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裳容一怔。放下心的同时,却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着是如此缱绻,又如此沉醉的一句话。只是当这一双人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又当如何?
凉亭里一片通明,是以云倚墨虽然只是静静地掉着眼泪,周围却只怕谁都注意到了。刹那间,适才的轻声笑语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整个庭院里瞬时死寂下来。
云倚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但是叶裳容却立刻发现了。
周围几桌虽然隐在夜色里,但是叶裳容知道只怕在场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注在凉亭里了。
她才想蹙眉的,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看看怀里搂着的玉儿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她浅笑,然后尽量柔着声调唤道:“绿茗。”
“啊……是。”最靠近凉亭的桌上,绿茗听到自己被点名,低应了声走进凉亭。她甚至是无措地看着叶裳容,只静静地等她吩咐。
“带玉儿回去睡,小心别吵醒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玉儿交到绿茗手里。
绿茗小心翼翼地接过玉儿抱着,应了声带着几个小丫头走了。
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叶裳容转身,见云倚墨的贴身丫头绿芸已经入了凉亭,正站在她身后要扶她。于是她向凉亭外说道:“各位,少夫人不胜酒力。今天就……”
“表小姐,”绿荷突然扬声,在叶裳容诧异的眼神里走到她身后轻声说,“您若是也走了,这席就得散了。”
叶裳容微怔,然后明白过来。
中秋夜宴,也有些犒赏的意思在里面。不过再怎么,也没有主子全散了,底下丫头管事还留着大吃大嚼的道理。这一年才一回的轻松,不好因为主人家都不在就这么中断了。
罢了,多坐一会吧。
叶裳容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还有,”绿荷有些吞吞吐吐的,“每年有定例的,中秋节发些赏钱……”
如今叶裳容摆明了不想沾手刘府的内务,所以绿荷才说得犹豫。叶裳容连问都不用问,云倚墨十有八九是把这茬给忘了。
云倚墨管家第一年就把这么件事给忘了,有再大的道理也只能被人说嘴。罢了,横竖都要代她坐下去了,也不怕动动嘴皮子替她再解决一件事。
“多少?”叶裳容低声问。
“各人不同,总在四五百文这样。”绿荷轻轻一笑,低声答了。
“各位,少夫人不胜酒力。”叶裳容再次扬声说道,“只是裳容年幼贪玩,不想这么早回去休息,还要拦着各位多陪一会了。至于中秋的赏钱,席前少夫人就说过了。既然中秋阖府上下同宴同乐,自然不能独独辛苦了账房的各位管事们。所以今年就会和八月的月钱合并在一起发下去。”
说完,她便好像只是为了交代这句话才站起来似的,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筷子。
“多谢表小姐。”
不知谁先喊了那么一声,几桌席上零零落落地竟有不少人一起说了。
“多谢表小姐。”
“……谢表小姐……”
叶裳容抬头,对着绿荷笑道:“如何,满意了?”
“绿荷代他们,多谢小姐体恤。”说着,绿荷竟是朝叶裳容郑重行起礼来。
“绿荷姐姐这是做什么?”叶裳容连忙站起来拉住,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些许小事还要提谢字,我只怕没日没夜地只能道谢了,你倒不如坐下来陪陪我是正经。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确实是该多谢表小姐体恤。”凉亭外,总管刘仲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总管一路辛苦。”叶裳容站起来,“稍坐会,用些酒菜如何?”
刘仲仁据说是有事一早出了城,却不想这个时候才回来。
“如此,叨扰了。”
本以为他会拒绝的,叶裳容略微诧异地看着刘仲仁步入凉亭,在刘启文的位置上坐下。
“绿芷,换了干净的碗筷过来。”
大雨·1
叶裳容提着笔在账簿上写着。
她的字虽不能说漂亮,至少干净工整。簿面上每笔账都记得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将还没有干透的账簿推远了些。拿起茶杯,目光再度滑到账面的数字上,她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八月眼看着过去了大半。她粗略算了下首饰的进账,是二两多些。照这样子下去,八月大约能赚足了三两。加上正阳茶馆的月租,这个月到手就能有七两银子了。
但是,仍然远远不够。叶裳容皱眉。
如今好歹是把她自己的嚼用,并三个丫头的月例银子给挣出来了。只是单这两样就得去掉三两多,虽然还能剩下一半来。但是三两三两地这么攒着,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凑满一百五十两出来?
