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偏又将梅妃置于何处?
水吟忿忿扯了衣袖,再看不得颓然倒地的玄宗,一飞身就跃出窗外。
卷施一袭嫁衣艳光四射,迫得小白睁不开双眸。此刻的她有着惊心动魄的美,卓然立在奄奄一息的小白面前,目光幽幽:“你我本是一体,到头来,终归要合一。”
小白勉强睁眸,却被那袭火红的喜服灼伤了眼,气息便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直至最后望穿秋水的等待,始终不曾再见到连尚。
它未及阖上的眼眸里,有泣血的呼唤,有殷殷的企盼,更存一份执念,如火如荼地燃烧着。一滴鲜艳妖娆的血泪凝结在眼角下,久久不去。
卷施眼眸湿润,张唇将小白已离体的魂魄一丝丝吸入,平复,而后,清流奔泻满面。
应龙啊应龙,我绝不再错过此生!
后来水吟曾经问过连尚,为何梅妃要选择青琅附身。连尚却是浅浅一笑,说也许她与青琅有着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纠葛,也许这是宿命,不论如何都会发生的。
水吟听闻却自言自语说一句:怕是生前执念太重,死后魂魄两散罢。
说这话时,青琅已经自赎自身,嫁与夏奕为妻,二人举案齐眉情如鹣鲽,听说是去了南方定居。而那株奇异的舞草也在梅妃消失的那一晚化作了飞灰,从此再未出现过。
舞草:出雅州,独茎三叶,叶如决明,一叶在茎端,两叶居茎之半,相对。人或近之歌,及抵掌讴曲,必动叶如舞也。
——出自《酉阳杂俎》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咯,小商爱留言,不要嫌弃偶章章都啰嗦哈
43
不尽木 之一 。。。
天竺山的小池旁多了一个新坟。
鲜花满地。
这是初遇小白的地方,也是他聊以缅怀的慰藉,更是小白永久的安息之地。
连尚一身素白立在细雨里,不打伞,目光温柔而沉默。还记得那一年这只受惊的银狐促促灵动的身影,和那一双乌沉沉亮澈的眸子,有的时候还能看见那如女子一般幽怨哀伤的目光。
五年了,从来不喜久居一地的连尚居然在临安城足足待了五年,因为一只平凡可人的小狐。他至今都记得清楚,当卷施将全身冰冷的小白抱到自己面前时,心口那猛然的抽痛,似有钝刀割过喉头,不见血地疼。
与自己朝夕相处五年的小白,终于在他大婚的那一晚离开了。
连尚记得这种痛,仿佛有一线看不见的丝,勒入心头,狠狠一抽。这种奇异的感觉,在亲眼目睹楚翩死去时有过,在初遇小白时也有过。然而在小白冰冷的身体落在自己掌心时,这种痛就达到了极致,窒息一般地难受。
他静立无声,默默地,默默地再看它最后一眼。今日之后,他们将动身迁往北方边镇,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回来,不愿看见花草丛生的小白墓,不愿时时刻刻被提醒,它已经堕入轮回再难相见。
水吟远远地站着,手中执着一把竹青伞,为一旁坐在石块上的卷施挡雨。清明雨丝丝飘动,落在脸上凉凉的,带着一点沁香,卷施不觉拢了拢身上的烟水青色斗篷,掩盖了微微隆起的小腹。水吟察觉到她这细微的动作,便将伞往她那边移了移,见她抬头冲自己恬然一笑,却掩不去眉目间的焦灼,如同那日连尚为她诊断出喜脉时如出一辙的表情。
