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才愕然无言,甫一回神就发怒摔推倒了一旁的桌子,上面的瓶瓶罐罐刹那就摔个粉碎。
楚夫人忙两相劝架,说是楚翩方自昏迷苏醒,受不得刺激。
楚秀才气得肺腑生疼,当下抛了一句“不管怎么样,爹已经替你选好了人家,下月初就嫁过去,你若肯嫁便好,不肯嫁也得嫁!”,说着他甩袖而去,鞋履踢得碎陶铿铿作响。
楚翩仿佛被人泼了一头冷水,当下就呆住了,不顾楚夫人的安慰便哭道:“母亲,父亲所言可是真的?”
楚夫人无奈,只得说:“你已过了及笄,你爹早就替你选好亲事,是邻县的陈进士。你爹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陈进士年纪轻轻就已晋了乡选,他日有望金榜题名,到时候你就是状元夫人了,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楚翩忽然心口剧痛,一下便喘不过气来,吓得楚夫人忙为她顺背,待气息稳定些时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眼中已哭出了血泪,一颗一颗珠子般从玉琢的脸上滚落衣襟。她昏迷前只说了一句:此生非连尚不嫁。
楚夫人大惊失色,忙扶她躺下,一面又急急去找楚秀才商量。夫妻二人看过病容满面的女儿后皆是心焦,忙不迭将城中大夫都请来,当然,除了连尚。
楚秀才怎么也未想到,所有的大夫都对楚翩病情素手无策,其中有一人无意提了一句:“梦莲的连尚大夫医术高明,老爷可请他一看。”
楚秀才起初死活不同意,但见女儿气息越发微弱,身子骨越来越轻时,终于点头答应让楚夫人去请连尚。
3
怀梦草 之二 。。。
见到连尚的时候,楚夫人才知晓女儿心中所想。这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男子,或者说,世间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美男子,他的神情从容隽雅,他的语声如水滴玉石,笑起来时的温柔无人能躲。
有那么一瞬间,楚夫人甚至想,若是翩儿嫁给他也是好的,从此举案齐眉做个神仙眷侣。可是婚约早已定下,楚秀才怎肯言而无信,何况对方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与楚家又是门当户对……楚夫人横下心,决定对连尚如实相告。
听完妇人的冗长叙述和隐约哭腔,连尚颇有些惊异,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水吟也露出了担忧震惊的神色。与主人相伴这样久,也见过许多女子对他一见倾心痴迷不已,却从没有哪个小姐会因他失了魂魄赌上性命的,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若是你能将翩儿治好,老妇一定拼了性命也会将她嫁给你!”楚夫人言辞激烈,爱女心切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连尚脸色一青,忙道:“蒙夫人不弃,连尚只是一名医者,不敢高攀书香世家,但求将小姐之症治好,可让她如约嫁人而去。”
楚夫人含泪点点头,心中却为女儿不值,她如此倾心眷恋连尚,甚至不惜为之陪上性命,可他并不动情,最多只为她的惨境蹙了一下眉。楚夫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俊美温柔的男子,看罢人间红尘生死,恐怕早已心如止水,再难起一丝涟漪了。
第一次来到楚家,连尚有些惊讶于这家人的朴素,明明门楣很高,一俱用品却十分陈旧,就连纱窗的漏洞也只是拿纸糊了糊,除了楚夫人一身锦服,居家在内的楚秀才只是一身青灰长袍,与外头的平民并无差别。
“让大夫见笑了,我们楚家的风光……早不如往日。”楚夫人领他进了内室,又低低叹出一气,“落第秀才……”
楚秀才一瞬不瞬地盯着连尚,审视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个遍,最终变成鼻端一声冷哼。连尚倒也未在意,只凝神去看病中昏迷的楚翩。
昔日丰盈的娇颜已有些憔悴,她沉沉躺在雪白的棉被里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沉。连尚试了试鼻息才知命悬一线,那气息微弱得近乎没有。
似感觉到连尚的气息,昏厥中的楚翩微微呓语了一声,“应……”无奈声音太弱,完全发不出接下去的话语。
“楚小姐。”连尚沉重叹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纤细不堪一折的手腕,找准脉点切下——明明看来一息尚存,可体内似乎有异样的气流在蔓延,仿佛是春风绿遍江南岸的生气,令楚翩苍白无血的脸色竟一点一点润了出来。
谁都无法解释这样的场景,楚夫人看在眼里只有欢喜,忙道:“翩儿许是瞧见你便好了。”
连尚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头有些异样,仿佛是指尖被绣花针细细戳了一记般,一点涩一点刺,却也仅此而已。
楚翩徐徐睁开了眼,一见是连尚,眼泪就扑簌簌落下。
若非亲眼所见,楚秀才也无法相信眼前这神奇的一幕。连尚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楚翩就一点一点从鬼门关那边走了回来,除了脸色依旧苍白,与往日并未有什么分别。
“楚小姐,人生在世各有宿命,你父亲实在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连尚轻声劝慰她,目中露出怜悯之色。
