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似乎一黑。那夜彷徨无措和心痛欲狂的感觉像冰水一样开始从脚底蔓延,企图再一次将她拉进那彻骨的阴冷里去。
叶裳容猛地转身,看着似乎一脸快意的将离。
“我没错。”她咬紧牙齿,声音几乎是靠挤出来的,“我叶裳容堂堂正正,随时随地可以抬头挺胸,我没做错过任何事。”
她不是背叛者,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凭什么那个背叛她的人可以春风得意,她却要背负着这种痛苦,在所有人异样的眼光里走下去。
休想。
将离看着她的样子,一怔,然后突然说道,“我的错。”他的声音柔软下来,连眼中的阴暗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刹那间,彷佛就只是个俊美无俦的年轻公子。
叶裳容一怔,也失笑。
她这是做什么?
这种事,有必要同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起吗?
“是我失言在先。”
夹杂着水气的热风从水面上吹过来。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景色,只是叶裳容似乎再也没了刚才的心情。
她皱起眉,甚至也没向将离招呼一声,就转身向马车走去。
君宁
午后燥热的风里,刘启文在软榻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就脸色苍白,时常一副病弱的样子。此时虽然才从午睡中醒来,却丝毫没有半点神清气爽,双眼晦暗无神唇色简单淡到发青。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并没有试图坐起来,只是低低地唤了声,“绿萱。”声音暗哑粗涩,虽然房间里一片安静,却还是显得异常低弱。
他轻声唤过之后,好一阵子都安安静静的,没人应声也没人走进来。
刘启文久候不见人来才慢慢支起手臂,企图让自己坐起来。只是才坐起一点,强烈的晕眩突然袭来,手一软人又倒了回去。
刘启文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没有动。
他的身子,已经连贪凉一会都做不到了。
他唇角微微弯起,构成一抹轻嘲的弧度。
“……君宁?”轻柔甜嫩的声音,彷佛山涧清泉一样流了过来。少女从门口探进头来,手里似乎还抓着不少东西。
刘启文顿了下,然后才慢慢睁开眼睛。
少女眨了眨水润的杏眼,浅浅一笑后回身拿了什么才走进来。
又素着脸,不用钗佩。
刘启文看着走向他的少女,倒不觉得意外。
她不喜欢妆饰,说那些金银沉甸甸会揪得头皮生疼。她不喜欢繁复的衣裳,甚少穿大袖的衣裳。她甚至说自己讨厌规矩……
不过,倒是没见过她真有过什么不规矩的举止。
“水?”她将手里的杯子递到他面前。
刘启文本来唤人就是为的水,自然伸手接过。
少女很自然地俯身过来,替他整(www。87book。com)理好背后的枕头,然后才在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将杯子送到唇边。
没有冰,也不是滚水,只是一杯温温的清水。入口之后,却轻易地安抚喉咙干渴烧灼的痛感。
刘启文抬眼看向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少女。
杏眼粉唇,柳眉琼鼻,这样子就已经足够清丽秀艳。只不知道她一旦用心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比如,一身凤冠霞帔……
心里突然闷了一下。
他缓缓眨下眼。
罢了,他是……
看不到的。
倒是她手里怎么会拿着蒲扇?印象里这该是绿萱替他煎药时用的东西才对。
“绿萱去老夫人那里回话。”她见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蒲扇,“她说不放心绿芷看火。”
所以她就接手过来,替他煎药吗?
刘启文想要微笑的,却突然一顿。
他……把话说出口了?
