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广京说着,脸上居然有丝笑意:“老仆决意追随郎君的时候,就知道郎君必然不会长久的留在是非窝里,只是预料不到自己到底是死于刀下,还是随着你受贬出都。能够在声名全盛的情况下安然地退出安都,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晁视拍拍卢广京的肩膀,嘿嘿一笑:“想不到老广也有这样的眼光和头脑。”
卢广京哼了一声,“难道在晁先生的眼里,小人物就不该有眼光和头脑么?”
出了安都,竟连一向拘礼的卢广京也能放开身份说笑,让我不禁一笑:“我们都是小人物啊!在这滚滚流动的历史长河里,我们都只是小人物。”
“是啊,我们都只是小人物!”晁视推开窗户,叹了口气。
“醒源兄是不是觉得现在离开安都很遗憾?”
“是啊!”晁视略带怅然地说:“我们刚刚把国家大治的驾子搭起来,还没有看到它真正的鼎盛兴旺就离开了,心里岂能无憾?”
我默然无语。
船行五日,渐近仑河,越是近南,运河水就越深,水色也从初出安都的青碧渐渐转为浑浊。看着河水的转变,我晁视初出安都的轻松与惆怅都变成了心头的重压。
“我看见赫相的旗了!郎君,应该赫相还都的船。”
姝妙的话让我精神一振,一跃而起,叫道:“快,快停船靠岸,请赫相上船相述。”
赫拉依然一身西元武士的打扮,一眼看过去依然爽朗坚毅,仿佛丝毫不受南荒水灾影响。
我拉着赫拉进舱,摒退了包括双姝在内的所有人,然后才开口:“赫相,南荒灾情如何?圣驾可有消息?”
“仑河中上游的大雨已经开始停了,想来再过几天水势就会渐退。这次水灾,清安郡灾情最重,足有八县全境被淹。大泽、临海两郡灾情稍轻,但被洪灾淹没的村庄也不下百座;至于仑河沿岸的其它受洪水所迫,但灾情不是很重的郡县,那就更多了。估计此次洪灾,失踪的人口不会低于十万,而受洪灾所迫的百姓也不会低于四百万。”
赫拉坐了下来,全身上下涌出一股久压突发的倦意,声音沙哑:“最糟糕的是,圣驾至今没有消息……相君,直到现在,圣驾失踪已经四十三天了……”
我心神俱震,赶紧伸手扶住桌子,慢慢地说:“赫相,你是巫觑,纵使水军没有军情回报,你也应该可以推测得出圣上的吉凶……”
“没有办法推算,相君,圣上的吉凶,我没有办法推算。从你病倒,南荒水灾暴发起,帝星就隐晦不明,无法探测。所以我顾不得其它的事,匆匆南下。”
赫拉伸手在脸上一抹,喃喃地道:“你与圣上结盟同命,可以互相影响运势,可你突然病倒,气场混乱,运势无法推测。而后圣上突然失踪,音讯全无。这次洪灾,清安郡浊浪滔天,洪流所至,村毁人亡,山坡成泽,峰峦变岛,圣上……”
“嘉凛一定活着!”
我大喝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嘉凛还活着!”
赫拉愕然看着我,下意识地反驳:“你怎敢确定?”
“是它告诉我的!”
我反手指胸,大声说:“我相信我的直觉……嘉凛即使殒命,他也会告诉我一声。”
绝不会让我这样在吉凶之间揣想推测,提心吊胆,凄惶惊恐的受着煎熬。
我深信嘉凛至今依然性命无忧,可我不知道他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危险。
其实生死离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不知对方是生是死是平安是祸殃的感觉。那种不确定感,才是把人逼得发狂的根源。
嘉凛,此时我若知道你的确切消息,不管生死,都不会如此的痛心欲绝,神魂难安。
许久,我才将气喘平复下来,喝了几口水,润活嗓子:“我已经下令云关加强警戒,写信请皇太后和……皇后入关。”
“啊?”