楚翩目光一滞,刹那变作颠狂,她忽然哀泣起来,语无伦次道:“我……不嫁……连尚……白莲……我要……我不走……”
“大夫?”楚夫人见她又开始发作,唯觉心口发疼,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几时竟变作这番模样。
“唉,罢了,都是我的缘故。”连尚又叹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枚鲜红的细长叶子放进楚翩手里,靠近她温柔说:“楚小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多谢你的厚爱。”
楚翩一听立刻紧紧攥住那枚红叶贴在心口,仿佛那就是连尚,只要她抓紧了,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一抹安详满足的笑容绽在楚翩唇边,她轻轻闭上眼,很快就沉入梦乡。
“这……她是怎么了?”楚秀才再也忍不住,立刻上前察看,但见女儿面色红润唇角带笑,并非之前那般瘦削颓弱的模样,这才稍稍放心。
“夫人老爷放心,楚小姐只是睡着了,我会开些安神养息的药给她调理,相信过个十天半月她就能好了。”连尚起身行至桌旁开始蘸墨书方。
楚秀才悄无声息看了他许久,才踟躇道:“大夫这次救了小女,楚沛感激不尽,只是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偏偏又对大夫痴心如此,我怕她旧病复发……”
“老爷请放心,连尚原本已有搬迁的打算,不日就要赶往长安,这是我为小姐开的方子,只要细心调理便可痊愈,还请老爷收好。”连尚神色坦然,唯有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和愧疚,他从未想过有女子会因自己一见误终身,当然,那个她也是……
一想起那段往事便痛彻心扉,连尚忙敛定心神不让自己去想,只专注写好药方交给二老,然后背起药箱就要离开。
“大夫——”楚秀才出声呼唤,原本傲漠的脸色早已软化,换作一腔感激,他淡淡牵动嘴角,“多谢连大夫。”
连尚颔首还礼,叮嘱他们道:“那是株奇草,百年不腐,只要有它在,小姐的病便不会复发,切记在病好之前别让它离了手。”
“连尚……连尚……”楚翩忽然柔声唤道,惧得楚家夫妇浑身一颤,以为她又开始发病了。
“莫怕,她……她只是梦见了想要梦见的东西而已。”连尚无奈笑了一声,若非实在无法,他也不会出此下策,楚翩的执拗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楚家二老点点头,十分热情地将他送到门口,末了又试探问一句:“大夫何时搬家,不如我们来送送?”
“不必了,我明日就会搬走,二位还是在家看着小姐罢。”连尚再作一揖,转身走出门外。
楚家二老在门内神情复杂地哀叹了一声,又摇摇头,然后让仆人把门关上。
连尚行了一段路,忽然觉得心口闷得慌,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立刻停下脚步平心静气,待觉好时便匆匆赶回药铺。
水吟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关切问一句:“楚小姐还好么?”
连尚并未答话,只环顾药铺一周,忽然说:“在金陵城住了那么久,也该走了。”
水吟并不问他缘由,只是很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
金陵秋末的最后一日,当楚翩跌跌撞撞跑到那家名叫梦莲的药铺前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就如它来时一般神秘而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楚翩心痛欲裂地跌坐在铺子前的台阶上,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细红叶,旁若无人地低声啜泣起来。
十日后楚翩盛妆出嫁去邻县,传闻红妆十里犹如泣血。但谁也不知道,陈进士并未高中状元,二十年的奋斗之后终于抑郁而死,留下一妻一女和少得可怜的财产。楚翩痛下决心变卖房产,带着奶娘韩妈和女儿陈氏回到了家乡,终于在濒死时见到了魂牵梦绕四十年的男子,连尚。
怀梦草: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因改名怀梦草。
——出自汉?郭宪《洞冥记》卷三
4
圣木曼兑 之一 。。。
二月十二百花生,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四十年前从金陵搬到长安,而后辗转中原,四十年后又重回金陵城,没想到躲不开的还是躲不开。只是从金陵城搬到临安也有些时日了,水吟见连尚似乎一直未从楚翩的过世中缓过神来,说是悲伤却不像,说不悲伤他又日日紧锁眉头,虽远不及当年失去那女子时的痛楚,可也算是有些伤到心了。
水吟算一算日子,今天是花朝节,临安百姓都会在西子湖畔迎花神,因为这天是百花的生日,更是他们竞相开放万紫千红的好日子。水吟见一队队学子仕女们郊游雅集经过药铺前,更显春意盎然,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
“主人,今日是花朝节,各家男女都会剪纸作枝为花贺寿,以赏红盛宴接迎十二花神……主人是否也该出游一番?”
连尚此时正面对一池开不出花的白莲发呆,听她这样说便淡淡接了一句:“你去吧。”
“水吟觉得,主人是否要单单祭拜莲花花神?”
