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低下头,身子一阵虚软,呼吸有些喘,靠在床沿,眼泪却从眼角滑了下来,她轻轻道:“如环,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们为我受苦。”
她的声音好轻、好轻,抽泣着的如环根本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这一刻的小姐有着雾一样的迷蒙虚幻,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被吹散。
入夜,凤延棠回后帐。
如环上前侍候,花千夜却走来,道:“我来。”
凤延棠垂首道:“这样的事,不劳王妃。”
花千夜微微一笑,“做妻子的服侍丈夫,也算劳烦吗?”说完,向如环道,“你去看看韩进,顺便把药带上。”
如环一愣。王爷明明不许她离开小姐半步,也不许别人给韩进治伤,小姐当着王爷的面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目光忍不住望向凤延棠。
凤延棠半垂着眼,灯光映照下,长长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不知怎的,他看起仿佛没有了白天那样不容逼视的锋芒,也许是灯光柔和了他的心情,他看着她替自己宽了腰间束带。脸庞似玉,长发如水,在他心底一丝一丝,升起异样的温柔。
这温柔像一只轻软的手,缓缓抚摩他坚硬如铁的心,一颗心仿佛在缓缓地融化,几乎快忍不住点头——然而他猛然意识到这丝柔软来得多么意外,几乎要瓦解他重重的心防——
灯下,花千夜明明瞧见他脸上有一丝温和,以为他就要点头答应,可是,不过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又冷峻了起来。心里忍不住一沉。
果然,只听凤延棠道:“王妃嫌韩进挨一百军棍不够吗?明日再赏他一百棍好了。”
如环升起的一丝希望破灭,脸色一下子暗下来。
花千夜垂下了眼睑,看不到眼底神情,只见她缓缓地,在他面前跪下。
这一跪,不仅如环吓了一跳,凤延棠的眼中也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融融灯光下,她跪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卑微。脸色仍然旧是不见血色的、半透明的白,一对眸子似是在水底极深处,幽幽地看不见边际,她一字一字地道:“我宿疾缠身,性命不过三年五载,却不知道爱惜自己,跑到这边关给王爷添乱,令王爷烦心,是我的错。但是,我已经做了十八年的药罐子,做了十八年的病秧子,只剩下这么几个年头,我真的很想做件有用的事!”
她的声音轻颤,指尖也轻轻颤抖,这一段心事,这一段心痛,原以为有足够的定力,好好地说出来。哪知一开口,胸膛仍旧控制不住地开始空茫、开始无力、开始有股说不出的幽愤,“命运都是上天安排的吧?也许我注定就是这样拖着一副无用的身体过这一世,可是,我还有头脑,还有双手,我还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证明我也是活着的,有用地活着的,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病恹恹地生,又病恹恹地死,我不想那样过啊!”
说到最后,声音竟变得凄厉哀婉。泪,终于不能克制地落了下来,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道:“请王爷怜悯我这个病人在人世最后的愿望吧!让我去破阵、让我出点力、让我……到死的时候不会太伤心自己就那么虚度了一辈子!”
她墨绿的裙摆铺了一地,如水的长发披泻在衣上,黑如墨,映着绿衣,似乎也隐隐透出一股绿意来。她纤瘦的背脊俯在他面前,轻轻颤抖,像一只无助又独自坚强的小兽……
怜惜,毫无预兆地在他的心尖上捏了一下,尖而细的疼痛,夹着丝丝的温柔,瞬间漫过了他整个的心房。那一刻,他还来不及抗拒这丝柔情,心里就有一些恍惚而又模糊的念头,轻轻涌动。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将她扶起来。手握在她的肩头上,掌心下的骨骼那么纤细,仿佛再稍稍用力,就要被拧断。他忍不住放轻了力道,放轻些,再放轻些,心底里,一波一波的,微酸微甜,混着一股难以言语的壮烈,他的喉头忽然有些哽咽,极力平息,才能以平常的语调开口,他道:“夫妻之间,不必行此大礼。”
花千夜的眼中盈着泪,脸上还有泪痕,往日的疏淡中,添了一分说不出的娇柔软弱。他看着,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愿望,想要轻轻拥她入怀,然而又怕触动她的病。微微吸了口气:“即使要破阵,也要顾惜身体。难道你只打算做这么一件事情就撒手了吗?我还想要你多帮我的忙。”
他这几句话,说起来都极平淡的。然而语气中,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柔。声音低低的,仿佛只在耳畔。
花千夜深深呼吸,平息心头翻涌的情绪。平息得了对命运的悲惶,却平息不了他声音里的温柔在心里翻翻涌涌,心上有了一丝暖意,她拭了泪,问:“王爷还要罚韩进多久呢?”
