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不是缘分深重,谁都不信。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阑看了看邰世涛,“你也不是外人。”
她两个“外人”语气略重,邰世涛哪里听不出来,加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杀海鲨,挟持海姑奶奶,而他背着纪连城仓皇逃奔,自舱底落水,海里当时落水人太多,难免碰撞,他背着纪连城有些吃力,正挣扎时忽觉身子一轻,回头瞧时便看见容榕竟然也跟着下了水,帮忙托住了纪连城。
看他转头,她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凄然,随即恢复了平静,问他:“太史总督……是你姐姐?”
他微微犹豫,终于点头。
她抹一把脸上水,对他有些恍惚微笑,“真巧,她是我嫂嫂……她很厉害,很让人喜欢,不是吗?”
他怔住,忽然觉得不安,而前方不远处山崖阴影里,苏亚等人已经过来接应,他没能把话说出口,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纪军营,两人自然分道扬镳。事后他想起当时她神情,总觉得滋味复杂,不知是涩是苦,想着她当时应该算是受伤了吧,那样一个尊贵女孩儿,受了这样委屈,必然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结干净。
没想到今日她会过来,世上没这么巧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纪少帅赴宴一定是他,才赶过来……
邰世涛低着头,将双手拢双腿间,微微有些不安。
片刻容榕进来,两人一见她便怔了怔,这丫头居然恢复了女装,还是彻彻底底女裙。粉紫衫子,银白闪珠缎长裙,裙角错落有致绣几朵紫云英,裙摆下探出白色镶紫边小小绣鞋。碧玉钏,宝石簪,明珠耳珰点翠镶,几件首饰精致华贵,又恰到好处色泽柔美,配着这一身极女性美衣裙,整个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辉。
她微微瘦了些,乌黑鬓发掩着小小脸,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精巧可爱。但肌肤光润,分不出那缎子般黑发和玉一般脸,哪个养眼。
太史阑眼神里有赞叹,她见过容榕女装,但依旧没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来这么美,娇俏精致得让人不忍靠近。
不过容楚妹妹,有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俩仿若受天神眷顾,天生明珠玉润气质,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辉光。
太史阑瞟了邰世涛一眼,他只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太史阑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点怪异,按说两人共同海上历险,又一起对付了纪连城,能合作做这样事,说明彼此信任且情谊深厚,怎么如今见了面,一个恨不得能缩到墙角去,一个垂头看衣角。
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拘泥忸怩人,怎么尴尬成这样?太史阑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悟——当年轻男女开始不自时候,是不是就是情窦初开时候?
她只猜对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着那低头玩衣角姑娘,觉得有趣,几个月前这孩子还一身男装爬她墙头,一副倾心追求模样,如今就好像忽然开窍,羞答答娇滴滴。女人真是一种神奇动物。
“容榕,来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俩。”她对容榕招手。
容榕上前来给她行礼,一双雪白手交叠腹前,姿态优雅。她毕竟出身豪门,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好姿态。太史阑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见时也是这般尊贵。
太史阑天生冷峻,实不擅长拉皮条,看出这两人有问题,却也做不到极力拉拢,只是瞧着邰世涛那忽然畏缩起来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涛,你和容榕是认识吧?”
被点名邰世涛无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见礼,容榕脸红了红,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
太史阑听这称呼,唇角一扯,这小丫头倒挺自来熟。
邰世涛回礼,低声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阑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却依旧笑着,她笑容和几个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带着淡淡坚定。
太史阑眉头皱了皱,又瞪了邰世涛一眼,邰世涛垂下头,心中滋味苦涩。
“你们一个是我义弟,一个是我妹妹,该熟不拘礼。”太史阑道,“世涛,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带人守门口,以免被人瞧见这和乐融融一堂。
其实也说不上和乐融融,那两人对面而坐,互不交谈。邰世涛双手搁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容榕专心和太史阑说话,身子微微斜着,眼角余光罩着邰世涛。
太史阑瞧着也无奈,她干不来红娘事情,只得和容榕说几句闲话。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太史阑总督府,先苍阑女军营地里混了一阵,后来干脆营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丽京国公府来过几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当不知道,后来渐渐老国公夫妇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劝住了,照容楚意思,容榕静海还比丽京安全,丽京不全是容家地盘,可静海却是太史阑地盘。
聊了几句,史小翠过来说菜色齐备,太史阑站起身,觉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坠,她吓了一跳,以为要生了,不动声色地等了等,好只是这一下动静,随即又恢复正常。史小翠眼光疑惑地看过来,太史阑摇摇头,只道:“有些腰痛。”
容榕却站住了,怔怔地瞧着太史阑肚子,“嫂嫂你……”
太史阑没想到她不知道,无奈地扶着肚子,道:“肚子里有个崽。”
容榕瞪大眼睛,一脸受了惊吓表情。她还真不知道太史阑怀孕了,苍阑军营里花寻欢等人守口如瓶,丽京来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轻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惊扰太史阑,也没有告诉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欢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阑笑了笑,“你俩一个做舅舅,一个做姑姑,都给我准备好见面礼。”
容榕瞟一眼邰世涛,脸又红了。太史阑玩味地瞧着她,心想这姑娘不是想着要改做舅妈吧?
