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病了?”颜生锦吃了一惊,“怎么没听人跟我说起?”
方若宁连忙道:“大约是他们看你也病着,怕你忧心吧。”
“我去看看。”
颜生锦说着便走,方若宁一把拉住他,没来由地一丝惊恐泛上心头,“你不走了吗?”
“会走的。”颜生锦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眼睛却忍不住瞥向了后院,“你到马车上等我。”
一走到花千初的门口,就闻到一股药香。药香里夹着雪渚烟的香气,悄悄地逸出房间。颜生锦抬手掀开帘子,正迎上庆云要往外倒药渣,见他进来,悄悄摆摆手,把他拉到门外。
“她病了?”颜生锦的声音有些低哑,“什么病?多久了?”
“差不多跟你同一天吧。”庆云说,“是给我气病的。”
颜生锦不解。
“我直接挑明了告诉她,你宁愿受苦也不愿娶她,伤了她的心。”庆云微微叹息,“希望能以毒攻毒,她痛定思痛,从此放下你。”
颜生锦微微低下头,半掩的眼帘里有难掩的疼痛。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永远的守护(2)
“也希望你能放下她。”庆云忽然说。
颜生锦脸上微有些意外,放下千初,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两个人里面,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放下,那另一个就太痛苦了。”庆云说来,脸上有些沧桑,似乎感同身受,“既然你知道她放下了你,就可以远离痛苦,从此快乐。你为什么不试着放下她?你已经娶了妻子,你也应该放下痛苦,去享受自己的快乐。”
年初的天气仍然很冷,风中却开始有了一丝春意,颜生锦看着屋宇之上的瓦蓝天空,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这么淡泊,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千初不是我的痛苦。”他看着庆云说,唯一一次,面对面地对着一个人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她就是我的快乐。”
对千初的爱,的确是一段不该萌生的情感,可同样,也是心底深处最甜美的秘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只是看一眼,不会吵醒她。”
他真的只是在旁边看着她。甚至不曾走到床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张杏红缎被外露出的睡颜。
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脸上仿佛还有泪痕。
就像她五岁那年的模样。
他的眼神里有三分迷醉,三分怜爱,三分思慕,还有一分痛楚,就这么看着,一步也不曾走近。
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守护。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吧——
即使永远都不能靠近,也不曾想过要离开。
城西一家店铺掌柜要回老家,后面的院子正好空出来,颜生锦暂时把住处落在这里。
临街的是店铺,摆满了琳琅的布匹,往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是账房,一间库房。然后才是一所院子,小小五六间房屋,中间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店铺的两个伙计帮着将东西搬下马车,其中一个方若宁看着有几分眼熟,伙计——
方若宁舒心地吐出一口气。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她笑着跟颜生锦说,“我们在这里吃一日三餐,在这里慢慢变老——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
只是两个人的!
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
那个美丽得有些过分、天真得有些过头的花千初,就让她在花家大院里做她的大小姐吧!永远,永远也不要出现在他们夫妻的生活里了!
从此以后,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四五口人过起了小日子。
颜生锦的身体渐渐恢复,白天都是在账房中度过——除了这间店铺的每日生意外,还有其他各个店铺的掌柜的过来议事。有时也会出趟远门,那一定是因为收到了别处店铺的紧急信件。
方若宁便挺着肚子替他打点行装——夫妻,夫妻,这才是夫妻。她虽然成过一次婚,可是几乎还没有和丈夫建立信赖和感情,就已经家破人亡。直到遇见了颜生锦。颜生锦天生就是可以给人信赖的人。只要有他在身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解决。
是这样一个人呵……方若宁时常这样出神。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吧?虽然夫家破败,虽然娘家不收留,但上天给了她颜生锦!
这,就足够了。足够弥补之前所有的不幸。
日子过得平缓和乐,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时候忍不住幻想,如果这个孩子是颜生锦的该有多好?不,不。她随即告诉自己不用幻想,她是颜生锦的妻子,往后的时间里,有无数的机会为颜生锦生孩子。
是的,总归会有一个属于颜生锦的孩子。虽然成亲至今颜生锦都没有碰过她,那也是顾忌她有身孕的缘故……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们就可以做真正的夫妻了。
方若宁甜蜜地想,一面在灯下替小孩儿做衣裳,颜生锦从账房回来,小丫环珠儿打来热水给他洗脸,他道:“若宁,晚上就别做了,早点休息吧。”
方若宁听话地放下了针线——要的就是他的一句体贴呀!