水吟不由想起小白殁去的第二日清晨,卷施因腹中剧痛而跌下床来,那脸色煞白如纸,即使连尚为她施法止疼也不管用。这一疼便足足有七日,将卷施的花容月貌折磨得形销骨立衣带渐宽,吓得连尚不管不顾就要飞升天界去寻仙药。
然而这疼痛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也不曾吃什么药,更没有大罗仙丹,卷施就这样好了,而且日渐丰腴圆润。连尚不放心要为她把脉,却觉察到另一个脉象,流利搏动,如盘走珠,毫无疑问是喜脉,虽然时日早了些,却真真是他在这世间的血脉。
卷施却是脸色一变,并不像连尚那么惊喜,反而要他再三确认,待明白腹中确是生有骨肉无疑时,她的眉头悄然一蹙,流露出焦灼惧怕的神色。然而仅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脸上又是一如既往的温婉的笑。
水吟不似连尚般忘乎所以,因而卷施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也一直疑惑至今。能为心爱之人生儿育女是每个凡间女子心愿所求,可卷施不经意间流露的神色总是那样阴郁焦虑,并刻意要掩饰这种反常。
她十分细心地留意到,但凡是在背人处,卷施的眉头总是紧紧锁起,仿佛里面埋藏了什么惊天秘密……
想到这,水吟的目光淡淡垂下,落在卷施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从诊断出喜脉到今天,也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卷施的肚腹就如同笼屉蒸包子一般,怦怦怦地就涨到了平常人怀胎五月时的大小。此后只得每天在后院深居简出,生怕出去吓到了街坊邻居,她因此也催促着连尚尽快迁往外地。
也许是小白的过世令他太伤心的缘故,连尚似乎也想尽早离开这个充满了悲伤回忆的地方。连他听闻北方战乱不止生灵涂炭,就连衷心可表日月的岳将军也死在奸臣手中,君主不振,家国败亡。因此他们三人便决定迁往北方的边陲小镇——蔡平县,也好医治救助那些受战火殃及的贫苦穷民。
水吟紧了紧背在肩上的雪青冰丝刀囊,这东海玄水的阴寒之物多少压制了些烈火斩的遨烈炽热之息,也使途径的林地村落免于火烧獠烤的危难。她几乎能感觉到韩谦仅存的一线神识,在听闻岳将军丧命于奸臣乱党之手时,那一瞬间的火脉喷发,若非连尚施法压制,恐怕也要烧掉半个临安城。
连尚说一旦烈火斩转世为人,神器之魂中就会留存那凡人的神志,今后的千年万年,都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碧水吟与水吟,虽然是神器修炼成人,却也有一个凡人之魄,那便是七情六欲。
七情六欲么……
水吟恍然一笑,望向连尚的目光也跟着微微一颤,主人啊,深受七情六欲之苦的,却是你呀。她无声地叹了一气,不知何时脸上已漫起了一阵苦笑,笑身为神器看不透世情,笑上古神仙逃不开羁绊,更笑明知不可为却依然纠缠在这滚滚红尘里。
她心头百转千回游弋已远,并不知连尚在前方忽然唤了自己一声。直到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住,看见卷施温文的笑靥散漫开来,水吟方一怔,快步走了上去。
连尚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土堆,声音平静如水:“吟儿,你有没有觉得小白很奇怪?”