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她这一回不解地眨着眼看回来,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一样。
于是微笑再也抑止不住,从心底流泻出来慢慢地侵袭进他的眼睛。
才醒过来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昏沉所以不喜欢说话。任是谁,就连跟在他身边服侍十几年的绿萱也只当他心情不好。长久下来,竟成了他这里的规矩。
唯独这双眼睛里,他从没找到过那种过了分的小心翼翼。
为他做事,只是她愿意。她愿意,所以细致入微。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的哥哥刘启贤,那么刻板规整的一个人独独在说到云倚墨的时候会有那种柔软的眼神。
“几时过来的?”开口时的声音,涩哑稍解却依旧无力。
“用过午饭后,散步到这里的。”叶裳容坐在榻前。水润平和的杏眼,还有她平稳却理所当然的语调,隐隐然有了些乖巧听话的意思。
刘启文缓缓眨了下眼。
他不出静园,不代表他不知外间的事。
她才来刘府能有多少日子,整间府邸里几乎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连素来跟在他身边,不常出门的绿萱也赞过两句,说是性子软人和善之类。
当时,他几乎就想要笑的。
他不信她没看出来,绿芷放在她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偏生她不仅毫无芥蒂,还经常让那个丫头回他母亲身边。
这已经不是心胸了,该说是城府才对。
便是他的母亲,管了刘家十几年的老夫人从不见她信人的。如今每逢有出府的事,必定会把叶裳容叫去,把管事传进府里交代的事几乎就没再有过了。
这样的叶裳容,不过才十六岁。
刘启文转眸。
偏这个只是坐在榻边,静静看着他的少女着实是让人联想不到心机深沉一类的词。
不,或许说她心机深沉是不对的。
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是敞开了心扉的。
虽然不是“喜欢”,但是她的确是在亲近他,相信他,甚至也对他毫不设防。
刘启文眨了下眼。
“张家,就这样了?”他的声调不会和平时的闲谈有任何不同。
叶裳容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惊讶。她脸上轻浅的微笑淡去,一片平静。
刘启文没再开口,只是转开眼眸没再看她。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开口说道:“我能做什么?”刻意咬了重音的“能”字里彷佛蕴含着无数的不甘,刘启文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那个厨子会为了一座酒楼而放弃你?”不过是将事实陈述出来的话,却因为说出来的方式还有轻扬的句尾,带上某种暗示。
“你是说……”叶裳容清澈的杏眼,一点一点染上黑暗的颜色,“他从一开始就算计着人财两得,想娶我做妾。”她的声音阴沉下来,彷佛严冬一样的冰寒浸透了她的眼底。
不,他只是推测。
从头到尾他只是听说而已,又怎么会知道那个厨子在心里想些什么。想娶她做妾,或许不一定不是事实,但是如果让他证明,他是做不到的。
只不过,她果然信他。
就在她经过张家那样的事后,她竟然还是轻易地信他。
明明不是蠢笨的人。
只是……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愉快,似乎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轻暖和愉快充斥在心间。
“灼然,我饿了。”
“有枣泥酥的,我去拿过来。”
如果……
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多好?
读信
傍晚,叶裳容的书房。
她才从府外回来,是以不像平时在屋子里那般素净,一身齐胸襦裙之外好歹钗佩是用齐全了。她才想回房梳洗,却见书案上放着封信,写着她的名字。
她随手拆开,只一眼便挑起了眉。
“容容。”玉儿迈着小短腿从门口奔进来。
也不知怎么的,就算是在他亲娘面前还要守规矩的,玉儿偏生在叶裳容面前却成了一个十足的孩子。就算只是装个意思,以前总还知道敲门,现在连这个都省了。
叶裳容正慢慢看着信,不由得就把玉儿那声并不算响亮的声音给忽略了过去。
玉儿扁了扁嘴。
他站在叶裳容书案边,但是书案本就宽大他又矮小,叶裳容自然就没注意到自己身边何时多了个人。
玉儿等了会见叶裳容还是没发现他,有些不耐起来。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贴到她身边去拉下她的衣袖。
叶裳容正全神贯注在信上,微惊之后下意识地皱起眉,“玉儿。”
“容容不理我……”先时理直气壮,好像有多委屈似的顿时声音弱了下去。
“我没看见,什么时候进来的?”叶裳容软下声音,略侧过身子。
她不过是怕热。偏偏在他眼里,刚才已经是恼了,现在竟然又躲。玉儿顿时扁下嘴,不高兴了。
他抿紧了唇,一双眼睛里满是固执而倔强的神色,一言不发却突然朝她身上爬。
“玉儿?”叶裳容不明白他的举动,只能伸手扶着他。
玉儿勉强爬到她腿上,只是叶裳容的腿到底不是平的,一个错了劲竟然头朝地下扑了出去。叶裳容一惊,连忙伸手搂住。就这样,他的额头还是擦过椅被,红了一片。
“玉儿,你怎么样?”叶裳容看他额头发红,顿时紧张起来,“有没有哪里痛?”她一边问一边用手轻揉着。
玉儿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也是吓到了。只是当他转眼看到叶裳容那么紧张,之前的脾气也不知哪里去了,用力摇摇头之后还对着她呵呵轻笑。
“小坏蛋,还笑。伤着了怎么办?”见他笑,知道没事的叶裳容总算是松了口气。
玉儿拉开叶裳容的手,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终于是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才安分下来,“容容在看什么?”他一手抓着她的前襟,悬着身子朝书案那边探头去看。
叶裳容见他一副怎么都不肯离了她的样子,也只能由他。她将案上的信拿过来放在他面前,“有人给我写的信。”
玉儿侧侧头,“信?”
“嗯,一个……”叶裳容看向手里的信纸,又皱起眉,“没见过几次的人写给我的。算是问候的信……吧。”话说到后面,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素色兰花笺信,字迹文雅秀逸,看来颇为赏心悦目。整封信从头到尾也不长,只几句问候,并闲说了些日常琐事而已。她怎么看,都像是朋友间久不见面,相互往返致意的平常信件而已。
但是,这封信是将离写给她的。
她与将离,怎么都算不上朋友吧?虽然细数下来见过四五回了,说过话却只两次。一次是虚意奉承,一次又近乎于负气。
但是这信里,偏偏又只有那些寻常平淡的话,连句邀约去青罗馆里小坐的话都没有。
这算是,什么意思?