“再罚,只怕已经有人恨不得也给我来一百军棍吧?”凤延棠说着,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看了如环一眼,道,“去吧!”
如环大喜,抓起药,飞跑着出去!
她是那样的快乐,花千夜的视线,一直随着她出了帐门,却听凤延棠道:“为了个丫头,为了个韩进,你又是美人计,又是苦肉计。现在得逞了,所以也不准备再服侍丈夫宽衣了,是不是?”
花千夜脸上一红,继续替他除下箭袖,道:“王爷是这样看我的吗?我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说到这里,咽住了,她原本还想说,“我有必要这样做戏来骗你吗?”然而经过刚才那样一番剖白之后,如果凤延棠还是不明白,再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凤延棠点点头,声音里有丝郑重,“方才那些话,都是你打心眼里的念头。”
这么一句话,却令花千夜的动作一滞,替他宽外袍的手似乎都有点僵硬。靠得近了,再一次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也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脑门说不上原因地有丝昏眩,她把他的外袍搁到衣架上,没有说话,脸上却发起热来,知道自己脸红了。越是知道这一点,脸却越是红得厉害,她低着头,让他坐下,替他取下冠带。
发簪一拔下,凤延棠的头发立时披散下来,一缕一缕,竟然是卷曲的,丝丝油滑光亮,迎着灯光十分漂亮。梳子从发间滑过,那么顺畅。
她忽然忍不住想,如果以手代梳,从这样的发间滑过,那卷曲的发是否会像海藻一样,绕住她的指尖呢?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连忙回拢心神,梳顺了他的发,却见他在镜中的脸,浮现一丝笑意。那丝笑,出现在他一向冷峻的面庞上,好似枯枝之上冒出来的第一片花叶骨朵儿。天寒地冻万物萧条里蓄出来的第一丝春意,软软的似要拂进人的心里去。
他含着笑,望向她在镜中的脸——
“啊……”梳子几乎要失手落地,她看到了自己在镜中的脸。如玉色里映出胭脂,红透桃花。
“这……多吃了一颗回春丸……”她垂下眼,飞快地给自己找到一个借口,“回春丸大热大补,火气很盛。”
凤延棠也不知信了没有,不过笑意却慢慢地淡了,问道:“回春丸一天只能吃一颗的,是不是?”
花千夜有片刻的沉默,替他梳好了发,道:“多谢王爷关怀。我也略懂一些医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的。”
凤延棠在镜子里瞧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眼低垂,语气平淡,明显有丝隔离,不像方才那样对镜脸红的模样……聪明的女人固然是可爱的,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希望她不要这么聪明冷静。
他站了起来,道:“你自己知道就好。要破阵可以,只是每天只能花两个时辰在这上头。你口口声声说是来帮我的,万一把身体拖垮在这里,我日后要怎样面对唐门?”
