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婉仪柔声道:“谢皇后记挂,臣妾不敢当。”
皇后微微笑道:“皇上一冬都住在温泉宫,那按日子算,妹妹这也该有两三个月了吧,怎么这几日才察觉?”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武婉仪的小腹。
武婉仪微微失落道:“今冬臣妾在这长庆殿中,无一刻不在挂念皇上与皇后,未曾留意自身,请皇后责罚。”
皇后笑道:“妹妹言重了,你身怀皇家子嗣,当赏才是,怎么说罚呢。”
武婉仪微笑,低头不语。
皇后又道:“本宫已拟定,每日让崔太医来长庆殿问诊,妹妹可要保重身子啊。”
武婉仪依旧柔声道:“多谢皇后费心。”
皇后笑笑,道:“赏赐内务府会送来,我也不打扰妹妹了。”
说罢皇后便起身,略微整整衣衫,缓步走向殿外。
武婉仪起身恭送皇后,直到一队宫人都已行远,她才开口道:“杨女史,起来吧。”
杨雍容这才得以起身,道:“谢娘娘。”
武婉仪望着那渐远的朱红衣衫,轻轻道:“此番皇上避寒温泉宫,虽携皇后同往,但听闻我有孕后,便匆匆回来。她如此来去如风,该是很讨厌我这长庆殿吧。”
雍容道:“娘娘既得陛下盛宠,何必计较其他呢。”
武婉仪神色一黯,道:“盛宠?盛宠便是因几句戏谑,就将我留在宫中这许久,不闻不问。”
雍容却道:“恐怕正是因为皇上在乎娘娘,才会因几句戏谑动怒,娘娘又何必伤怀呢。”
武婉仪看向雍容,惊异于平日沉默寡言的杨女史会出言安慰自己,也惊异于她说得如此坦诚。
武婉仪只淡淡吐出这两个字:“谢谢。”
“娘娘当保重身体才是,臣还需回南熏殿。”说着雍容行了一礼,道,“微臣告退了。”
从长庆殿出来,雍容独自前往南熏殿,一路上想着皇后那目下无尘的样子,而且似乎对自己还颇有敌意,雍容不禁叹了口气,转念又想到皇后给武婉仪安排的的崔太医,估摸着应该就是崔子衿,不如去问问他,想起他那淡然温和的样子,雍容只觉得心中一暖,毕竟,在这宫里,还有这么一个朋友。不过既然是皇后安排的,若他是皇后那边的人,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思来想去她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南熏殿。
殿内李隆基批着奏章,高力士也在一旁的矮桌上阅着奏折。玄宗理政,一些小事微情都是由高力士处理,要臣重奏则亲自批阅,足可见他对高力士的器重与信任,如今他更是被封为右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甚至有时李隆基都呼其为“将军”。
只见高力士递上两道折子,道:“皇上,突厥十姓二千余帐来降,灵州驻将程非墨以突厥反复无常,狡诈难驯,请以逐之。睦州刺史宋璟则奏应以厚待之,方可感召各方,使之归降我大唐。”
李隆基沉吟片刻,道:“宋刺史所言不谬,我大唐既愿纳天下,又何惧突厥区区数千人,赏以牛羊马匹,金银布匹,以示圣恩。”李隆基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将军既然单独提起此事,怕也有些见解吧。”说着嘴角轻轻一勾。
“皇上圣明。”高力士道,“臣以为突厥所处乃军事重地,为防其反复,不如施以重赏,另选一处地方,让其安定生息。”
李隆基颔首道:“将军所言,深得朕心。”
雍容却在想突厥这几千人选择了投降,虽然得到重赏,却仍旧要被迫离开故乡,想着就不禁轻轻一叹。而这几不可闻的一叹,却落在了李隆基耳里。
他侧目看向雍容,道:“杨女史缘何叹息?”