三人进了议事堂旁边饭厅,太史阑是个对生活不讲究人,她府邸里所有建筑都没那些附庸风雅名字,只以功能划分,简单明了。
帘子密密地拉了起来,太史阑主位坐下,招呼两人吃菜,指着一道芙蓉乳鸽道:“这是我府中大厨名菜,选细嫩乳鸽,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鲜芙蓉花瓣、香菇、参茸等物,入高汤蒸成,是丰腴鲜美,尝尝。”
两人都笑应了,各自伸出筷子,对准了乳鸽腿。
啪地一声,两双筷子撞一起,两双明亮眼睛也撞一起,各自对望,各自躲闪开来。
太史阑双手撑着下巴,瞧。
两人垂着眼,让开了对乳鸽腿掠夺,筷子一落,都落了乳鸽翅膀上,筷头银链相撞,当啷又是一声。
太史阑换个坐姿,瞧。
两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闪开来,都默不作声,干脆一人扯住一边,一拖。
乳鸽两只翅膀分离,两人再对望一眼,将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时递向太史阑,“姐姐请……”
异口同声。当啷一声,两个装了乳鸽翅膀金边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阑噗地一声笑出来。
那两人脸色都瞬间成了大红布,慌忙将小碗往太史阑面前一墩,慌慌张张坐下,都赶紧操起筷子吃东西好掩饰尴尬,谁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腊味合蒸,啪一声,两双筷子再次撞一起。
太史阑这回忍住了笑,将两个小碗推到两人面前,道:“一人一个,各自吃,这回可不会撞筷子了。”
两人低着头,连客气都忘记了,赶紧端过小碗,埋头吃。邰世涛吃得狼吞虎咽,将骨头咬得格格响,毫无平日大家子弟风范,容榕吃得细致优雅,一边吃一边偷偷瞟他。
太史阑摇摇头,自己随便夹了些东西吃着,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点烦躁,看着身边这对活宝,心情才稍稍平静些。
……
总督府院子后,负责督造扩建工程管事给工人们派发工钱,一排排大车巷子外等着。
这些给总督府做过工工人,将会拿到工钱后,立即被送上这些大车,送出城外,到城外帮助一些村庄架桥,这是总督府为这些工人安排活计,同时也是为了盯紧这些人行踪,确保他们太史阑生产前后,无法再接近总督府,无法再传递任何消息给别人。
这也是容楚安排。容楚一直认为,总督府扩建会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但当时扩建已经开始,无缘无故叫停不合适,太史阑也不以为然,认为不必小心过度,也不必剥夺了别人生路。所以扩建继续进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备。
工人都已经领过工钱,要上车了,忽然一个黑瘦少年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那管事走过去,认出这少年就是那个北方难民。这少年虽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却从不打折扣,而且气力也大,一人抵两人用,管事对他印象不错。
“大爷……”那少年张大惊惶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给我簪子丢了……”
“一个簪子,不值什么。”管事不以为然,“总督府工钱不低,别伤心了。要么帮你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头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泪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个铜包银……但那是我娘陪嫁……剩下后一件……我娘死逃荒路上……临终前就留了这个给我……”
众人都是穷出身,听着便忍不住唏嘘,都主动帮他寻找,一旁看守大车人虽然有些不耐,却也等着。大家都知道总督大人虽然冷峻,却是怜贫惜苦,尤其不允许仗势欺人之类事情发生,谁也不敢吵闹起来,给自己带来麻烦。
找了一圈没找着,有人便道:“莫不是刚才落了府里?”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刚才后一遍检查密道,都是弯身低头,一遍遍摸过去,又不许点灯作业,东西那时候掉落,再正常不过。
管事皱皱眉,道:“已经结束工程,不允许再进入。这是史姑娘命令。”
那黑瘦少年也不恳求,只坐地上哭泣,一遍遍墙根下,石头底摸索,乌黑手指沾满了秽物,指甲也渐渐翻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滴污浊手指上,冲出一条条泛白沟。
众人瞧着不忍,也知道他这样找是徒劳,东西如果这里,这么多人帮忙寻,早就看见了。
管事也开始犹豫,这孩子不肯放弃,如果硬拉他上车,一路哭过去,到时候他倒背个仗势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误时辰,城外村子那边还等着呢。
众人也纷纷求情,那管事想着,也不必让他进去,只让他外围转转找找,好歹安他心,也算有个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门人说,我工牌落里头院子花石上,派你进去拿。你前头院子里找找就罢了,刚才咱们去地方可不许靠近,那里我们也进不了。”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满脸都是感激泪水,“我就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罢了,绝不会靠近正厅和后头!”