这几句话,同样说得平淡疏离,花千夜也明显感觉到了。仿佛只是刹那之间的事,仿佛只是一丝气息的变化,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完全不同。她轻轻地点点头,见他准备上床就寝,放下帐幔,悄然退开
一两江湖之两生花 第一部 染花身 第五章修罗阵(1)
小姐研究阵法得到了王爷的准许,如环也放下心来,每天陪着小姐过去,满了两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姐拖回帅帐。
花千夜见她这样紧张,笑了,“你是不是怕我不回去,韩进又挨打?王爷这一手倒是十分漂亮,从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说得如环的脸立时红了,咕哝道:“王爷为了你打的韩进,你倒拿韩进来说笑。”
“好,是我不对,好了吧?”花千夜笑着哄她,问,“你不是说学会骑马了吗?骑给我瞧瞧。”
如环顿时来劲,命人牵过一匹马来,跨上马背,神气地道:“小姐,你好好看着哟!韩进的骑术不错,名师出高徒呢!”
说完,一拍马臀,马向前奔去。果然得了几分真传,绕着营房骑了两圈,如环笑嘻嘻地下来,“我骑得怎么样?”
花千夜嘉许地点头。此时阳光盛烈,如环的脸上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花千夜掏出帕子替她擦汗,问:“好玩吗?”
“嗯!”
“会不会很难学?”
“不会!我一下就学会了!”
“很简单?”
“对啊,就是开始的时候颠得骨头疼。”
花千夜回头去瞧那匹马,枣红色的毛色在阳光下油亮夺目十分精神,道:“如环,教我骑吧。”
如环吓了一跳,“可是,可是你跑一阵都要喘不过气来,怎么能骑马?家主知道非拆了我的骨头不可。”
花千夜笑道:“放心,我不会让马跑快的,只是想骑在上面走走。”
如环想了想,“唉,我只是个半吊子,等我去把韩进找来教你。”
不一时,韩进来了,请了安,便牵着马,让如环扶花千夜上马,一面道:“王妃不骑快马就简单了。两腿蹬好马蹬就是……”话才说到一半,突然刹住口。
如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王爷与清大人从一间帐篷里出来,正要从这边经过。如环的脸立刻白了,急急道:“快下来,小姐快下来!等王爷过去了再骑!要是让王爷看见,又要怪我们!”花千夜也不愿多事,由如环扶着下来,然而已经被凤延棠看见,微微一顿之后,他的脚步往这边来。
阳光映着凤延棠的脸,冷峻之中自有一股恢弘气势,他淡淡问:“你要骑马?”
花千夜点点头。
“你的身子,能骑马吗?”
“只要不快,便不妨事。”
如环连忙插嘴道:“小姐只是坐在马上走一圈,不会骑快的!”
凤延棠点点头,吩咐韩进:“仔细些。”
韩进连忙领命,如环松了口气,扶花千夜上马。
凤延棠本已转身走开,见状,微微皱眉,唤:“韩进!”
韩进连忙过去,凤延棠道:“去牵匹带小驹的母马来。你骑母马,让王妃骑小驹跟着。”
小马牵来了,花千夜正要上马,凤延棠再一次皱起眉,吩咐:“去拿只锦垫来。”
便有人拿了只锦垫垫在小马的马鞍上,垫了锦垫比方才舒服许多,花千夜在马上道:“多谢王爷。”
凤延棠点点头,看着那小马跟着韩进骑的母马,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花千夜第一次骑马,蹬不稳马蹬,凤延棠看她背影总是摇摇晃晃,一颗心不自觉悬了起来,原本打算走开,走出几步,总忍不住回头。每一次回头,都觉得她仿佛要摔下来。皱了皱眉,他快步蹬上方才那匹马,一阵疾奔追上韩进,道:“你下去!”
韩进一下马,凤延棠便从原来的马背上跃到母马背上,朱红外袍下露出墨色弹绫裤,扎在靴口里,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就像换了把椅子一样轻松。
这一跃,十分漂亮,又极洒脱,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极轩昂的气质,盛烈的阳光映着他刀锋似的眉眼,花千夜只觉得眼前晕了晕,那种因他靠近而产生的昏眩感又来了。
他道:“太阳这样大,你身子又不好,为什么还想骑马?”