雍容看着他无怒无喜的目光,道:“臣只是有感于突厥数千人将远离故土。”
李隆基正声道:“这便是天下、大势。”他说得极缓,声音也不大,但每个字在殿内回荡,又砸在雍容耳中,尽显帝王威严。
雍容低首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李隆基收回在雍容身上的目光,对高力士道:“力士,将朕平日所习书法取来。”
片刻,高力士取来一叠纸笺,李隆基微微示意,高力士将纸笺递与杨雍容。
李隆基看着手中的奏章,头也不抬地道:“改改你那柔善的笔法,以后替朕代笔。”
雍容自然知道他是说与自己听的,道:“臣遵旨。”
高力士则引她至外殿的案几旁,□研磨铺纸,雍容执起笔,回首看看内殿的李隆基,想起昨日种种,又想起武婉仪因戏言而被置宫中三月,皇权,在这个时代,如此的不容忤逆。
好容易挨到了晚膳时辰,李隆基摆驾去了长庆殿,无论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还是仅仅因为美貌的武婉仪,他还是去了那里,用不了多久,那个抱怨李隆基将她留在宫中三月之久的女人,就将宠冠后宫吧?历史应该不会错的,雍容想着,独自回到了太史局。
推开自己居住的院落,院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在自斟自饮,雍容一看,不是崔子衿是谁。
崔子衿察觉到有人过来,只略略一侧首,又回过头独饮起来。
“子衿……”雍容来到他身旁坐下,看着他已然微醺的眼,清皎如他,也会有这种迷蒙颓丧的神色。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来慰藉他,只是揣测着怕是与皇后有关,只轻声试探地问道:“皇后安排你每日给武婉仪问脉?”
崔子衿颓然一笑:“是我自请的。”说着又饮尽一杯酒,道,“三月不见,惠婉憔悴了许多。”
雍容不解惠婉所指是谁,疑声道:“武婉仪?”
崔子衿看了看雍容,恍然想起她失忆的事,点了点头,确定了她的猜测。
雍容还只是怔怔的,疑惑着李隆基的宠妃与崔子衿之间的关系。
崔子衿却悠悠道:“雍容,我真羡慕你,能把那些前尘往事一忘了之。”
雍容也拿起一只杯,斟了酒,或许他唯一需要的,只是有一个朋友陪他同饮一杯,听他诉说悲苦。她仰头喝尽杯中酒,酒并不浓,不知他喝了多少杯才成了现在这样。
“惠婉早知自己有孕,只是皇上不在宫中,她没有庇护,不敢声张。”说着他默默饮下一杯,“两小无猜弱许年,我却只能看着她入宫……看着她期盼着皇上的眷顾,如此才可在这宫中生存下去……”他笑笑,索性执壶而饮。
“子衿,或许,在这世上,生存远比爱情重要。”雍容怅然道。
“可是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崔子衿闭上眼,低声说着。
“怎么忍心……”雍容沉吟片刻,想到野史流言之中,所有传武惠妃之子是皇后所害,想着她不禁问道,“莫非皇后……想……对武婉仪不利?”
“崔王两家,世代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子衿缓缓睁开眼,眸中的神色都沉了许多,幽黑得让人看不见透彻。
汲镂王、土门崔与冈头卢、荥阳郑并称天下四姓,自南北朝起,虽朝代更迭,而四姓地位却从未被撼动,朝臣后妃,四姓之人颇多,当今皇后也是出自汲镂王家。
雍容看着眼前这个平素疏朗澹泊的崔子衿,他已是酒浓醉醺,他在家族与惠婉之间的抉择,雍容似乎已经明白,可是这个让他割爱醉苦的士族门第,正是在盛唐走向衰落。
美人指尖美玉碎,乐游原上乐游行
那夜之后,崔子衿又恢复了淡定从容,如同不曾醉过。
李隆基几乎夜夜都宿在长庆殿,无论是尊为后宫之首的王皇后,还是当今太子的生母赵丽妃,一时风头都输于武婉仪。
雍容日则伴驾习字,夜则观星读书。她又被召回内殿,李隆基偶尔会与她聊几句,未免疏失,她谨言慎语,除了对自己熟知的历史事件预言一二,其他一律缄口沉默。