“容小……妆……”
玉儿伸长脖子,看着信艰难地念着。
叶裳容这才回过神来。
她看看手里的信纸,开头第一句便是:裳容小姐妆鉴。
“玉儿,你认得这些字?”叶裳容迟疑着问道。
“嗯!”玉儿转头来,眼眸清亮,“爹爹以前教过玉儿。”
“是吗。”叶裳容轻应了声。
虽然玉儿才四岁,刘启贤在世时,大约常把儿子抱在手里教他认几个字。
只是这玉儿见她应得平淡,一双眼睛就暗了下去,很是失望的样子。
“玉儿认识多少字?”叶裳容略一怔就明白过来,心里好笑,声音不由更柔。
玉儿背靠在叶裳容怀里,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指头,“八,七,九……”指头点一遍却还是数不清楚,索性不数了,“玉儿认识好多好多字。”
叶裳容不由笑道,“玉儿真是聪明。”
玉儿立时眼睛一亮,得意起来。
“不过说起来,玉儿也四岁了。”叶裳容由此及彼,“娘有没有跟玉儿说过,将来要离开家到学塾去读书的事情?”
“学塾……是什么?”玉儿皱着眉,“玉儿不能在家里吗?”
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下意识地不喜欢离开家里这个说法。
“学塾有夫子,可以教玉儿认字,读书,教玉儿做人的道理。”叶裳容细心解释。
“容容可以教我。”玉儿不高兴了。
叶裳容微怔,然后轻笑,“数算一类的倒还能将就着教你,我的诗文就一般了。更别说琴棋书画不是一窍不通,就是惨不忍睹。哪里能教你呢?”
“容容不会,还有三叔。”玉儿扁起嘴。
“学塾里还有很多跟玉儿一般大的孩子呢。”叶裳容知他不过恋家,只是慢慢地解释,“玉儿可以认识好多朋友,将来可以帮玉儿做好多事。”
“不要,我要容容。”玉儿搂定了她的脖子。
“我不是已经在你家了,还能去哪里?”叶裳容笑,“小笨蛋,对你好的人不嫌多的,永远都是越多越好。”
“真的?”玉儿眨了眨眼。
“当然是真的。”叶裳容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朋友是……”
玉儿摇摇头,“容容在我家,就一直一直都不会走了?”
叶裳容眨了下眼,一时没说出话来。
“容容?”玉儿紧张地看着她。
“玉儿……想让我一直留下来?”叶裳容看着他,声音里添上几分古怪。
“嗯!”玉儿重重点头,“容容要陪在玉儿身边。很久以后,不对,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也都要在玉儿身边。”
叶裳容看着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见底,所以不用去想为什么,也不用去怀疑任何事。
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想要亲近。因为亲近了,才会要求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其中或许掺杂着几分丧父的寂寞,但是玉儿对她的喜爱是真实的。
或许玉儿是整个刘府,不,是她来到这个世上后,唯一只是因为喜欢而亲近的人。没有特别的理由,没有复杂的缘由,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喜欢。
这一刹那,叶裳容觉得自己略微松了口气。虽然在这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一直绷紧着那根弦。
“好啊。”叶裳容微笑,眼神却不由得认真起来,“只要玉儿记得今天说过的这句话,我就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心重
“君宁……”叶裳容伸手撩起帘子,然后一愣。
从外面倒是可以看见屋里有人站着,但是她走近了才发现不是刘启文。
男人听见她的声音后转身看过来。
这个男人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从轮廓来看,年轻时至少也当得一个清隽的称赞,只是下弯的唇角加上过于坚实的眼神,却让严肃变成了首要的印象。此人肤色偏深,看着就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只是挺直了的脊背和过于平静的态度又实在让人觉得他不会是个居于人下的。
叶裳容愣了愣,然后在对方同样也注视的目光里放下帘子,走进书房。
有这样的气度,还有这年纪。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她知道他的身份了。
“您是刘总管吗?”叶裳容扬起浅笑。虽然是问,却几乎十分肯定了。
叶裳容在刘家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里外也见了不少人。她自然听说过刘府有位大总管,姓刘名仲仁,是启贤启文兄弟的族叔。他在启贤的丧事后带着商队去了东北,算计着时间也该回来了。
“表小姐。”中年男人低了低头。
叶裳容眨了下眼。
他没有否定,自然就是没认错人了。不过她甫跨进门口,连名字都没说他就能认出来,该说果然是不简单吗?
“裳容在刘府打扰,今后还要请总管多多看顾。”说着,她认真地行礼万福。
这回,倒是刘仲仁愣了下,严肃的脸上终于柔软了那么一两分下来,“哪里,仲仁一介下人……”
“仁叔。”刘启文人未来,声先到。说着,脸色还嫌苍白的刘启文从内室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