赫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相君,你知不知道圣上与你都不在安都,一旦皇太后和皇后入关,你势必大权旁落,日后再难安身?”
“我理应保持最乐观的心态,但必须做最周全的打算。”
我离开安都时,不泛一朝大权旁落的失重感,好在这种感觉不是很强烈,此时听到赫拉问起,已经能够从容的回答:“我身为宰辅,行事就当以天下为重。不可因为一时私念而使朝政有混乱之危,祸及百姓。”
赫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郑重的向我行了个大礼:“我不是向圣上的兄弟行礼,而是向天嘉朝的相君行礼!”
我微微一怔,心情突然有些激越,认真地说:“谢谢!”
四年辛劳,我不敢指望得到“贤相”之称,被天下人认同,但自己从来不敢因为私废公的心事有人能够理解,无论如何总是件让人欣慰的事。
赫拉看着我,郑重地说:“相君急召我还都的用意我了解,也请相君放心:赫拉但有一日身为门下省宰相,一定尽力维护新政,坚持法治正统!”
我掌管着尚书省,趁着国家百废待举,朝野都有接受新法的心理准备的时候,利用几方势力互相妥协互相制衡,将新政的法制体系建立了起来。
我不敢将自己的观念正式的提出来,只想经由法制的确立,最大限度的保护治下百姓的权益,然后在法制的框架内再谋后图。
然而我此时制定法制容易,是否能落实,造就一个法治社会,却是一个长久而艰难的过程。皇权及贵族的特权对法治的破坏是最大的,此次东辽事变,归根到底就是贵族阶层反对法治,谋求特权的体现。
皇权对法治的破坏假如嘉凛和我执掌朝政,还能够彼此互相妥协容忍,将它降到最小。可此时嘉凛生死不明,请皇太后和皇后入关,用以稳定帝位可能空缺而出现的政局动乱,势必使法治受到法制建立起来后最大的冲击。
赫拉轻描淡写的一句“维护新政,坚持法治正统”想落到实处,却意味着他除了被中昆的士族仇视以外,更有在可能发生皇权交迭的情况下,被代表着元族利益所在的皇太后和皇后、继位的皇帝等人视同叛逆。
这样的处境,不止艰难,更是凶险万分。我自认无君无父,面对这种可能陷入险境,也缺乏决断的勇气,万万没有赫拉这样的魄力。
“赫相,维护法治正统意味着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某家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连这点也想不透?”赫拉看着我嘿嘿一笑:“只是某家和相君的立场一样,身为宰辅,负有推行法治,监察天下之职。就当善尽职守,死而后已!”
赫拉这番话说出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由不得我铭感五内,震动敬佩,深深地鞠躬,“赫相,留随多谢你了!也在这里替天下百姓多谢你了!”
“相君不必道谢,说来维护新政,坚持法治正统在日后的十几年里,怕是骂声多赞扬少,相君此时道谢,时间还太早了。”
赫拉显然是真的对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了心理准备,眉目间不见沮丧之色,哈哈大笑:“某家作事,但求不失信于人,不有愧于心,何管他人感激还是詈骂?”
送走赫拉,我有着大局受托得人的轻松,也有对自己职责有亏的愧疚,抑郁良久,才从晁视的声音里惊醒,茫然反问:“你说什么?”
晁视叹了口气,问道:“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三江口岔路,直下是临海郡,右行是清安郡,你想往哪边走?”
“三江口岔路左行就是苏郡,苏郡是世神教的大本营,如果要寻求世神教的救助,左下苏郡求见教宗和教母很有必要。醒源兄,你觉得我绕一天路左下可以吗?”
晁视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因为赫相无法帮你救治同心蛊,对慧生娘子的安危十分担心,不进苏郡你会心里不安。可慧生娘子的现况不亚于好坏二种可能,如果她身体无恙,你去苏郡就毫无意义;如果她身体大坏,你去苏郡就会因为私情牵挂而影响对灾情的处置。既然如此,你不问慧生娘子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大泽、清安二郡大雨初停,抗洪抚民刻不容缓,你岂能因私废公?”
