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有这些忧愁的儿女心思,倒不如真做一粒螽斯,高墙之内,和她百子千孙,抱柱同死。
穆枫握起茶盏,轻抿一口,清甜润入肺腑。
不要紧张,你哥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照做。
前面一队打灯的女孩子路过,夏京传拉着夏芊衍的胳膊,向里避了避,那对儿女孩子拎着一盏盏莲灯,细碎地说着些什么。
啊?你在听哥说话吗?
夏芊衍回过神来,声音都在颤抖:哥,不……不要,我怕,我怕……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就着檐下灯光,满脸的泪痕折射,更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艳丽。
怕什么?嗯?
她咬着牙,死也不说话。
穆枫发怒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那天赶巧碰到风榭轩去,听说穆先生和少夫人三言不合,又在闹别扭,她没多想,仍然上小楼去找褚莲。没想到,才擦过门口,提了裙子想要跨门槛,外沿警戒突然收线,她一紧张,连忙抬头,却看见穆枫上膛的枪正对着她!
当时吓的赶忙缩脚,跌跌撞撞地跑去老夫人那边告状。没跑出多远,后面抱着小静姝的奶妈子也失魂地跌了出来,和她一线往老夫人的小庭院跑去。
后来回想时,她似乎撞见了香艳的场面,褚莲哭的梨花带雨,旗袍斜襟的扣子开着,而穆枫……再细想,却不敢了。
那队小丫头走的很远了,夏芊衍怔着,三魂完全出了窍,不在状态,却依稀能听见远远飘来的低声交谈:
莲灯被水泼坏了几盏,要赶紧换上新的,管家千交代万交代,穆先生事无过问,只有这一水一脉的莲灯,是每晚都要亲自查的……
顶烦,烛油都烧尽了,还要重新添上,九曲十八弯,那么多的小巷水脉,一盏一盏地查看,要顶到什么时候?
年轻女孩子的笑声扑熄了影影绰绰的月霜:连穆先生都不嫌烦,你倒嫌烦了?
真没劲呀,穆先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偏偏要当河伯,管水灯?小丫头软软糯糯的声音,和这江南式的亭台楼阁建制的穆府,相得益彰。
咱们少夫人名叫什么,你怎么不想想?褚莲褚莲,讨个好兆头的,少夫人生辰,历年的规矩了……
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越飘越远,在莲灯摇曳的光晕里,逐渐熄灭。
夏芊衍愣在那里,满脑子都是那一个人的身影,明明高攀不起,却不由地,也会去……妄想。
痴念,由心起。他上膛打枪的动作,流畅漂亮;他不高兴的时候,满屋子都没人敢喘息;他十九岁掌权,那样年轻,带着风雨飘摇的穆氏,从烈日熔炉里站起,敢和阴险狠辣的黑手党,在交易桌上硬碰硬;他这一辈子,却只为一个人哭过……
那是夏芊衍听来的故事,小时候,长辈们总爱讲,三藩那头癫狂没教养的小野狼,十三岁那年单枪匹马去地下赌场寻衅,剁下一截小指,用横冲直撞的痞性为穆氏扬威的故事。
那几年,穆氏低调,铁血的规则依然在地下王国运行,却已经很少用见血的手段来威慑幕僚,人们几乎已经淡化了这片星条旗笼罩的土地上,三藩穆氏的影响。那年地下赌场一事,才让所有人的目光重又回归蓄养百年的黄金家族。
是穆氏后祚不衰,才会养出了这样一个天养的混小子啊,长辈们总在故事的最后,乐呵呵地说上这样一句话。那语气,实贬明褒,眼里暗藏歆羡。大家族,几百年都不定出这样一个人物,穆家子孙福太厚,合该要再领黄金家族拔头筹。这是命数。
很小的时候,她就坐在凉亭檐下,听长辈们唠嗑,兴致勃勃地讲这个故事。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家族往事,却对故事里的男孩子,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
她有时常常想,如果她是当年赌场里那个干瘦的女孩子,她会不会怕的要命,哭的不知所措?