“不必。这是系昆山的昆仑雪,与一般池中的白莲有天壤之别,你觉得祭拜花神能有用么?难道她会现身告诉我这莲花不开的缘由?吟儿,你我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水吟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未等她想好说辞就听连尚说:“我去山中采药,你若是想去,就关了铺门去玩一玩罢,你这心性就该多食食人间烟火。”
水吟听了兴味索然,不过得他一言,还是有了想去白沙堤看一看的冲动。
杨柳岸熏风暖阳,游人直醉,各家女眷以彩纸或彩绸书十二花神的姓名挂在花枝上,端的是花招绣带,柳拂香风,怀的是怜香惜花,心如春风。
水吟一面想着连尚独身前往深山该有多寂寥,一面已沿着白沙堤经过断桥残雪,由锦带桥向西,来到平湖秋月处,一路皆是远山凝黛绿岛浮水的美景。
游人往来如织,盛装出行的各家小姐每每经过总会飘过一阵芳香,水吟微微抬首闻了闻,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了,就连锦服束冠的公子哥儿也看得顺眼许多。水吟笑了笑,想来自己多半是沾染了尘世气息,越发地依赖人间烟火了。
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法镜寺前,不断有虔诚的香客来来往往,善男信女都捧着香柱来烧香拜佛。水吟原本不信这个,可不知怎的,今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了进来,怡人的檀香扑鼻而来,心境亦是别样平和。
“大师,你看我这支签如何?”一个好听的男声飘过耳畔,令水吟不觉侧目望去。
“施主求的是仕途,签上说‘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望施主不可急于求成,不骄不躁方成大事。”那面目亲善的和尚将签递还少年,又道了声“阿弥陀佛”不肯再多说。
少年有些悻悻,接了那支签便转身要走。水吟好奇地打量他一番,但见他骨骼清奇眸色幽深,额头又光如明镜,这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大贵之相,那和尚显然只对他说了一半。
水吟有意捉弄,便迎上去故意撞了那少年一下,令他那支签掉落在地。
“小生莽撞了。”那少年十分礼貌朝她道歉,见她静立无恙这才低头去捡那支运签,不想被水吟抢先一步拾了起来细细一看,忽而笑道:“公子是天生的大贵之相,若是从仕,必为一代名臣,若是从军,则是常胜将军,或投身买卖,定是白手起家而后纵横天下的富商,堪比石常侍。”
少年颇为讶异,但看清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之后便摇摇头笑了:“姑娘真是会开玩笑。”
“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方才那位大师。”水吟泰然淡笑,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轻视。
少年见她如此沉着冷静,不免心生疑惑,“大师真的会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去问问便知。”水吟微一挑眉,语声淡淡。
少年犹豫片刻,持着运签又回到那和尚面前,一番言语之后重新来到水吟面前,面有钦佩之色,“姑娘可是仙姑,怎知这番玄机。”
水吟望了一眼那和尚,见他目中厉色满布,似有警告之意,于是便说:“家父生前以算卦为生,我也曾学得一星半点面相之术,献丑了。”
少年闻言更是仰慕,“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就深谙此术,想必亦是前途无量。”
水吟摆摆手,“没什么。”她担心那少年再行纠缠,便推说要寻家人就走开了,不想那和尚追了上来,肃色道:“女施主,有时候话不可点得太白,那也不见得是好事。”
水吟闻言略有不屑,“你们不就是故弄玄虚么,何必只说一半。”
“想必姑娘自以为天生聪慧看透世事,你却不知点化的道理。”
“我不知?”水吟玩性顿起,朝和尚伸出玉白的手掌,“不如大师就替我算一算?”
和尚也不多言,就着她掌心的纹路看了一番,脸色微变,“施主这是……?”
“是什么?”
“佛曰无中生有,有中亦无,姑娘来这尘世走一遭,并不循命格往生,而是为一个人,他去则你去,他来则你来,如此往复不止。”
水吟诧异,没想到这俗世中的和尚竟能对她的来路略窥一二,不觉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是我小瞧大师了。”
和尚略略一笑:“这倒没什么,姑娘毕竟阅历尚浅,即便是方才那位施主,也有姑娘所不知的内情。”
“什么内情?”
和尚对水吟微微颔首,道一句“阿弥陀佛”便走开了。
水吟撇撇嘴,心想今日真是奇遇,愣神间忽闻鼻端一阵异香,似杂糅了多种花香而蒸出的清芳,令人心旷神怡。她心中惊觉,猛然环顾四周,依稀看见前方有个身着五彩霞衣的女子姗姗而行,很快就没入人群中。
水吟循迹追去,却见人头攒动处,再也没有那绰约身影。
*
天竺山顶怪石嵯峨,风景绝异,无石不奇,无树不古,无洞不幽,且古树繁茂,洞壑遍布。主峰飞来西麓有冷泉掩映绿荫深处,其水晶莹如玉喷涌不息,听来如奏天籁。
连尚背了药筐在泉池边驻足,方才一路寻那草药踪迹却毫无头绪,想必低矮处人迹颇繁,已难寻见了,思及便决心往深山高处而觅。才要起身,只见旁边的山林小路里缓缓行来一樵夫,只是神容呆滞,口角翕张,仿佛是痴了。
连尚直觉不对,迎过去就问道:“这位大叔可是砍柴归来?”
那人木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脸上已痴痴笑开:“仙女……嘿嘿……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