太阳的确很大,她的额上沁出细汗,呼吸有些急促,手脚也有些发软,她轻轻地道:“因为没有骑过,所以想骑一骑。王爷,你教我骑好不好?不要这样慢慢地走,我想骑快点,就像你刚才那样快。”凤延棠看着她,眼睛迎着阳光微微眯起,道:“你的身体自己应该清楚,你能骑快马吗?”
花千夜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偏开头,望着那蓝天绿地,轻轻地、怅然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她不能,她甚至连快跑也不能,又如何能骑快马?
“人总是这样,越是不能做的事,就越是想去做。”凤延棠看着她,慢慢地说,“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任性一回。”
花千夜望向他。
“你跟我同骑一匹马,我带着你跑一圈。”
花千夜一愣。跟他同骑,那不是……要坐在他怀里?
凤延棠笑了,那笑里面有一丝促狭,这样的神情极少出现在这位冷峻雍容的王爷身上。他笑得轻快,道:“如果你不愿意,必定要后悔,因为你丧失了唯一一次可以策马飞奔的机会。如果你愿意,呵,只怕你现在就在后悔,因为你不好意思。”
第一次,他这样轻松地看出这位王妃的心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生长在皇家,一出生便要面对无数阴谋算计,忽然之间,只觉得这样不需要兜兜转转猜猜测测的相处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噙着笑,他向仍然在马背上踌躇的花千夜伸出手,“来吧!无论如何,我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跟丈夫亲近,也需要犹豫这么久吗?!”
丈夫,一世相陪同偕老的人……她从来就不可能真正拥有“丈夫”——但是,眼前这个人,的确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即使死后,她的墓碑上也会刻上他的姓氏,这,就是她与他之间的最后依凭吧?
是的,丈夫,对她这说,这就是丈夫。
她抬头迎向他的笑容、他的目光,微微地笑了,把手交到他的手里。
他执着她的手,轻轻一带,花千夜恍如腾云驾雾到了马上,凤延棠在她耳边道:“抓牢我的手臂。”她才伸手抓住,只听耳畔一声,“驾——”
一字吐气开声,马儿如飞往前奔。两旁的帐篷、士兵,“刷刷刷”地向后掠去,唯有高高的蓝天,远处的群山依旧。花千夜只觉得耳旁生风,身子已经不由控制地倒在他的怀里,背后一有着落处,身子才安稳起来。
靠得这样近,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那样稳健有力。箭袖束在腕口,收拢宽大的衣袖,握住缰绳的手,修长而有力……嫁给他这么久,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猛然意识到“他是男人”,是可以撑住天地、挡住风雨的男人,而不仅仅是九王爷,不仅仅是舅舅想要扶持的对象……
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胸膛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欢畅。跑了一圈,才慢慢地停下来,清和与韩进、如环都在原地等候。
凤延棠先下马,搭住花千夜手,将她扶了下来,如环连忙问:“跑得那样快,小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花千夜虽然有些喘息,精神却不错,笑道:“不妨事。原来马背上也很平稳。”
这句话一出,韩进和如环一起笑,如环道:“那是王爷骑术好!要换了别人,一定颠散骨头。”凤延棠大笑,道:“小丫头很会溜须拍马。”
清和与韩进,都是跟随他日久的人,见他这样欢畅地跟一个丫环说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可见心情极好。只见王爷看了看王妃,眸子里有细细的柔光:“看你出了一头汗,别在外头晒,回营帐吧。虽然热,也别喝冷茶。”
花千夜点点头,颊上是绯红的,不知是因为骑了马,还是因为其他。眸子也莹亮,如温玉一般,微微一颔首之后,转身同如环慢慢往帅帐走。如环悄悄回头看了看,小小声道:“王爷一直看着这边呢!”
花千夜脸上的绯红仿佛又深了一层,一时之间竟不知怎样接这句话,半天,道:“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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