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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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天涯-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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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五个老朽听你话里豪气干云,自有一番勇武之气,倒禁不住想邀你同登论衡台,一论天下大事,你可愿意?”

  我心里一骇,知道这“论衡台”实是各地有名望有才学的人互较高低,一争先后的地方,比之以战阵沙场,毫不过分,不禁有些心里发虚。

  正心里衡量五子的来意,揣测他们邀约是福是祸,却见一旁的五子神色虽然不动,眉目里却隐有考较衡量之意,云游子更是微带不悦,想是因为我刚才心思转折,不曾立时回答森子的问话,他就有嫌弃我功利心重的意思。

  这样一想,心里豁然开朗,微微一笑,朗声道:“晚辈才疏学浅,久闻五位长者大名,若能得长者的教诲,实是生平之幸。”

  凝神间已经六人已经上了论衡台,故地重来,回想当日莽撞的在这台上与张天争斗,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左肩,觉得肩上隐隐生痛。正想在五子下首坐下,突然听台下一声轻呼,有人惊叫:“呀,你就是那日下跪求医的人!”

  我没想到当日求医的举动竟有学子瞧见,料想那人必也记得我屈身下跪的狼狈,不禁脸上有些发热,又不好当做没听,只好干咳一声,冲传出声音的地方勉强一笑,算是回应他的惊讶。

  我想蒙混过关,镝子的一句问话却顿时击溃了我的美梦:“留随,你为了给弟弟求医,柔软的时候甘愿屈身下跪,刚强的时候却用性命相拼,足见你重情重义。可是如果是当日你不是为了你的弟弟,而是为了自己,你也会屈身下跪吗?”

  我一愣,如果是自己到了生死关头,我也会像为了小小那样,死皮赖脸的下跪求医吗?生命是如此的可贵,当它面临生死决择的时候,会不会比我的尊严更重要?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思良久,我长长一叹,说道:“若是为了自己,我却是不愿下跪的。”

  “嗯……”镝子显然有些意外,诧异的问:“这是为何?”

  我呼一口气,淡然道:“男儿膝下情义重,岂因贪生摧折之?”

  镝子点头道:“原来你竟有宁死不屈的烈性,只不过因为不肯小小受屈,却枉送了性命,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事关尊严,岂是小事?”我对他的观点颇不赞同:“再说了,真有这样的生死关头,什么阴谋诡计,卑鄙手腕,也就不能不用上一用,未必只有折辱尊严求生一途。”

  台下顿时大哗,台上五子也神色各异。

  镝子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话来:“你倒是坦白。”

  我微微一笑:“我只盼自己可以一生坦荡磊落,永远不会有需要运用阴谋诡计的时刻,平平淡淡的娶妻生子,安康终老。”

  镝子目瞪口呆,喃喃的道:“我自认一双利眼阅人无数,想不到今天竟看不透你这么个年未及冠的小子,果然是后生可畏。”

  我一拂袖,大笑道:“长者何必沮丧?留随做人,并不特异之处,所追求的只有‘自在’二字。只愿一生坦荡,是因为说谎太过辛苦;敢将阴谋诡计说穿,是希望知道的人不要真把我逼到那样的境地;不在乎世人褒贬,是因为可以随心所欲;生平无大志,是因为不愿意太累。”

  森子的表情恢复得最快,居然颇为赞赏的说:“不错,不错,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飞扬跳脱,不为世俗所拘。只是你身份所限,才能突出,想要平淡安康的过完一生却是不可能。”

  我想起自己昨日在论工会上的表现与滟容信手胡扯的“身份”,不禁有几分沮丧,情势所逼,身不由己,这时候说什么“平淡安康”的确是没有半点说服力,连自己也没法说服,耳中却听到仲子说道:“你身在是非之中,日后从政是不免之事,我问你,一个国家的政事是否管理得好,该用什么来衡量呢?”

  我巴不得早日离开是非之地,这辈子都不问政事,只是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想想。听到仲子的提问,突然觉得头痛,这个时代的政治与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迥然不同,用什么来衡量好坏我怎么会知道?

  沉吟片刻,我才勉强(www。kanshuba。org)看书吧出一个头绪,慢慢的说:“我认为就目前天下的君主制度来说,应该用五种美德和四种恶政来衡量。”

  “哪五种美德,哪四种恶政?”

  “国家使老百姓受到好处,自己却不耗费;使唤百姓,而不招致百姓的怨恨;君王追求仁德而不贪图财利;管理政务的文官庄重而不傲慢;维护安定的武官威严却不凶恶;这就是我所想像的五种美德。”

  “所谓的四恶,一、君王对百姓不事先教育,百姓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了朝廷的法令,就被杀死;二、君王事先没有对百姓做出预告,事到临头却要求百姓做的事马上达到朝廷的目标;三、君王的命令下得很晚,却又定下很短的期限责令完成;四、君王无止境的索取百姓的供奉,但却从不给百姓恩惠。”

  我开始说话还有些支吾,慢慢的联想到原顺的政事弊端,心有所感,越说越顺,一口气接了下来:“可以做到五种美德,这个国家一定能稳定繁荣,昌盛长安;但如果施行的是这四种恶政,那么这个国家必定贪官污吏挤满了朝廷,强盗匪徒横行了乡里,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社会动荡不安,很快就会覆灭。”

  仲子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我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顺朝覆灭在前,就是因为施行这四种恶政的缘故,前车之覆不远,后人当引以为鉴。”

  四下的人面色大变,只有五子不动如山,云游子更是点头赞同我的说法:“你的评断并不偏颇。只是不知道在你认为,什么样的国家才算是理想的国家?”