褚家这些年福祚不错呀,养了这样个姑娘,张氏穆氏通吃!小小族姓,未来能不能过房做少奶奶,还是未知!进不了张家门,拿下穆家,也是个大便宜!
这是长辈们的话。
她歪着脑袋听着,似懂非懂。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12章 莲灯(4)
提着莲灯的小丫头们越走越远,直到影子再也看不见了,灯里的光圈也随风化成了影影绰绰的朦胧星火,夏京传才把他的妹妹从走廊暗处扶出来,向外靠了靠:你别怕啊,照着哥的计划去做,明白吗?这几年,他们夫妻……夏京传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这里,陡然提起穆先生那对儿,本来就是忌讳,他再张狂,也不得不收敛着:他们夫妻一向不睦,穆枫心里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啊?他用手扯了扯夏芊衍的胳膊,压着嗓子,余光四下漂移,小心翼翼地说道:妹子,还没试,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机会?
可是……你也听到了,夏芊衍看了一眼提灯小丫头们走远的方向,几天后的生日宴会,穆先生多重视!连水脉河道里的每一盏莲灯,都要亲自检视!褚家的女儿做了穆氏当家少奶奶,眼红的小族小姓不少,可谁也没有能耐取而代之呀,是不是哥?
你别泄气,那个褚莲能有多大的能耐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夏京传冷笑:要是褚家的小丫头真有能耐,穆枫也不会两年不去她那个院子!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夏芊衍跟前,那神情,好似要吐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以为穆枫这两年外面干净?我听说不久前还惹上了一个俄罗斯长腿女人,肤白腰细,男人嘛,都是一个德行!那我们的穆氏少奶奶呢?妹妹,你大了,有些台面上不能说的话,我现在都可以说些让你警醒,他的鼻子里发出很不屑的一声冷哼,褚莲,是嘛,褚家真有能耐,养出这样的女儿!胆子大的包了天!
夏芊衍听她哥哥在说起褚莲时语气很是不屑,不禁好奇道:哥,褚莲……她……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穆枫平时厉害的很,在这一件事上,真是吞了憋屈的王八龟孙气!说到这里时,竟连夏京传都为穆枫忿忿,大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男人在面对这样的话题时,总是自行代入,感同身受。
她哑然:那……穆先生居然也……也能忍?
那大概就是穆先生能做‘穆先生’的原因,夏京传话里虽有调侃,却并没有半分讽刺的意思,他对于穆枫一向的行事作风,是真心服的,反正搁老子身上,老子忍不了!
听他说话溜转好玩,夏芊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哥哥只能给穆先生打下手。
哥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大出息,等妹子出息了,做哥哥的,也好沾点光……他一高兴,说话就没边没际:现在给穆先生打下手,以后给我们家小外甥打下手呀!妹子,你争气点,褚家有一女得道,全家鸡犬升天!你看穆枫这么多年收拾了这么多残滓,敢不敢动褚家一分一毫?枕边风吹吹,到底还是有用的。
夏芊衍握紧了双手,有些紧张,帷帐之内,戏曲终了,里头姨母婶婶要是心情好,可能还会点出戏接着,要不然,就该散场了,他们站在这里,实在太醒目。
她扯了扯夏京传的衣袖:哥,要不有事以后再说吧?我看表姨母兴致也到了,可能要叫散场……
哥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着,夏京传看了眼里间通天的灯火,面有忧色,你是我亲妹子,我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你的前途,全家人都在着急都在计量,现在可是天时地利啊,万一褚莲生出个男孩来,我们怎么办?
她狠一狠心,终于点头:哥为我好,我知道。
夏京传脸上愁云顿散,笑眯了眼,眸子里喜色流转,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眼,从里衣口袋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信笺,悄悄递到夏芊衍手里:收着。
夏芊衍瑟瑟缩手,有些不知所措:哥,这……
收好了,到时候用的着,你一切行事都照哥的吩咐,保证不吃亏。夏京传压低了声音,眼神警惕,不时观察着周身的动静:回头把这封信交给刘玉婷,她知道怎么做,怎么帮你。
刘玉婷?夏芊衍大惊:那不是少夫人身边的……?