晁视脸色严峻,说得我羞惭不已,叹道:“醒源兄,留随受教了。”
第八十四章
过了三江口,河面大开,浊流翻涌,水声喧天,震耳欲聋。从望远镜里看过去,仑河两岸读报长堤已经加高了许多,堤岸上有人来回巡查,因为大雨已经歇止,天空晴朗无云,巡查的人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大劫过去的轻松。
船队趁着东南风扯帆逆流西行,如果连夜行船,明天一早就能到清安郡了。
“相君,此时仑河水深,航道上的暗礁对船队的威胁不大,不如今夜就连夜行船吧!”
我这念头才动,这次被户部派来主持赈灾的户部侍郎余鉴已经提出了意见,我力持镇定,摇了摇头:“仑河比不得运河由人工疏导而成,水势缓和,航道平整。你看它水色黄浊,波涛汹涌,深不见底,也不知有什么样的凶险。论到指挥船队进退,我们都是外行,还是得由船老大作主。如果他们认为可以夜间行船,那敢情好,如果他们不同意夜间行船,也不能威逼勒令。”
入夜,船老大指挥着船队收帆靠岸,姝妙拿了一条沾满磷粉的纱巾,将桅杆顶端系着的一条桔黄纱巾替换下来。
这在桅杆顶端系纱巾,据她说是为了招引随嘉凛行军的鹰隼雷羽。嘉凛在清安郡沉船失踪,雷羽也下落不明。但雷羽是玉龙雪山出来的灵禽,生得雄健,狂风暴雪潮潮尚且奈何不了它,南荒的风雨应该不至于令它殒命,沉船之时,它应该可以逃出生天。
对于雷羽,无论是我还是双姝,都抱有极大的希望:像雷羽那样的灵禽,最是忠心护主,失主之后一定极力寻找,不死不休。如果我们运气好一点,说不定找到了雷羽,也就找到了嘉凛;至不济,雷羽能翱翔天际,眼力也比我们好,找到它后再使它去找嘉凛,也比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强。
只是桅杆上系驯养时用的纱巾招引雷羽已经用了七八天了,雷羽依然没有动静,由不得双姝提心吊胆。姝鬟还能勉强镇定说些宽慰人心的话,姝妙却已经情绪极度低落了。
我劝慰姝妙不成,反而被她赌气发怒的话勾得更是浮躁,若不是顾及船队里我身份最高,众人都视我为首,不可以露出暴戾之气,便人心不稳,我早已被激得脱队带着双姝先走了。
说来也怪,我心绪浮躁,神不守舍。这种情况以幽冥之说来说,实在是夺魂摄魄的最好时机,我自己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偏偏那股黑暗力量却从我上船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更别说与我意识交流了。这是因为同心蛊还是地域变化,我弄不清楚,只可惜少了个可以探听嘉凛的安危的信息来源。
次日清晨,东南风大盛,船队扯起满帆,快舟西行,不过半日,清安郡已经遥遥在望了。
水退得很快,等到下午船队在由清安郡受灾最重的四县县府凑在一起组成的乌灵山临时办公点时,清安郡的河堤已经悬出了水面二尺多了。
此次清安郡的洪灾,河水经由灵安渠先注入了乌灵县、汝安县、列城县、明坊县四县相连的汝明湖。汝明湖是四县为了农利合力兴修的水利工程,虽然湖的面积不大,却依傍着四县分界的乌灵、列城山脉修建,相当于一个半人工半天然的大型水库,蓄水能力不可谓低了。
只是谁也不曾想,此次的暴雨竟会连下一月有余,仑河水势越来越猛。灵安渠支撑了二十几天,终于堤破水决,仑河河水灌入,一夜之间灵安渠下村庄尽数冲毁,无一遗民。洪水泛滥,淹尽四县平地,群山顿时成了水中岛屿。幸好乌灵、列城两道山脉回环,洪水暂时围在了四县,没有继续肆虐。
嘉凛本来在大泽县犒赏水军,听到消息之后,便指挥水军东下,搜救四县那些躲在高坡上的幸存百姓。