果然,还是要再想别的法子吗……
她一手拿过来茶杯来凑到唇边,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桌面上敲着。
温温的,入口虽然没有任何味道,却弥漫着一股桂花的清香。叶裳容一怔,看着茶杯里清澈透明的水,慢慢抬头。
账房里除她之外再没第二个,门外倒是站着几个人正在说话。时近傍晚,正阳茶馆已经没了客人,外面那几个该是送货的。
看着似乎正与人谈说价钱的黑色身影,叶裳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浅笑。
“将离”。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陌生人的,如今只念着这两个字,都有一丝清甜的味道。
叶裳容放下杯子,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门外那个,连背影都挺拔隽秀的人。
从第一眼起,她就觉得将离很漂亮,而且是从长相到身体,甚至连声音都毫无瑕疵的漂亮。
但只是惊艳,却远远不会成为她动心的理由。
动心或许是在茶馆,他替她挡下张母的时候,又或者更早远些,渠边凉亭偶遇的时候。但是让叶裳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个人的,却是张贵对她说的话。
对了。当时她说过,张贵甚至连与将离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话当时那么说出来当然是故意的,但这并不能代表叶裳容口是心非。
出身之类的,本就不在她眼里。至于手段卑劣,那也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引逗着张贵去赌钱,乃至于输了倚江楼的房契让他自己被人拿捏在手里,听上去或许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在叶裳容眼里却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将离不是明偷暗抢,谁也没拿刀架在张贵脖子上,说他不去赌坊就砍了他一家大小。
是,说到底,她的心不是白的,也不是生在中间的。在她眼里,只要没有犯了律法,就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将离是为了她。叶裳容不由笑中添上一份甜意。
如今将离想要洗白了自己的名声,朝正经商贾的身份上靠,做这些只能平白弄脏了自己。他缺的是好名声,却不是那家没多少油水的破落酒楼。
但是他仍然做了。甚至不到她自己去问,他一个字都没提过。
所以每当静下心来体味,叶裳容只能品出个甜字。
这样的人,这么为了她。
心动,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叶裳容拿着杯子慢慢抿着,一边托了下巴,一边几乎肆无忌惮地看着外面那人。
所以,她喜欢他。
站在外面的将离大约是谈完了事情,将来人送到门口后才转了回来。他从账房门口走进来,“丫头,账算完了?”
叶裳容眨了下眼。
丫头?
纵然他的声音宛如上品绸缎,丝滑微凉。纵然他唤这丫头两字的时候,略低了两分的语调似极了深情耳语,叶裳容仍是对着他挑了下眉,挑衅的。
将离却只是轻笑了声。
他停在书案前,倾身,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齐。虽然他的动作轻柔,甚至完全没有碰到她,却依然处处透着一股亲昵。“账算完了?”他再问,又是那种彷佛情人耳语的低沉。
“嗯。”叶裳容眼珠子一转,不由得浅浅笑道。
“你倒是会省,连笔墨也到我这里来蹭。”将离说着取笑的话,只是那轻柔的语调听着却更像是诉情。
叶裳容毫无征兆地嫣然浅笑,即使将离也看得微怔。
“我想你了。”叶裳容说得坦白,然后在那双凤眼里如期地看到愉悦。
“早些来就好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将离似乎有些遗憾。
“有事?”这回换了叶裳容微怔,听上去倒像是要走的意思。
“每旬末日,我都要和管事们一起。”将离手指下移,指甲在她颈侧滑动着,“不然也能多坐一会。”
“这就要走了?”叶裳容不得不说,有些失望。
“还要赶去码头,差不多要开船了。”将离答道。
叶裳容知道管阳的青楼大都有自己的画舫,将离将每旬的集会定在画舫里,自然有他的道理。“嗯。”她应了声。
失望是当然的。只不过将离是要去做正经事,她自然没拦着的道理。更何况现在她还都不是他的谁,就算是想拦,只怕也没那个资格。
“送你回去?”将离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不用。”叶裳容迟疑了一会,还是说道,“家里那个小东西太黏人,我就是不得清净才逃出来的。”
“那么,早些回去。”说完,将离就走了,干脆利落的。
提到玉儿的时候,将离似乎有些……不悦?
叶裳容不解地眨眼。
当她留心细看的时候,却又觉得将离的表情无甚特别,于是当成自己的错觉,略了过去。
将离走后,叶裳容继续埋头进账簿里。算完账,又开始想找钱的门路,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下来。
门上轻叩两声。
叶裳容抬头,见是将离身边的小厮流殇送了灯进来,然后问道:“小姐要在这里用饭吗?”
“不用,我……”
轰隆——
她话还没说完,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刚才天还好好的……”叶裳容看向窗外。
她一句话的功夫,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随之而起的狂风刮得窗扇乓乓作响,雨水蜂拥进屋子,瞬间湿了半张书案。
“好大的风雨。”
手忙脚乱的叶裳容和流殇忙着关窗收拾书案,两人突然同时一顿。
流殇手一松,油灯“哐”地砸在地上,立刻被雨水打灭,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将离!