放轻松点儿,天塌了都有哥给你顶着,夏京传眉峰一转,穆枫身边我要是不插几个人,老子能活到今天?
信……是谁写的?她惴惴。
穆成。
穆成?她听过这个名字,自然吓的不轻:穆成不是死了吗?听说还是穆先生亲自动的手……
是死了,死之前写的,你哥有本事留着它,就要让它给妹子带来最大的利益。
戏曲终散,里间老夫人的小茶室开始有散场的动静,这里望过去,人影憧憧,脉脉月华倚着窗沿流淌。
她神色惴惴,往里面看了一眼,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
夏京传最后不忘叮嘱一句:记得把东西亲手交到刘玉婷手里,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他盯着夏芊衍的眉心,突然笑道:妹妹大贵。
水莲灯在淙淙水脉间,又亮了一夜。
穆先生不去风榭轩?穆昭行有意笑问。最近穆家上下都在为操办褚莲的生日宴劳心,眼看着穆先生和少夫人打破了两年的僵局,日来亲密,他作为跟随穆枫多年的穆家老人,也敢拿捏着他们作玩笑。
虽然心知昨天晚上褚莲又和穆先生闹了些脾气,但穆枫回来后一整夜心绪不宁,穆昭行向来知道穆先生的心意,这下主动提起褚莲,也是为了给这位小爷一个台阶下。省的穆先生每时每刻劳神牵挂,嘴上又不肯说。
你去……她那边传个话!穆枫眉目清冷,说起她时,眼底却有温温暖暖的气息绕转,下面再说这话时,简直就是抹了炸药的糖蜜:跟她讲,老子现在和俄罗斯美妞在一起!温柔漂亮,腿长肤白,今天就不去她那边啦!
就像孩子闹脾气那样,穆枫向来严肃,善于收敛情绪,就算是在至信的人面前,也未必会开一丝半点的玩笑。今天这句赌气的话,实在连穆昭行也大感惊讶,他笑着提醒:穆先生,三藩的夫人们向来厉害,这话要是代您去传了……
穆枫杵他一眼:我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是不是?
穆昭行黯黯,心想穆先生高见,的确……是这样。
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好好地听戏说笑话,下半夜时,戏曲也散了场,他兴致正酣,两年来第一晚要在风榭轩过夜——老夫人敬业地宣传螽斯之道果然很有用处。
没想到褚莲又跟他闹了一场,躲在一边哭的梨花带雨,他不忍,终于劝道:穆成的事你上回跟我提过,我也解释了,这几天不是过的好好的吗?阿季,怎么又想到了这事?
她抹泪:你这哪是解释,你这是搪塞。
很小女孩的口气,要不是看她还在生气,穆枫真想笑起来,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想起小时候褚莲住在穆家的日子……
当然,也会想起穆成,他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可是,后来事出突然,他不得不做这样的安排,穆成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而阿季,他的阿季,却拿这一件本就让他痛彻心扉的事,拿捏他,不理他。
午间空气闷热,他事繁务冗,难得有了些许空闲,心心念念都记挂着她,才沏了茉莉花茶,准备喝完清了些火就去风榭轩看她。
……阿季很容易让人添火啊。
穆昭行脚下飘虚,急躁地跑进来,他抬眼一瞄,继续喝他的茶:什么事,这么急?
穆昭行喘了两口气,慢慢说道:许家估摸着明天到,小许先生问候穆先生,这几天,指着穆先生盯紧点儿……
穆枫大笑:许谦益是来看我笑话的?多大点事,在三藩的地盘上,我不信有人敢公然寻衅。你是怎么回他的?