管事听着这话,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不过又想不出什么不对,点点头,嘱咐他去回,挥手让他去了。
黑瘦小子弯身离去,并没有凭腰牌进入府门。脱离众人视线后,他忽然直起腰,步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只是这么一直腰,这少年刚才畏缩可怜之态忽然都不见,眼眸闪动间光芒冷冽。
他目光墙上扫过。一处墙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个古怪标记,抬起头,对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细碎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
他轻轻纵身,根本没怎么作势,人已经到了树梢。
这里离总督府还有点距离,但远远地,可以看见总督府前院。
树荫里有低低对话传来。
“等了你好久!”
“里头看守得太紧,一步自由都没有,我是眼看要上车了,才冒险编个借口过来!”
“废话少说,那地道你确定前院?”
“不……可能是一个大工程,贯穿全院,我只接触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么用……”
“有用……你可以选择我知道那部分。”
“但她可未必会选择你知道那部分!”
“自有办法,你听着……”声音加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一个粗哑声音道:“议事厅……竟然那里……我还以为是她房间……”
“我来了这么久,只远远见过她一面,还是背对着……”黑瘦少年声音,“她这半年深居简出,这不合她性子。我曾经翻遍所有阴沟,找到了一些药渣……”
“怎么?”
“她可能怀孕了……”
“啊!”树中人似乎被这消息惊得忘记言语,“她不是还……还没……”
“这个贱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声音充满恨毒。
“这么大事,你能确定?”
“当然。”黑瘦少年冷笑。
那个人怀孕时,因为胎像不稳保过胎,后来又试图催产,她为她寻过名医,对这些药方清楚不过。
现大家都沦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驱逐到偏宫,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来越紧儿童失踪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时无地方可去,想想发生这许多事,受到这许多罪,归根结底都是太史阑那个贱人导致,干脆,就来静海。
千辛万苦来了,不见到点血,怎么对得起这一路筹谋辛苦?
“如此甚好!”树中人声音满是欢欣,“难怪她如此小心,原来现今当真是她虚弱时刻!”
“你知道那边机关怎样?”
“我们不可能接触到机关,但是我用了一点法子……你们可以试试……”
“你有什么好建议?”
“总督府守卫严密,但近却显得薄弱。海峡那边打起来了,那几个厉害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们都会赶回来,所以只有今天下手。外头守卫太多,直接闯也不行,你闯进来,她避进去,往乌龟壳里一缩,咱们还是白用功。”
“那你说怎么做……”
“咱们两路人马,一路虚张声势,逼她进入密室,一路提前进入密室,那里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个坑避险吗?就让她顺便把自己也给埋了吧!”
“好主意,密道进入方式你有没有?”
“用我办法……”
片刻后,树叶拂动,黑瘦少年无声下了树,顺着墙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里转了一圈,目光议事厅严密窗帘上扫了扫,随即速地出了府,满面沮丧地将腰牌还给了管事。
众人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东西没找着,都安慰了他几句,管事便赶紧安排人上车出发。
路走了一截时候,遇上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隐约有人听见似乎有噗通一响,因为车子里很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也便算了,到了地头清点人数,发现那个黑瘦瘸子不见了。
管事怔了一会儿,想着那孩子可能还是不死心,回去找母亲纪念物了,叹了口气,命令这边先开工,准备等事情忙完,回头再和府里大管家禀告一声。
……
这似乎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议事厅隔壁饭厅里,三人之席刚刚进行没多久。
帘子拉得紧密,将里外视线都遮挡,太史阑自然也不会看见一个花园里寻找母亲遗物工人。
密闭帘子挡住阳光,大白天屋子也点着灯,太史阑觉得闷气,一边给两人布菜,一边有所感触地道:“希望不久将来,我们一起吃饭,不用再偷偷摸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