“奇怪?”水吟一脸懵然,完全不得其意。
连尚松开一直紧紧握起的掌心,那里面有一枚晶莹润白的花瓣,透着昆仑雪特有的清香。他远远地瞥了一眼卷施,神色复杂:“小白虽生圣智极通人性,始终还是只兽,可当它离世,我总觉得是一个人离开我了。”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淡淡的哀伤,“可是我想不明白。”
他紧锁眉头有化不开的忧愁,水吟很想安慰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缄默不答。其实她也同样想不明白,卷施虽有许多令人怀疑之处,可关于那一世的记忆那样清楚,就连细节也是分毫不差;小白为兽类,却对连尚生出极不寻常的依恋之情,每每望向他的目光里,都能令水吟读出些许深情之意,仿佛那时她只是一个宛转低眉的人间女子,不得已宿在一只银狐的体内。
那眸子澄亮如水,却泛着幽幽的涟漪,每一纹都脉脉含情。为什么之前都不曾发觉呢?如今回想起来,那灵动淘气的身影,分明是因连尚的垂爱而欣喜万分,那落寞孤寂的背影,是因卷施的出现而悲伤不已。
仿佛都只是在事后,在它孤坟前,才将那眉梢眼角的情意,一点一滴地忆起,觉出其中酸甜滋味。只是已惘然。
“走罢。”连尚神色木然,吐出极为平淡的一句,“总归要走的,久留不下。”
水吟轻轻应了一声,与连尚一同往卷施所在之处走去。
此刻卷施正怔怔盯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双手将身侧的衣衫攥了又攥,须臾,丹唇里吐出一句极轻极低的话:“你还不死心么?”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腹中那团东西狠狠踢了自己一脚,疼得她浑身一震,腰板也委顿了下去,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你怎么了?”连尚见状赶忙奔过来,见她疼得眉目都扭作一团,心中甚是焦急,想也不想就将仙气自掌心渡给她。
卷施勉强抬头一笑:“没什么,是它踢了我一下。”
水吟一言不发立在旁边,看见卷施眉心里锁起的忧悒,竟与连尚相似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处理被别人全文复制两清的抄袭事件,多少拖慢了码字的速度,还望大家见谅
因为全靠自己多方申诉,却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管,呵呵,真失望
大家看文吧,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一定会让本文圆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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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尽木 之二 。。。
因为卷施怀有身孕的缘故,连尚便不能带她腾云,只在马儿和车轮上施法,令马车稳步如飞,可一日千里,使得原本三四个月的车程急剧缩短。仅一月有余,他们一行三人就到达了此行目的地——蔡平县,而卷施腹中的婴儿就在这时呱呱坠地。
这女婴与生俱来享有天眷,当她降生时,原本阴郁黑暗的夜晚刹那间云开雾散,皓月当空,银华委地,似天地都在庆祝她的诞生。
当水吟将小小的婴孩抱给连尚时,竟看见他眼里有惊喜的泪水,仿佛千年来所受相思之苦的折磨,所见沧海桑田的杳然,就这样在这女婴的甜甜一笑里 ,泯作烟尘。
女婴粉雕玉琢极为可爱,初生时也曾哭闹不休,但一见到连尚就眉开眼笑,只是那左眼角下生有一粒朱砂红的美人痣,宛如颤颤欲坠的泪滴。都说这滴泪痣是三生石上刻下的印迹,连投胎转世也抹不去,是来讨还泪债的。
水吟看着那粒泪痣,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郁郁而终的小白,难道是它来讨债了么?不可能的,她不觉摇摇头,三界六道生灵往复,小白前生是畜道,就算要转世为人也不会这么快,更不可能深得天地眷顾。
“既然她生于月华初微时,就叫月微罢。”连尚恬然叹息,目光奕奕夺人,竟是在笑。
水吟也笑,心里有股子薄薄的暖流四下蔓延。然而一回头却见卷施一脸惨白立在月光下,神魂憔悴,仿似一缕幽魂,将水吟吓了一跳,立刻惊道:“夫人,你怎么出来了?”
卷施咧了唇角,容色隐在月光里,半明半寐,望来有些诡异。她定定瞧了连尚片刻,然后咬咬唇无奈道:“她天生就有法力,应龙,你将她封印了罢。”
连尚一惊,“法力?”