“臣夜观星象,见龙尾九星有阴霾笼罩不散。尾星属东,其星明的五谷丰,如今有阴云不散,恐不利稼穑。状若阴云,不利稼穑,其为蝗。臣断言,东方将有蝗灾。”
六月,山东诸州大蝗,飞则蔽日,下则食苗。紫微令姚崇奏请使人驱扑焚杀蝗虫,以救秋粮。因有预知,田间尚有收获,未有饥荒。
推演占卜,原来也不是很难。
七月,刑部尚书李日知卒。
各方举荐不断,雍容虽不知李隆基意属于谁,但次年宋璟任刑部尚书却是史上明确记载的。于是她举荐宋璟,为人刚正不阿,刑赏无私,官历经五帝而不骄,且对突厥降民宽仁厚待,有李日知执法宽平之风,执法之策能长久稳固,亦是长治久安的必须。
举贤善导,似乎也不是很难。
八月,武婉仪如期诞下麟儿,李隆基欣喜无比,时常陪伴武婉仪,对她宠爱有加。
崔子衿见武婉仪身体渐愈,则以身染小恙为由,推辞了为武婉仪诊脉之职,荐了其他御医。这半年中,他尽心为武婉仪问诊侍药,再未曾到太史局与雍容闲叙。如今一时闲了下来,又推开这间院落的门,夕阳洒在院中,竹影婆娑,安静平和。上一次来这里,还是那次醉酒,这一生,不会再有那样的醉了吧?他悠悠地想着,寥落地笑笑。
雍容从南熏殿中回来,见他神态怏怏,想到他始终还是没有对他心爱的女人下手,并保着武婉仪母子平安,心中浮起一丝安慰。只是如今武婉仪更得盛宠,恐怕是王崔两家不愿见到的,也是他不愿见到的。这种被困在感情纠葛与宫廷斗争中的心情,旁观者真是难以开慰。
崔子衿见雍容踏着余晖走来,悠悠地道:“向晚人归来。宫中也只有这黄昏时分,才会这般安宁美好。”
她看看渐沉的夕阳,想起李商隐那句“夕阳无限好”,乐游原上的夕阳,一定比宫中的美吧,她微笑颔首道:“听说乐游原的夕阳很美,不如改日同往一赏,如何?”
崔子衿点点头道:“在这宫中困了太久,出去走走也好。”
自武婉仪生产后,李隆基在南熏殿办政的时辰渐少,雍容想自己请几日假应该也不是难事。
次日,南熏殿内。
雍容向李隆基奏请:“臣恳请陛下准臣几日假。”
“哦?”李隆基手持奏章,抬眼看向雍容。
“陛下近来常在长庆殿中,臣在南熏殿也无主可奉,何不准臣所奏?”雍容试探地问。
李隆基一笑,他近来心喜常笑,但这一笑却十分自得:“朕不在南熏殿,爱卿就索性告假?”
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他一问,雍容却凭空生出几分愤懑,他每日陪着美人爱子,却让自己在这殿里空耗着,于是转而义正言辞道:“臣以为,陛下当以朝政为要,近来奏章堆延,朝中批议已多。”
李隆基笑意不减,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像那班朝臣一样,以退为进地劝谏?”
“臣不是……”雍容无言,李隆基居然以为自己是以告假来劝他勤勉朝政。
“那是为何?”李隆基索性放下奏章,发此一问。
“宫中夜间灯火不熄,于臣观星有碍,所以臣想去乐游原小住几日。”雍容说完,自觉这个理由编得还算不错。
此时,殿外通传皇后驾到。
半年多未见的皇后一身橘色宫衫,向李隆基行过礼。
雍容低头拱手,正欲向皇后行礼,却听李隆基向她道:“免礼了。”
雍容回了一声:“谢陛下。”抬起头看到皇后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李隆基转而向皇后道:“何事还亲自来此?”
皇后一笑,这才收回停在雍容手上的目光,向李隆基递上一份绢书,道:“这是赏赐武婉仪的单子,臣妾请陛下过目,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增补。”
李隆基略略扫了几眼,道:“按此封赏便可,有劳皇后了。”
皇后却道:“我也想向皇上讨个赏,不知可否?”雍容看眼前的皇后娇柔软语,哪里还有当日在长庆殿的飞扬跋扈。
李隆基轻轻一笑,道:“但说无妨。”
皇后道:“臣妾听闻今年岁首,龟兹进贡稀世玉镯一双,不知陛下可愿赏与臣妾?”