珠儿退下去,房里的灯熄灭,帐幔放下来。随着胎儿渐大,方若宁渴睡得很。几乎是头挨着枕头就睡了。半夜觉得燥热踢掉了被子,恍惚中有人把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颜生锦说:“千初,盖好被子。”
像是有只手突然把她从梦境里狠狠地拽了出来,又像是有人重重地把她推进了噩梦里,方若宁猛地睁开了眼。
颜生锦的眼睛仍旧闭着,仿佛不曾醒来。
“颜生锦!”方若宁厉声叫道。
颜生锦自睡意中醒来,见到方若宁头发披散,面容凄厉,一怔。
“你刚才叫谁的名字?”方若宁尖声问,“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颜生锦恍惚中隐约感觉到身边的人踢了被子,在半梦半醒间,神魂缥缈,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千初小的时候,因为做噩梦,一定要跟着他睡。千初总是乱踢被子,头些时候,他会被惊醒然后替她盖上,后来慢慢地习以为常,朦胧中察觉到,朦胧中替她盖上……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永远的守护(3)
看到方若宁这副模样,他心里微微一惊,难道,他刚才叫了千初的名字吗?
“你还想着她?!”方若宁淌下急泪。难道这段平静和乐的日子,都是假象?尖利的真实刺破了她美好的幻想,方若宁狂乱起来,“你看清楚!你看清楚!躺在你身边的,不是她花千初!是我方若宁!”
颜生锦舔了舔干燥的唇,脑海里滑过庆云当初说过的话:“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看着丈夫用尽所有心力去守护另一个女人而不心生妒意的。”
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以为可以永远地瞒下这份感情,不让任何人得知,哪怕是身边最近的一个人。是的,白天他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可是在晚上,可是在睡梦里,没有了理智的束缚,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依然是“千初”。
面对方若宁凄厉的责问,他竟无言以对。
“对不起。”他低声道。
“对不起?”方若宁面容几乎要扭曲起来,“你承认了?你承认了?你承认你夜夜梦里的人都是她了?”颜生锦披衣起床。
“你要去哪里?!”方若宁的声音蓦地焦虑起来。
“我去账房睡。你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你不要走!”方若宁扑上去抱住他,“我不要你走!”
颜生锦任由她抱着,仰首无声发出一声叹息,只觉心力交瘁。
第二天清早,方若宁和颜生锦照常地醒来,两人照常梳洗,颜生锦照常去店铺。小小的院落,一切如常。
方若宁选择了沉默。
颜生锦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竟有一丝感激。
方若宁自然明白他的眼神,幽幽地一笑。有些事情,如果没有办法解决,唯一的出路,只有当它不曾发生过。
午饭之后,方若宁想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可惜现在才二月天,一切瓜果都还没有上市。颜生锦想了想,吩咐小丫环珠儿:“花家的冰窖里,冻着些石榴,你去拿几个来。”
少时,石榴来了。正要去账房的颜生锦瞥见珠儿拿着菜刀就要把一颗石榴切成两半,伸手接过刀,自己坐了下来。
先用刀把石榴顶上的皮划个圈儿,再竖着沿身划几道。每一刀的力量都掌握好,轻了划不破皮,重了就要划到里面的石榴籽儿。
颜生锦放下刀,修长的手指轻易地沿着划下的刀口剥下石榴皮,一颗颗绯红晶莹的石榴粒绽了出来。
他一粒一粒地剥下来,放到碟子里。
剥得那么认真,好像这是世上最要紧的工夫。
方若宁拈起一颗石榴粒放进嘴里,酸酸甜甜,还带着冰窖里的凉气。有些低郁的心情忍不住好转起来,道:“你剥石榴,比丫环还好。”
颜生锦极轻极淡地微笑了一下。
所有瓜果中,千初最喜欢吃石榴。
他们常常坐在花园里,他剥一粒,她吃一粒。黑亮的眼睛一边守在旁边,等着他把石榴粒喂进嘴里。及至这两年,为避免流言,这个习惯才改了。但是和风浅送,石榴晶莹绯红,他忍不住想起了当时的辰光。仿佛那个被压制了的愿望探出头来,轻轻地支使着他的手,拈起一颗石榴粒,送到方若宁唇边。
虽说已是夫妻,颜生锦也一贯细心体贴,但这样亲昵柔情的举动,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方若宁的脸忍不住红了,噙住那粒石榴。微微抬眼,只见他的唇角有丝清浅的笑意,眼眸如雾气一样迷蒙,整张脸,整个人,甚至连同他的指尖,都带上了一种无以言喻的温柔和宠溺。
这股温柔像雾气一样围绕着他,淡淡阳光洒下来,颜生锦就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人儿。
忽地一声脆响,碟子顿时跌得粉碎,石榴粒四散飞溅。
颜生锦一震,宛若梦中初醒。才见方若宁满面怒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方若宁冷笑,“好一个‘又’!你又在想她了,是吗?”
这又是一个争吵的开端,颜生锦心底里有些烦躁,“不,你想多了。”
“你撒谎!”
这一刻,方若宁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傻一点,可以笨一点,可以假装认为他的微笑和眸光都是为自己而发。然而不是,多么可恨,事实不是这样!