“吟儿,你还未说么?”卷施瞟了水吟一眼,极是冷冽,“方才她乱哭乱闹,一不小心就滚下床去,未及我和吟儿去接,就见她好端端地浮在半空。月微初生时便有这般法力,恐怕日后更甚。”
连尚讶异地看着月微,那眸子乌黑而深不见底,就这样殷切望住自己,无辜而纯净,难道这样小小的女婴就已有如此神力么?他不觉伸手轻轻捏住那小如花瓣的手,尔后又轻轻放开。
“她确实有法力,可为何一定要封印呢?”连尚不解,问出无心的一句,却令卷施目光一凛,脸色微变:“我……我担心她的法力会伤到别人。若是我们还好,换了他人会作何想?既然我们行走世间,就要隐瞒身份,免得造成恐慌。再者她毕竟也是人,还是给她一个常人应有的年岁罢。”
她说的有情有理,令连尚无可反驳,只顺着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好罢,就依你。”说着就伸手在女婴额前画了一道满月圈,念了声:“禁。”
浮云遮蔽玉蟾,夜色吞没月光,笼罩在女婴周身的淡薄莹华缓缓收敛,直至消失不见,周身景物重又笼罩在一片阴郁混沌的黑暗里。
水吟似乎看见卷施阴测测地笑了一声,心满意足地退回房中,再也不管这个她辛苦怀胎生下的女儿了。她这样冷淡的举动令连尚也有些愕然,更是尴尬,只得囫囵掩饰道:“看来她是累了,吟儿,你快进去瞧瞧她。”
水吟不得已,只好进去照看那比往日更阴沉缄默的卷施。
她的脸一如往昔动人,即使产后虚弱,那苍白的面颊仍有夺魄之美,话语亦是动听:“吟儿,你也去休息罢。”
水吟见她言语体贴温和,便趁势问道:“夫人,你不喜欢月微吗?”
卷施闻言眉头微皱,一双星眸暗淡下去:“你听过这样一个说法么,女儿与娘亲,就是此消彼长的干系,用我的青春美貌来换她的亭亭玉立。应龙是上神,自有千万年的寿命,我虽前世为火神,今生却是肉体凡胎,女子韶华转瞬即逝,留不得几年相守……”
“原来夫人是担心这个。”水吟忍不住掩唇笑道,“让主人去寻些延年益寿的灵药来不就行了么?”
卷施摇摇头,“凡人肉体哪经得起仙丹妙药的折腾。”
水吟反驳不得,只得讪讪沉默,却不防卷施手指冰凉抚上自己:“若能寻回身为火正时的神力,许还有些希望。”
“神力?”水吟诧异,从未听说耗尽的神力还能再寻回来。
“那时我受枫树精控制,偶尔听他谈及,说是已失去的神力可由血亲脉缘的法力来弥补。”卷施话中藏了一分玄机,别有深意地笑笑。
水吟一瞬不瞬地看着卷施,然后又侧首望了望房门外被连尚抱在怀里的襁褓,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了一下,良久才说:“夫人的意思,要用月微的法力?”
“嗯。”卷施点点头,苍白脸颊绽开一缕幽然笑意,“法力对月微来说未必是好事,且她生来就是半仙,拥有一半仙骨,寿可千年。若用她的法力为我所取,我便能恢复神力,与应龙长相厮守。”
“这……”水吟惊疑不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装作犯难,“这也要主人首肯才行呀。”
卷施微微一笑:“我会同他说,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水吟呵呵干笑一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房门外月微初绽的那一丝笑容就这样凝固在了颊边,陡然大哭起来。连尚手忙脚乱,又是笑又是哼,连哄带骗,怎么都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千金小姐。
水吟这样想着,就见月微穿了一袭粉红湘绣荷叶裙,满脸粉扑扑地奔向连尚。这个女孩长势太过惊人,才一个月竟已年仿六岁女童,若非这小县因战乱而混忙不堪,各家人皆顾自家事,恐怕真要引起众人猜疑了。
月微未及学语,一径只知以哭笑传情达意,见卷施便愁眉苦脸,见连尚便眉开眼笑,像足了在做戏法演变脸。此时连尚心情愉悦逗她,教着她喊“爹”,见她不答,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示范,然而她只是浅浅笑了起来,十分清灵可爱。
“夫君。”卷施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翡翠色葛布裙,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束甫从枝头摘下的紫蔷薇,并着两支素白珠花,望来清秀可人。
“呵,都已仲夏了。”连尚十分感慨地笑了笑。
水吟正在为池中刚刚植上的昆仑雪加水固根,听见卷施的声音便回过头来微微一点。当日从临安搬迁时,连尚就将昆仑雪送回系昆山的天池水中生养,待在新居落户万事皆备时又取了回来,依旧悉心照料。
月微却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娘亲似的,自顾自跑到水池边捉起一瓣莲叶玩耍。那粉色的衣裙随风飘扬,如荡漾在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