穆昭行也嘿嘿笑了起来:我跟小许先生说,我们穆先生的话是‘——他敢来,老子就敢接待’……
然后呢?穆枫微笑,抿了一口清茶:许谦益又呛我一声‘小野狼’?他眯起眼睛,很有意思地回味往事:往年围猎的时候,大雪封山,为活命,我撕了一头被他放倒的野鹿饮血,‘小野狼小野狼’,就被他调侃了这么多年……
桌上香盏袅袅运着檀香,很清静的午间,他半眯着眼睛卧在软塌上:你这么急跑进来,就为了跟我说许谦益大佬明早到三藩?
他太了解穆昭行,如果没有他眼里的急事,绝不会这样匆忙,脚不点地就闯了进来。
穆昭行一愣,低头:
穆先生,太太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劝都不行,风榭轩那边的几个小丫头都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进退……
褚莲心思太重,褚莲脾气执拗,饿一晚上不会要紧,可是,她那意思分明是想绝食。
褚莲脾气和他太像,言出必行,有时候只怕是,言还没出,却已经行动起来了。
穆枫此时正弓着身子喝茶,穆昭行话音刚落,他便抬头,一双眼睛里戾气横错,骇的人不敢直视。他稍顿,突然扬手摔了茶盏:
你们怎么做事的?!
茶盏落地,碎成渣滓,进出的小丫头吓的腿都在抖,却不敢抬头。
这里是穆枫午休的内室,穆先生脾气,三藩皆知。
他突然向后倒下,整个人靠在软榻上,手轻轻揉着额头,终于说道:
不怪她……穆成的事,我也很难过。
这是自穆成被处决之后,他第一次袒露心里的想法。
不怪她。
真的不怪褚莲。她向来心软重感情。
如果,背后还有人挑唆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13章 莲灯(3…U…W…W)
许谦益明早抵达加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
很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试探。他伸手,粗糙的指腹贴着窗花,很没所谓地剥剥弄弄,余光里,映着她的影子。
她不说话。
空气冰冷。就算是许谦益,也引不起她的一点兴趣。
许先生是世家兄长,作为五大世家代理人的褚氏,与许家也关系匪浅,褚莲小时候在伦敦待过一阵子,和许先生很熟稔。
他终于受不了,手很欠,掐下半片窗花,边揉搓着蜷成一团,边踱步到她跟前,拖了张红木椅子,很无奈地坐下:
为什么不肯吃饭?
她仍旧不说话。空气瞬间凝固,四周静的能听见尖针掉地的声音。
饿坏自己,很好玩?穆枫眼睛里蓄着一场风雨,眸色深沉,只差那么一个点,击中了他,他便随时可以爆发。
褚莲终于抬头,淡淡看他一眼:穆先生,我想象不出,睡在我枕边的人,该有怎样歹毒的心肠,才会对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得力手下,下这样的毒手!
穆昭行吓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真想赶快找个借口开溜算完,省的看着这两位天天言语磕碜的冤家没完没了,搞不好又是一场大风暴。
穆枫很明显脸色有变,手关节轻轻一捏,几乎能听到骨骼脆响的声音。意外的是,他却并没有生气,眼底竟藏着淡淡的笑意:我睡过你几次?他改了改姿势,伸手,托住褚莲的下巴,逼她对视自己:枕边人 ?'…87book'你是不是快忘了,你的枕边人,到底姓张还是姓穆?
穆昭行眼看着情况有变,悄悄后退,准备先全身而退,再去搬救兵。岂料这些小动作尽收穆枫眼底,他大手一揽,喝住穆昭行:先生,你是替我做事的,还是替太太做事的?他半开玩笑:还是太太厉害,大门不出,整天在家给穆先生惹闲气,我身边的人却处处向着太太……
你放手,穆先生。很轻的几个字,透着淡淡的厌烦。
他恨极了褚莲的冷淡,也许这份天生清清冷冷的样子,才是她的原本。前几天,褚莲也会对他温柔,褚莲也会笑,他以为,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的忍让和疼爱终究化了她的心肠,现下看来,前几天才真是苦了褚莲,耐着性子曲意逢迎,为一个自己从来不肯正眼看顾的男人。——很不幸,况然这个男人,还是她的丈夫。
他的眼睛里充盈血丝,一抬头,眉角依然透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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