  理想的国家么?孔子的一篇礼运大同篇就已经道尽,千万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努力追求,可却又什么时候能够达到?就算我今日在这里再说一篇,那也只不过是空话。

  “选举贤德能干的人来治理国家,人人没有私心,不止亲近自己的亲人,不光是爱护自己的儿女;老人能够安泰终老,青年可以施展才能,孩子受到扶养;那些没有妻子、丈夫、儿女或自身残废的人,得到全社会的人的帮助,男男女女都能找到良好的伴侣。商人困累的时候把货物放在地上,不必看守而自己安心休息;天底下没有盗贼,外出的人安然在外,而不锁闭门窗。”

  仲子静默良久,笑容里竟有些阅尽沧桑的无奈:“一个国家,如果能做到你刚才所说的五美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变成你现在所说的理想境界,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却是千古不变的悲叹,我只能叹息一声:“那样的理想当然不是一时一刻就能达到的。但如果所有的有志之士都致力于此,一代一代的努力下去,推动着这理想国家的建立,那么总有一天这样的大同世界还是会实现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民生子突然出声:“那么你也有志致力于此,追求这样的盛世繁华吗?”

  我一直都在为了求生而累积资本,就连此时想开宗立派,也不是出于什么成就一番大业的雄心壮志,纯粹的是为了搏取嘉凛的信任,谋求脱身之法。

  然则凝神定性,扪心自问,天下男儿却有谁逃得过建功立业,追名逐利的本性?那只宜梦里寻思的大同盛世,我难道就没有一丝想经由自己的双手把它创建出来的欲望?

  不,我是想的,这样的世界我向往着,更希望能籍由己手将建成,但那只是我心里最深沉的向往,最不愿接触的欲望,最不能实现的梦想。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氛围,不是民生子这么端颜正色的询问,我永远都不会将他诉诸人前。

  “人活在世上,谁不希望实现自己的理想,一展抱负,无愧胸中所学?我也想的,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空中楼阁。所以我现在想的,是为这理想境界打一个坚实的基础。”

  民生子明知我这话里有话,却故意不往下接,另起一问:“你认为顺朝倾覆的原因是什么?”

  我心里暗骂一声老奸巨滑,脸上却一派正色说:“表面看来,顺亡于元,实际上,顺亡于己!这就好比一棵大树,被大风一吹既倒,其实风能如此轻易的把树吹倒,完全是因为这颗大树的根部早已腐烂。原顺的暴政使得天下民生凋蔽,百姓揭竿而起,西凤、南荒七郡大乱。西元能从云关以破竹之势迅速攻入安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原顺把调了守卫中昆的四十多万禁军南下平乱,以至于中部空虚。”

  “你说得很对,但这既然只是顺朝倾覆的一部分原因,那另一部分原因你认为是什么?”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民心,中昆百姓苦于顺朝的暴政,对顺朝的统治早已失望,对皇朝的倾覆与否并不关心。他们更关心的,是新的统治者能不能减少赋税徭役,使他们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元兵可以长驱直入,与当地军民不合,守军没有得到百姓帮助有着直接的关系。”

  民生子眼睛蓦地一亮,一扫刚刚的颓丧之气:“在上位者眼里百姓如草芥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的话里,倒是对百姓的作用极为推崇,与世俗观念大不相同啊。却不知你心里如何看待君民之间的关系?”

  我无暇思索,朗声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生子突然屁股上被刺了一针似的一跃而起,脸色铁青, 呆立良久,喃喃地道:“我仁道众门生历经大顺皇朝从衰而盛,又从盛而衰的变化,苦心研究,终于突破一惯的思维,得出天下兴衰成败,不能仅寄托在君王一人身上的新思想。我只道这一想法可以独步天下,开启前所未有的学术境界,不料你小小年纪,虽然没有师承,却凭着自己的历练得出了‘民重君轻’的结论。”

  我看着他一脸黯淡,不禁心中恻然,哈哈一笑:“您也不必过于沮丧,其实像小辈这样的想法,天下学派应该早就有了萌动,只是大家困于千百年来奉行不二的忠君思想,所以硬生生的把这种可能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想法扼死了而已。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说着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了华石染一眼,他知道我是因为“忠君思想”四字,才对他表示支持,也回我一笑,眼中满是鼓励支持之色。

  两人有“同志”之谊,这一笑便分外的亲切。我心里欢喜,转眼却见李琳等人面有不平之色。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纵使能得五子之助,遂我心愿,然则这骄纵无礼,目中无人的恶名,我却定然要背下了。只盼李琳虽然与我交恶,进退之间却依然保有文人风骨仪态才好。

  镝子大为兴奋:“少年人的思想活跃,独成一格,不受世俗所拘,强过我们这些自幼苦读死书的老朽!果然是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你年纪还小,性情不定,开宗立派不免有些勉强。但就学识见地来说,却已能自成一派,立足于学林了。”

  森子抚须大笑:“元兵西来,我只道重兵之下,学术之道就此断绝,不料今日竟能见一新学说崭露头角,学术之道大有可为,有后生如此,老夫纵死亦无憾事!”