将离他乘着画舫去通济渠上了!
平常在河里的舟船都不用太牢靠,何况画舫为了好看必然不肯造得粗笨的。叶裳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那个”叶裳容,就是死在通济渠的风雨里了。
“流殇,”叶裳容觉得自己喉咙干发,甚至声音都带上了颤意,“你们的画舫……牢不牢靠?”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屋里两个人同样苍白的脸。
“公,公子……”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沉稳的流殇说话也不利索了,“公子他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上了……”
“也许他看天色不好,就……”叶裳容强笑着,企图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流殇大步朝门口走去,突然一顿回头看着叶裳容,犹豫起来。
“你只管去,我能顾好自己的。”叶裳容知他心焦,立刻说道。
流殇只重重一揖,大步冲进雨里。
茶馆里,瞬间只剩下叶裳容一个人。
不,他不会有事的。
不会的。
不会有事的。
叶裳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咬紧了下唇这样开解自己。
只是心实在是安不下来。
她勉强逼着自己坐下,眼前就晃过那人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白布的样子。
于是心里愈加慌乱,总觉得她不能坐在这里,总觉得她该做些什么。
叶裳容死死地瞪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咬着唇。
罢了。
她苦笑下。
淋雨,也好过在这里干等得百爪挠心。
她一咬牙,大步冲进了雨里。
大雨·2
水珠从手臂上滑落。
将离在热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每旬末日于画舫上相聚,听取各管事的报告再做出指示,几乎已经成了定例了。今日他一样去了码头,却不想画舫漏水。他正不悦间,一场倾盆大雨就这么倒了下来,再重要的事情也只能作罢,他遣散众人后自己也回了青罗馆。
将离靠在浴桶壁沿上,听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风雨声轻轻勾起唇,一双半睁半闭的凤眼里,阴冷几乎凝结成了实质。
他与刘家,不死不休。既然上天没让他死在水里……
身后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一丝冷风钻了进来。
将离一蹙眉,“什么事?”
“公子,”是流离的声音,“流殇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将离声音更是不悦。
“他说担心您是不是上了船。如今您既然平安回来了他也能安心,就要走的。”说话间,流离不由得就带出几分袒护的意思。
将离略怔,眉头舒展开来,“还在下雨。”
“是,跟之前一样。”
“让他今晚别走了。去让流霜煮了姜汤,你盯着他喝下去。”
“知道了。”
将离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此刻流离一定满脸喜色。到底他和流殇都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甚至比兄弟还亲近些。
“对了,”将离突然想到,“叶裳容呢?”
“这……流殇没说。该回去了吧?这么大风大雨的,总不会一个人待在茶馆里。”
将离从水里抬起手挥了挥,示意流离出去。
叶裳容……
他闭上眼睛,身子往水里沉了沉。水没过他的唇,勘勘到他鼻子下面。
“那个人”打的什么主意,他看得很明白。样貌、年龄、家世、人品,无一不是媳妇的上上之选。虽然她父母双亡看上去像个短处,其实如果双亲俱在,反倒是刘家配不上她了。且不说叶家其他人,她的父亲所任员外郎虽然只是从六品上,到底是在户部的京官。寻常在外的就是高上几级都比不上,何况刘家这代只出了个县丞,从八品下的官阶可是整整低了九级。
一开始,他的计划是在叶裳容喜欢上他之后离开她,等她嫁入刘家之后再出现。就算到时她能守得住,只流言蜚语便足够打击刘家了。
而其中的理由,譬如说为了不误她终身忍痛放手,譬如到后来说实在不能忘记,所以偷偷看一眼也好。这一类的戏码他实在试过太多回数,甚至连计议预演都没有必要了。
但是现在,有些不同了……
水渐渐凉了下去,将离慢慢睁开眼睛,从水里站起身。擦干身体,披上衣服,将离推开门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到床上。
卧房里原预备着他出来还要看账册,所以一片通明。
将离正想唤人,外面突然传来轻细的声音。
“小姐,您既然都来了,进去坐一坐也好……”
是流殇的声音,将离皱起眉。因为隔着一扇门,所以他的厌恶几乎毫无掩饰。
流殇该知道他的脾气,不论这个“小姐”是谁,都不能进到这里。
这是他的屋子,不是青罗馆做生意的地方。
“知道他回来就好了,见什么。”
接下来的女声轻软柔和,不仔细听几乎就错了过去,但是听在将离耳里却像炸雷一样。他猛地睁开眼睛,瞪向门口。
不可能的。不会的。
她应该是回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然后他卧房的门被流殇从外面推开,一个女子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才走进来。
房间里灯火通明,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
走进来的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她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是发青的。她的头发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在脑后