李隆基微微凝视皇后片刻,侧首道:“高力士,着人将玉镯取来。”
高力士会意,退出内殿。一时殿中也无人再言。
李隆基看看雍容,道:“朕准你乐游原小住,便宿在歧王庄园上吧。”
雍容听言,忙谢恩。皇后却颇有疑惑地看向雍容。
少顷,高力士又入殿内,将一锦盒递与皇上。
李隆基打开锦盒,只见盒内是一只盈白温润的玉镯。雍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腕间,似乎明白了方才皇后的凝视,这镯子分明与自己所戴的是一对。她偷偷抬眼看向李隆基,威仪俊朗的眉目间,含着淡淡的笑意,他似察觉到雍容的目光,微微冲她挑了一下眉。雍容忙敛了目光,心中一阵错乱。
李隆基笑向皇后,道:“美玉赠佳人,此镯便赏与皇后。”说着,执锦盒的手向前一伸。
皇后言谢,双手去接锦盒。不料就在触及锦盒的一瞬间,李隆基却忽然松手,锦盒略过皇后的指尖坠向地面。
玉镯应声而碎,即便支离破碎,仍旧是玉条如脂,玉屑如雪。皇后大惊,也不顾地上的碎屑,忙跪下谢罪,道:“臣妾不慎,请陛下恕罪。”
李隆基只略显惋惜地道:“可惜了。朕再择他物赏给皇后吧。”
皇后跪谢:“谢陛下不罪,谢陛下赏赐。”
李隆基温声道:“好了,退下吧,朕也该批奏章了。”
皇后走后,雍容只是思忖不过来皇上这是何意,皇上不愿赏赐给皇后就假装失手,将镯子摔碎,却又将另一只赏给了自己。
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批了几本折子,就对高力士道:“力士啊,摆驾长庆殿吧。”
雍容暗叹李隆基心中只惦记着武婉仪,正当她如是想着,李隆基向她道:“三五日便回来,深秋原上萧条得很。”
雍容诺诺地道:“臣遵旨,那臣告退了。”
李隆基颔首应允。
当雍容步出内殿,隐约听到身后有声音道:“这可成了独一无二了,不过她也当得起。”
雍容回到太史局便与碧心一起收拾行装,又知会了崔子衿,次日清晨,一行两人便驱车向乐游原而去。
乐游原在长安南郊,西望大雁塔,东有青龙寺,南面曲江池,其地势高耸,高平轩敞,登原四眺,长安城尽收眼底。
此时已值深秋,草衰木凋,景色较春夏的青翠葱茏,是不能及的,但对于久居宫中的两人来说,这片连天衰草却是难求的轻松与自由。
晨起的阳光还没有暖意,秋风微寒,白露团团,远望起来一片枯黄之上,覆着一层轻轻的白色。青龙寺传来晨钟阵阵,城中人家炊烟渐起,朝阳将长安城染成金黄。
崔子衿背手而立,悠悠感叹道:“长安,真美。”
雍容颔首道:“嗯,长安,有千年的沧桑,又有不息的生机。你看,那每处炊烟,就是一户人家,每户人家又有着他们的欢喜忧劳。”
阳光映在雍容眼中,崔子衿看着她眼中的光彩,微笑地眯起眼来。
雍容继续说道:“有人会为了今日多赚得了几文钱而开心,有人会为了衣裳不如别人的好看而不悦,有人会为了野兽食了秧苗而悲伤,有人会为了孩子顽劣而苦恼。他们都为这极其平庸的生活辛劳忙碌着,他们都那么用心用力地生活着。”
“用心用力地生活着。”崔子衿沉吟着,望向皇宫,轻叹道,“我们怎么就不能呢?”说着,他袖中的手握了一握,这双手,连自己的命运也握不住。
雍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兴庆宫,这半年多在皇宫中,她揣摩圣意,苦临书法,研习星象,为的都只是做好做像这个女史,她早已屈从于这个时代,渐渐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