  我只道这五人都是老古板,却不料他们竟有如此胸怀,对我赞赏有加,不禁心里又是羞惭又是感动,起身正想谦逊一番,耳中却听到云游子冷冷淡淡的问:“在你心里,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如意的?”

  我心中被这一场辩得淋漓尽致的争论激得豪情大涨,朗声一笑,脱口而出:“展胸中志,平天下冤;赏西凤花,鉴东辽月,感南荒风,观昆山雪;为心之所愿而死,身化烟尘流天下!”

  五子的神色各异,变幻莫测,互换了个眼色,仲子才开口:“留随,我们被困四方楼已有半月之久,外面的情况如何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

  话犹未落,厅外突来一声长笑:“几位贤者既然关心安都的民生大计,何不来问我?”

  那笑声穿云裂石,清朗柔和,带着一股刚强的英气,随着笑声,一条颀长笔挺,雄姿英发的身影踏进厅来,正是嘉凛!

  

  第十三章 天下势

  有容厅里济济一堂的四五百人,有的青年俊美,有的温文儒雅,有的气度从容,有的威仪自生,都是昆仑的一时俊彦,各有神采。可嘉凛轻描淡写的跨进厅来,却似乎有股魔力把满厅的光彩都集到了他一身,厅里的众人刹时黯然失色,为他的气势所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号称杀人如麻的西元天白将军竟是这么个风流倜傥,潇洒绝伦的人物。

  我只有三次在正式些的场合见到嘉凛,一次他在行军,形容不露却杀气凛冽,叫人一见胆战心惊;一次他在寻欢作乐,气势内敛,深藏不露,但却叫我从心底感到一种不言而喻的威胁。这是这第三次见到他,却与我前两次见到气度截然不同。

  此时的他身上气势外露,神采飞扬,有气质、有气度、有气势,却既不是将军的霸气,也不是权谋家的深沉,而是一种允文允武,亦儒亦侠的绝世风华,天皇贵胄的大家风范。叫人一见动容,再见倾心。

  我暗暗惊叹于嘉凛对人性的了解,他的气度风华敛放自如,在不同身份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表现,表现出的,永远都是最容易取得他面对的人的好感的一面。无需质疑,此时他出现的这一形象,可使他在一瞬间连话也不说,就深深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乃至心思。

  我有一刹闪神,心里隐隐约约的有股危险迫近的预感。

  嘉凛走进厅来,目光在厅中巡视一圈,令众人都生出一股被他注视的感觉,嘴角轻轻一挑,那笑容仿佛风清日朗,天空海阔,只让人觉得舒爽无比,除了好看二字,再无它念。

  嘉凛拱手为礼,朗声大笑:“晚辈十三岁时游学天下,只是母妃唯恐晚辈投入名师门下,会养成娇矜之气,严令晚辈只许结交学子,了解民生之计,却不许拜师学习。仲子的〈〈涵光〉〉、镝子的〈〈武道〉〉〈〈论势〉〉、云游子的〈〈争〉〉、桑子的〈〈计苍生〉〉、民生子的〈〈今世问集〉〉几部佳作,晚辈都曾拜读,只觉得字字珠玑,为旷世佳言。深思之下,更是汗流浃背,令人警醒。晚辈观书思人,对五位贤者极为倾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这六部书都是五子穷尽心血所写,文词晦涩,语意深远,便是中昆的学子也因为读解艰难,不敢在学问未深时启读,嘉凛敢在写书的人说起这几部书,自然是真的读过这几本书了。

  他把自己的出身淡淡道来,令人既惊于他的出身,又讶于他的母妃对他与众不同的教养。

  嘉凛贵为王子,却以十三岁的稚龄游学天下,了解民生之计,神工娘子不允他投师,只怕更大的原因是她自信儿子可以吸纳百家之长,独成一家,偏受某一学说的影响太重,并不是好事。再深想一层,更是震撼:这样长远的谋划,用意岂止培养西元的王子?更是培养天下的霸主。

  众学子的呆愕之中,嘉凛已经走上了论衡台,目光直视着我,微微一笑,这笑容却与他对众人的微笑大有差别,眸中另有深意。我躬身为礼,也微笑着说:“十八爷也来了。”

  嘉凛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的拍了拍,笑道:“你为我如此辛劳,我岂能不来?”

  五子面对西元皇子,却实在不该如何自处。

  他们都是难得的智者,自然知道顺朝之亡乃是必然之势,也不见得是只知忠于一家一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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