列城山脉以土质为主,连日暴雨倾泻,山体承受不住,大面积的滑坡塌方。嘉凛看见列城山脉汝安段山体滑坡,山坡上有数百名百姓呼救,于是指挥船队靠前救人。
众百姓是被救下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为山体滑坡推挤,本来是在列城山山脚的汝安县镇水庙竟被抬高了,淹没在洪流中的镇水庙的铁塔就变成了暗礁。嘉凛的座船因为吃水深,正撞在塔顶上,登时断成了两截。偏偏此时的列城山也因为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塌方起了骨牌效应,整座山哄然垮塌,将断船的一截埋没了。而另外半截断船和落水的人则被塌山里剧动的洪流卷走,随着垮山出现的决口冲出了四县。
这股被四县两山堵住的洪流,一旦脱出羁锁,便肆虐而去,不过一个时辰,已将四县之后的清远、宜昌、永兴、崇山四县淹没。万幸这四县地广人稀,少数民族多聚居山中,游猎为生,平地上居住的人不多,人口损失不是很大。且崇山正是以山崇岭峻,森林繁茂得名,地势极高,将水势阻在了这八县之中。
这样一来,乌灵、汝安、列城、明坊、清远、宜昌、永兴、崇山八县,俨然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库,与相邻的大泽郡大泽湖连成了一片,蓄洪调水,缓解了南荒七郡其它郡县的压力。
若论百姓的牺牲,没有比这八县更大的;如果按照正常的灾情,官府自然要对这八县极力安抚,以慰民心。偏偏也是在这里,圣驾失踪。五万水军大小两千多条船在水面上穿梭网搜一个多月依然不见人影。
因为嘉凛的失踪,八县府官和水军统帅相约在乌灵山上临时设了办公地,等待朝中的官员前来,或者是赈灾安抚百姓,或者是兴师问罪。
我带着的船队刚在灵安渡口停下,乌灵山联合办事处的官员就已经迎了上来,惴惴不安地大礼参拜。
我知道他们的顾虑,客套一番便直接道:“圣上安然无恙,大家放心吧!”
水军的统帅是天羽十六将里的卫驰,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听到我的话,他毫不客气地说:“水军至今没有圣上的消息,你初来乍到,怎么敢肯定圣上安全?”
我知道天羽十六将各有各的傲气,说话直来直往,不似文官拐弯抹角,回答他的话也直接:“我与圣上结为兄弟,有同生共死之约。我既然活着,他自然安然无恙。”
搜寻嘉凛的踪迹的文武官员经过赫拉的亲自催促,再看到我亲自组织船队南下,神经已经紧绷到将近一触即溃的边缘。唯恐我到清安郡兴师问罪,此时得我好言抚慰,脸上都有松了口气的表情。他们或许不尽相信我的对嘉凛的安危的判断,但却相信我来赈灾,并无拿人替罪的意思。
洪水退后的坡地上,淤泥沉积,来接我的众官员是使仆役背负到河堤上,才勉强维持了衣冠的整洁,以免在我面前失礼。此时他们见我有下船前往乌灵山的意思,卫弛便派了两名身材高大的西元武士过来背我。
我摆手挥退两名武士,吩咐余鉴众人就以我的座船为指挥部,接过八县官员递上来的资料调配物资,不必下船。
“醒源兄,这批赈灾物资还要分出一部分继续运往大泽郡,你就不必随我在清安停留了。广京,你跟晁先生一起走。我这里有姝鬟姝妙和太医药童跟着,也用不着你。”
洪水一日日退去,露出来的景象比起有洪水掩盖之时却更加渗人。由于八县起着蓄洪调水之能,水退之后的地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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