他对她一向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她以为那是天性使然。然而今天,她知道了,他也会这样温柔地微笑,也会这样宠溺地看着一个人,只不过,只不过这个人不是她而已!
“若宁,我们可以安静一点过日子吗?”
“我——”
方若宁刚开口,前面店铺便传来伙计们恭恭敬敬的声音:“小姐,您来了?”
小姐?
花千初!
方若宁猛然弓起了身子,浑身上下都僵硬了起来。
她来了,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花千初走了进来。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永远的守护(4)
就如同一团莹粉的云朵飘了进来。
肌肤仍然光泽如玉,眼睛仍然清澈如溪,只是眸子失去了原本的光亮,唇色也不如从前鲜润,现在的花千初,就如同一朵久未见过阳光的花,仍然美丽,却不够娇艳了。
“千初……”
只一眼,颜生锦便忍不住站了起来,她的下巴尖了,整个了瘦了一圈。想去握握她的手腕,看看到底瘦到哪种地步,指尖轻轻一动,却最终止住了,只是迎上去。
“锦哥哥。”千初望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隔了这么长的日子的会见,她没有扑进他的怀里。她直直地站在他的对面,克制着想拥抱他的冲动,看着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想微笑一下,笑容却被眼泪打湿了。
庆云跟着她进来,向方若宁笑道:“颜夫人,我们出去逛街好吗?”
方若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亲自到我们家来做客,我作为女主人,怎么走得开?”
她满脸都是戒备和紧张,眼底更是迸出一股怨毒的光芒,“小姐请坐吧!地方小,委屈小姐了!”
“不用坐。”花千初抹了抹泪,重新微笑一下,“我来,只是想告诉锦哥哥一件事。”
“什么事?”颜生锦问。
“我不会再说退婚的事了。”花千初说,眼泪总是忍不住要冒出来,她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怎么会这样?来之前她早已打好了腹稿,一字一句都预习了无数遍,怎么一到他面前,一看到他的脸,就老是掉眼泪?
“千初……”一股酸楚直接从心底钻上眼眸,颜生锦紧紧地皱起眉,仿佛这样能把这股情绪压制下去。然而这丝酸楚一倒回去,都颗心都承受不起。她的泪,仿佛就是他的泪。她的痛,仿佛就是他的痛。手像是有了自己意识似的,要伸出去把花千初拉到怀里,然而,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声音里一丝沙哑,“千初别哭。”
花千初吸气,深深吸气,终于止住了泪水,“我知道这样做你会高兴的。因为你一直都希望我嫁给百里无忧。我顺着你的希望去做,你一定会开心。”抬起脸,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我再也不做你不愿意我去做的事情了,再也不会想着要你娶我了。”
颜生锦点点头。嘴角有微笑,眼睛却有泪光。
“你终于长大了,千初。”
“是啊,庆姐姐也说我长大了。”花千初说,“我终于知道了,最重要的,是你过得开心。如果按你说的去做,你就不会痛苦,我为什么不听话一点呢?锦哥哥,我很后悔,我不该那样逼着你娶我的。”她低下头,拉住他的手,他的掌心,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她看着这疤痕,眼泪再一次冒了出来,呜咽道:“都是我不好……”
这只带着疤痕的手轻轻替她拭去泪,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
她终于想明白了,她终于放开了。
颜生锦的心,温暖而悲凉。
她的小千初,终于愿意走上那条最适合她的路了。
花千初靠在他的胸膛,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她深深地把脸埋进去,汲取他的味道。那一瞬她终于明白,这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她不能没有他,不能离开他。只要可以和他在一起,无论是丈夫,是哥哥,还是叔叔,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在一起……
淡淡阳光下,温和淡定的男子与美丽的少女相拥。这一幕温馨光洁,如图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庆云想她初到花家的时候,便在花园里,看到过这样类似的一幕。
只要看到他们在一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这个画面定格。辈分有什么关系?传言有什么关系?只愿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这一次,庆云却移开了视线。
不知怎地,这样美丽的一幕,竟让她觉得忧伤。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恍惚也变得忧伤。
“锦哥哥……”花千初的声音自他怀里传来,“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哪怕我出嫁,或者我离开,你都会守护着我,对吗?”
“是的。”
“那你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吗?”
“我回去。”颜生锦低头看着她,微微地笑了,“你先回去,我收拾好东西,随后就到。”
“好。”花千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叹息,“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就像从前一样,就像从前每一个晨昏朝夕一样。
我,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了。
颜生锦把花千初送上马车,向庆云道:“多谢你。”
“不用谢我。”庆云道,“我没有劝她,是她自己想明白的。她流了两个月的眼泪,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
颜生锦的心微微地抽痛。
“现在,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庆云叹息,“希望,这真是你们最好的幸福。”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二部 锦衣行 第八章永远的守护(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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