投机不过他。
他的女儿,千金不换。
m36,很轻盈便捷,只有9毫米口径的女士专用左轮手枪,她惯用,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闯过来,一直都是这支枪,陪在她身边。
她轻轻从腰间把这支枪卸下来,掂在手里稳了稳,微笑着扬起手——克格勃的传统,哪怕是杀人之前,都面无惧色。
枪口对准了穆枫:穆先生,这是你欠我的。
不,是我欠妍妍的,穆枫笑了笑,阮小姐,你先把我女儿放了。
你当我傻?美人假意愠怒:穆先生,你哄小孩子呢?
不敢,妍妍吓哭了,你没生过,你不知道做爹的疼——
——谁说我没生过的?脱口而出。
余下却是一声长叹。
穆枫愣了愣,突然耸肩笑道:你给我四哥生过?
穆枫心眼坏,故意把这话说的很大声,四周众人也听见了穆先生这句不真不假的调侃,开始像炸了锅一样窃窃私语。
后方轮椅上那位一直静默不语的人突然挪了挪身子。
呸!穆梓棠就是心坏嘴坏!阮美人退后一步,咬牙恨恨。
得了,你和四哥的事,等我死了再说吧,要不要动手?要是你真给四哥生了个孩子,穆家就归你了!老子乐得黄土盖脸眼不见心不烦!穆枫笑着:我知道我不死你回去不好交代,我也不舍得妍妍再受苦——你,把孩子放了。
阮素泠淡淡一笑,手上微微使力,扳机马上就要扣下——
却突然觉得背后生凉,一支枪顶着她的后脑勺。
不是白斯年。也不是那些墨西哥人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像秩序井然的棋子,排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落子无悔,没有挪动一粒。
但那个人的影子却像阴魂一样挨在她身后。
放开梓棠,放开妍妍,你兴许还有活路。
很清凉的声音,在四大氏族中,恐怕只有这一个人,拿枪准备开杀戒的时候,依然是温文的。
许谦益站在她身后,明明是文弱书生的样子,却仿佛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千回万回。很熟练,好似这种操控生死的动作,生来就应该由他去完成。
死神,世家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有死神冰冷的气场。
阮素泠回头,凄然一笑:
连你也要杀我吗?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30章 剪烛(2)
外人很多,你别为难许大哥。穆枫皱皱眉,对阮素泠的刻意套近乎很不满。都是陈年旧事,此时提起,实在让人脸上挂不住。她偏偏要当着那么多人面,叫许谦益姐夫,连穆枫都看不过去。
许谦益倒没说什么,只是把枪紧了紧,贴着她的身体,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这个女人太厉害,明明是乌克兰集中营出身的敌人,却让世家那几位年轻大佬个个都卖人情——许谦益表现的再投鼠忌器,私心里,还是很不希望眼前这个秋波流转的风情女人出事的。
姐夫。总有那么点不对劲,可是,他不愿计较。
穆先生,讨个人情,在保证你和妍妍安全的情况下,——放她一条命吧。许谦益开口求情:……不管怎样,都饶她一命。
随意,穆枫笑笑,即便被人拿枪指着脑袋,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如果早想要她的命,她今晚就不会有机会拿枪顶着我,谦益,我很给你面子,但是你这小姨子好像不太懂规矩啊……
不懂,就慢慢教。许谦益笑笑,眼底埋过往事重重,听那意思,却好像是欣然接受了姐夫的称谓。
梓源,你怎么不说话?蛇蝎美人莞尔,势头转的快,已经把目光转向摇着轮椅的穆风展。
这个女人太狠,也太会为自己盘算,在这样的关头,竟然将众人焦点全部移至穆家四少爷身上。陈年旧事,如今提起来都是怆痛,穆风展低头,一贯平静的脸上这时才有了微微肃穆的意思。很多年前,这个女人出现在穆家时,一味是奔着穆枫来的,梓棠梓棠,穆先生掌位之前,青春年少,很有女人缘,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爱慕九堂弟,却偏偏,心甘情愿将一往情深全都给了她。
再后来,她的身份逐渐逼出水面,高加索深山里的女人,那个组织里走出来的蛇蝎美人,一抛手就有太多的算计,穆枫心中牵挂的只有褚家那个女孩儿,自然而然跳脱了阮素泠的美人计,却只有他,情之所往,防备不及,他的太过信任,差点将穆家推向无底深渊,也赔上了自己一世健康。
她背叛他,利用他的一往情深,为乌克兰大本营不断提供情报,那些年里,穆家三藩的权力中心,对外几乎是全赤/裸的,皆拜阮素泠所赐。
穆枫曾经提醒过他,要小心那个女人,可是当时的他又怎么听的进去?他如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在最后摊牌时一双带笑的眼睛,艳如三月桃花,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穆风展,你真蠢,这一生,我只爱过梓棠一个人……在麻省念书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有一双这样可怕的眼睛——他的眼睛明明长的很漂亮,可是给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可怕’。事实证明,乌克兰集中营对我的第六感训练,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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